成婚后第五天,封峻来到朔北,勒着马缰缓步行在朔北街头。朔北是朔州的州府,虽有州府应有的百业俱兴,但跟京城郁阳一比,又样样差了一大截,局促寒酸了不少。
不一会儿,他来到朔北军府,刚下马,背上就被使劲拍了一掌,“大哥!你总算来了。”
他一回头,一个身穿筒袖铠的武将站在他身后,年貌身形与他相当,粗眉大眼,笑容中带着他熟悉的亲善。他看清是顾良才,心中一喜,与他击掌相拥:“好久不见。”
“之前听说你革了职,我还替你担心,怎么一转眼就成了驸马,还升了都尉?”
“运气好罢了。”
“去军府报到了没?”
“正准备去。”
“去了也白去。”顾良才笑了笑。
“怎么,太守不在?”他听出顾良才话中有话。都尉是太守分管军务的副职,自然要去找太守报到。
“时候也不早了,”顾良才话锋一转,“先去我那儿,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就当给你接风洗尘。”
“行啊,”他暗自定了定神,“你别又先喝趴下了。”
“什么话,这几年我的酒量可涨了不少,谁先喝趴下,那还指不定呢。”
两人说说笑笑,翻身上马,并辔而行。到了一家点心铺子前,顾良才说道:“你在这儿等等,我买些东西就来。”
“你不是最讨厌吃甜吗?”他抬头看这家铺子的招牌。
“是啊,闻一口都想吐,是给新桃买的。”顾良才翻身下马,朝店内走去。
他看着顾良才的背影,一时五味杂陈。
封峻跟着顾良才来到他的宅子,还在拴马,听见顾良才朝院里喊了一声:“新桃,大哥来了。”
他慢条斯理拴好马,转过身去,一个女子从廊上朝他款款走来。她年约二十二三,一双桃花眼勾魂夺魄,头绾灵蛇髻,身穿蜜合色挑线襦裙,挽着一条水红色绣花披帛,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就这般懒懒倚在廊上,竟是风情万种。
“咱们成亲时大哥来过,还帮咱们搬了家,”顾良才朝新桃走去,“记得吗?”
“天天听你念叨,怎么不记得。”她看着封峻一笑,艳红的指甲挑逗般轻抚过猫背,“见过大哥。”
“弟妹,别来无恙。”
“你要的碧落樱花糕。”顾良才把手里的糕点扬了扬,小心翼翼打开捧给她看,“你瞧,这回可没有半分磕碰,花瓣的形状都完整着呢。”
她看了看他捧着的纸包,用玉葱般的指尖拈起一块,放在唇边咬了一小口,樱花糕上便沾染了她俏红的口脂。
“给你,”她把咬过的樱花糕喂到顾良才嘴边,“好吃吗?”
“嗯,好吃。”顾良才脸一红,囫囵吞下,起身往后室走去,“我去换身衣服,你替我招呼大哥。”
封峻走进厅堂里坐下,新桃把怀中的猫放到廊上,亲自倒了一杯茶,慢悠悠走到他面前,身姿摇曳有如弱柳扶风。
“大哥,请用茶。”她把茶杯递给他。
“放着吧。”
“听说你刚娶了公主,”她放下茶杯,倚在他面前的几案上,眼波流转看着他,“她的容貌,可有我这般娇艳?她的身段,可有我这般风情?”
“不关你的事。”他冷冷答道。
“怎么不关我的事?”她柳眉一挑,面露愠色,“我问你,三年前你把我让给顾良才,是为了这个公主吗?”
“那时我还没见过她。”
“我才不信。”
“不信算了。”
“没心肝儿的东西。”她笑骂了一句。
“我兄弟愿意娶你为妻,可见是真心待你,你跟了他,也是个好归宿。”
“对,我算什么?”她冷哼一声,“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能被人娶进门,就要烧高香了。”
“我兄弟这几年没有亏待你,你还想怎么样?”
“我的想法,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开口闭口兄弟,反正对你来说,兄弟就是比女人重要。”
他没有答话,端起茶喝了一口。
“你从一进门,就不敢正眼看我,可见心里还是有我。”她支起身子,嗓音越发娇媚入骨,“这几年,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我吗?连梦里也没想过?”
