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春和景明。
窗外的柳絮翻飞,一些轻软的絮子从窗外飘进屋内,落在榻子旁。斜倚在贵妃榻上的女子抬手接住一片柳絮,白皙纤细的手指在春光照耀下,愈加显得纤纤如玉,精致柔嫩。
沈岚定定盯着指尖那片轻飘飘的絮子,那双往日里流光溢彩的杏眸此刻略有呆滞,半晌划过一道冷凝的暗芒。
指尖的力度微松,落于指腹的柳絮也随着和风轻轻缓缓地飘落到地上。
细眉微蹙,那双顾盼神飞的眸子看向窗外。外头阳光正好,暖风和煦,消解了初春最后一丝微凉的寒意。
屋前高大的柳树抽了新芽,微风拂过,带着低垂的枝桠轻轻摇曳,树影婆娑,为这忙里忙外的国公府平添一份宁静。
沈岚趴在窗沿上看外面府里的下人来来往往,明儿个是国公府的小公爷和表小姐大喜的日子,府里上上下下都忙不开身,将国公府好生布置一番,各处都张灯结彩,挂着红艳艳的绸子,好不喜庆。
就连沈岚身边的丫头也因为缺少人手,临时被调到前厅,帮忙摆弄明日招待宾客的桌椅。
真是不可思议。
沈岚低低地叹了声气,她竟从庆历十年的深冬回到了庆历四年的初春,她和表哥成亲的前一天。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皮肤娇嫩,没有骇人的刀痕,也没有暗红的血迹。
当初用短刀划过脖子的痛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明明向来最耐不住痛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勇气自尽。
许是被禁锢了自由太久,她也羡慕外头的鸟儿能自由自在地翱翔。
她真的累了,无论是作为世家闺秀,还是作为谢文瑾的夫人,都让她心力交瘁。
重活一世,她不想重蹈前世覆辙,不想再被人当做替身拘在这小小的院落了。她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即使没有荣华显赫的身份也无所谓。
“小姐……小姐……”
直到耳边响起秋宛脆生生的声音时,沈岚才从纷飞的思绪里回过神。
“怎么了,秋宛?”
沈岚回身,对秋宛扬了一抹浅笑,温言问道。
“小姐想什么这么入神呢?奴婢叫了您好几声才听见。”
秋宛边为沈岚斟了杯热茶,边笑着揶揄,“莫不是在想姑爷吧?明儿就成亲了,小姐今儿个就迫不及待想见姑爷了?”
沈岚接过茶盏,小酌一口,道:“只是外头春景正盛,一时看得着迷罢了。你这丫头,整天净会瞎想!”
说着,瞧秋宛坐了过来,伸手戳了戳小姑娘的脸颊。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是豆蔻年华,哪哪都水灵灵的,青涩的面容明眸皓齿,模样讨喜,和前世跟在她身边吃多了苦头因而变得唯唯诺诺的丫头判若两人。
秋宛笑嘻嘻地躲了去,拉着沈岚的手讨饶。
“前厅都布置好了么?”
“嗯,布置得差不多了。夫人说让奴婢回来伺候小姐,剩下的活儿交给别人去做。”
“对了小姐,奴婢方才听闻大小姐过两日就会回京里,那可真是太好了!这下小姐总算能和大小姐团聚了,侯府也洗清了冤屈,又赶上小姐成亲的喜事,当真是三喜临门呢!”
沈岚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去,前世的她听闻此消息,只觉得满心欢喜,而眼下却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小姐,是不是奴婢说错话了?”
秋宛见自家小姐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起来,情绪也低落下来,内心惶恐,当即就要跪下。
“无事,可能是吹着风时间长了,方才有些头疼。”沈岚搀住秋宛的胳膊,笑着回道,微微垂下眼睫,敛下眸底复杂的思绪。
秋宛听了,放下心来,起身替沈岚将窗户阖上。窗外春光明媚,即使关上了窗,也有大片的阳光透进屋里,很是亮堂。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就有人前来敲门,通报的丫头道:“小姐,您的嫁衣尚衣局的嬷嬷送来了。”
沈岚这才想起前几日宫里的嬷嬷收了她亲手缝制的嫁衣,带回宫里的秀坊再次细绣了纹饰。
因着国公府的大小姐是皇上身边颇得盛宠的贵妃,连带着沈岚这个还未进门的侄媳妇儿也沾了贵妃的光,贵妃特地派人替她量制嫁衣。
沈岚扬声回道:“请嬷嬷去前厅坐坐,我稍后就去。”
说着起身下床,套上鞋子。秋宛也没闲着,忙不迭地帮沈岚打理头发、抚平衣裙。既是见宫里的嬷嬷,也不好失礼了才是。
待沈岚迅速打理好自己之后,来到前厅,就见一位嬷嬷在侧坐端坐着。
她上前福了福身,行了一礼。
“有劳刘嬷嬷特地跑了一趟,岚感激不尽。”
那长脸细眉的嬷嬷瞧着沈岚的动作,心底暗叹不愧是侯府的小姐,这身段气质,鲜少有人能及得上的,也起身笑着还了一礼。
“沈姑娘,您看看这嫁衣,不知改得可否合姑娘心意?”
刘嬷嬷招招手,让端着盛衣盘的宫女上前,将衣服送至沈岚眼前。
沈岚低头细细打量着,原先她自己已经缝制得七/七/八/八,当时她想着,既是与表哥成亲,自是穿着自己亲手做的嫁衣才好。
后来贵妃娘娘亲派了人来,她也不好福了谢贵妃的面子,便让尚衣局的人将她还未缝制好的衣裙带了回去。
一袭火红嫁衣,上面绣有锦绣金凤,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绣着,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沈岚作为世家闺秀,女红自是极好的,就连宫里的嬷嬷都对这位沈姑娘的绣工啧啧称奇,故已经绣好的金凤她们便没有再多加针线。
沈岚抬手摸上细滑的绸缎,葱白修长的手指划过衣领的扣子,缓缓向下,在金丝细线织就的凤凰纹饰上摩挲了两下。
这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当初为了绣这凤凰没少吃苦头,因那金丝是苏地特产的绣线,极为坚韧,绣起来很是麻烦,磨得她几个指尖都起了水泡。
可一想到这是为自己做的嫁衣,而她的夫君是表哥,她便甘之如饴,半点痛楚都觉察不到了。
然而如今看来,不过是笑话一场。
沈岚的眼神极致温柔,身段纤细的女子,配上一双秋水浸过似的杏眸,落在外人眼里,谁不赞一句国色天香。
“多谢嬷嬷,我甚是喜欢,辛苦尚衣局的各位了。回头嬷嬷也替我向贵妃问一声安,多谢贵妃娘娘垂帘小女。”
说着,沈岚给秋宛使了个眼色,秋宛上来给刘嬷嬷和随行的宫人每人一个香囊,里面装着几枚碎银子,分量十足。
“姑娘说得哪里的话,可折煞老奴了,能得姑娘喜爱,老奴便是心满意足了。贵妃娘娘那里姑娘放心,老奴会把话带到的。”
刘嬷嬷得了沈岚的答谢,笑得愈加恭顺。在宫里这么多年,见这位沈姑娘做事滴水不漏,又说得一番体面话,待人真诚,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女子。
“这是司珍房制的凤冠和各种首饰,老奴也一并带来了,请姑娘过目。”
后头又有宫女端着各式各样珠宝美玉做成的凤冠耳饰,沈岚一一看过,又谢过嬷嬷。两人客套了几句,刘嬷嬷便带着人打道回宫了。
“小姐,贵妃娘娘送了这么多首饰过来,看样子很喜欢小姐您啊!”
待沈岚和秋宛回到里屋,秋宛对着方才送来的珠玉首饰打量一番,不掩喜色道。
沈岚看着眼角眉梢都萦绕着笑意的小姑娘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傻丫头,贵妃娘娘不是喜欢我,而是有意拉拢我。既然侯府洗清了冤屈,我父又是屡立战功的功臣,皇上怎么也会心有愧疚。而贵妃娘娘这一手倒是高明,变相地补偿了我,又能在皇上面前邀功,可不是一举两得么。”
说罢,便见秋宛瞪着眼睛看她,沈岚好笑道:“做什么这么看我?”
“这么想想,小姐您说得确实在理。果然是宫里的娘娘,想得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秋宛摸摸下巴,回味了下沈岚的话,片刻感慨着出声。
“不过小姐是怎么想到的呢?能猜透贵妃娘娘的心思,小姐真是顶顶厉害的。”
沈岚但笑不语,往后这位贵妃还会因为她姐姐嫁入东宫,和太子联手对付三皇子而迁怒了她,害得她平白受了一顿板子。生活在深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有城府的?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偏爱,不过是尚且有利用价值罢了。
因着婚前新人不能见面的习俗,晚饭沈岚便是在自己院子用的。
她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要和谢文瑾见上一面。
趁着秋宛去外头送食盒的功夫,自个儿偷偷溜到谢文瑾的书房。
门外有谢文瑾的贴身小厮守着,眼下见着明天的新娘子出现在新郎的房门口,惊讶地张大嘴巴,半晌没说出话来。
毕竟表小姐是最知书达理的,断不会坏了规矩,在成亲前与少爷私会的。
“我来是有急事的,麻烦通报一下。”
小厮这才回过神,匆匆对沈岚行了一礼,便在外边敲了敲门,说是表姑娘来了。
良久,屋里头传来男子低沉的一句:“进来吧。”
沈岚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时,下意识紧了紧掩在衣袖里的手,不过瞬息又敛了恍惚的神色,唇角微扬,漾起与往日里不做两样的笑容便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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