他眉头一皱,转眼看着窗外,装作没听见。
“朔北这鬼地方,当然比不上郁阳繁花似锦,公主金枝玉叶,可不会跟着你来受苦。想你这个可怜见儿的,也没个人照应,不如常来我这儿……”她靠得更近,紧贴在他臂膀上。
他猛然惊觉,连忙闪开,对她怒目而视,压低了声音:“我警告你,最好安分守己,要是做出对不起我兄弟的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新桃一怔,对他妩媚一笑:“我就喜欢看你发怒的样子。”
正在这时,顾良才带着两个婢女走进来,动手张罗酒菜。他已经卸了那身筩袖铠,穿着一身便服,在封峻旁边入席。
封峻收敛心神,怕被他看出端倪。新桃轻笑一声,也坐在封峻旁边。席间他们三人交杯换盏,遇到她敬酒,封峻虚应着礼数,也不多说,接过来一饮而尽,时时注意与她保持距离。
天早已暗了下来,过了亥牌时分。
“我乏了,失陪了。”新桃放下酒杯,懒懒站起身,轻拍了一下手掌,“雨儿,来。”
那只白猫轻灵敏捷地从廊上穿来,新桃抱起它揽在怀中,回头看了看他们二人,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转身朝院中走去。
厅堂里就剩下封峻和顾良才两人,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没话说就闷头喝酒,一点也不觉得拘束,就像他们从前在建州时那样。
“那个赵广,就是下午你要见的朔北太守,”顾良才端起杯喝了一口,“这人你打过交道吗?”
“没有,听说也是刚到任。”
“赵广之前是朔州军府的长史,跟我这个朔州司马同僚,他管政,我管军,他历来仗着自己是裴庆的门生,在朔州军府作威作福,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前些天他突然调任朔北郡太守,好家伙,升五品,这还没完,加封‘都督朔北诸军事’。”
“‘都督’再加一品,那比我高了。”他听出了几分意思。
“怪就怪在这里,官品连升两级不说,还以文官督军事。结果第二天,朔州军府就收到了你任朔北都尉的调令。”
“他都督朔北诸军事,那我这个都尉倒清闲了。”
“对啊,摆明了就是冲你来的。”顾良才把酒杯重重一放,颇有些忿忿不平。
“这么说来,我在朔北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那又怎么样,”顾良才给他满上一杯,“咱们兄弟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怕他们不成。”
他看着顾良才,微微一笑,与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没想到,真被顾良才给说中了。
一连七八天,封峻去朔北军府都没见着太守赵广,好巧不巧,都遇到太守外出办公或者巡视去了,吃了不少闭门羹。连顶头上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终究不算真正到任,他心里堵得慌,干脆不去军府,就在朔北军营住下了。
朔北军营驻扎在城北十里处,像顾良才这样有家眷的将领,都在城里安了家。封峻名义上娶了公主,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因此就像从前一样,住在军营中也乐得自在。
这天下午,晴空无,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封峻趁有闲暇,打算在军营里四处看看。这里跟其他地方的军营没有太多不同,兵油子不少,还是换着法子偷奸耍滑;新招的士卒又不堪用,大多从没摸过刀枪。靠这样的军队,怎么跟胡夏的精锐骑兵作战,怪不得上次北伐,建州大出风头,朔州却几无战果。有传言说,胡夏天王庚狩励精图治,计划就在这几年间南侵,要向大宣发动灭国战争,誓要踏平郁阳,统一南北。
想到这里,他心情颇感沉重,正好走到士卒练习射箭的校场,撞见一队人往这边过来,由顾良才引着,看架势来头不小。
这群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年约二十出头,轮廓分明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那双细长眼睛原本就自带三分笑,鼻梁高挺,算得上一片神采风流。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身簇新的明光铠,铠甲上编缀鱼鳞甲片的绳子,混入了金丝银线,显得奢侈华贵;胸前圆护打磨得极其细腻,明晃晃的日头一照,耀眼夺目,没有丝毫划痕,一看就从未上过战场。
“这是临安王世子,代表陛下巡视军营。”顾良才走到他边上,悄声说道。
“卑职封峻参见世子。”他抱拳一礼。
“你就是封峻?”那人一笑,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正是卑职。”
“我听说你‘弓马双绝’,有这回事吗?”
“卑职不敢当。”
“敢不敢当,比试下不就知道了。”
“卑职不才,自然不能与世子相比。”他暗自叹了口气,又是个能看不能打的绣花枕头,但也不得不应付,“倘若世子有心赐教,卑职定当受益终身。”
“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世子爽朗一笑,“比到后来,每次都故意射偏输给我,没劲透了。要我说,咱们比点新鲜的。”
“世子想怎么比?”
“靶子放在对方身后,红心的位置就在对方脖颈边上。我先手,你后手,一人一箭,互相对射。假如没中红心,算输;假如中了红心,但伤了对方,也算输。”
“卑职技艺粗陋,怕伤了世子。”他大感不妙。
“你不是怕伤了我,是怕我一箭射死你吧。”
“请世子高抬贵手。”他单膝跪地,又是一礼。
“还说什么‘弓马双绝’,简直笑死人了。既然你不敢比,也行,从今往后,就别用弓箭了。”世子冷笑一声,“来人,把他的拇指给我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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