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当是谁在这儿,原来是书院新来的先生。”一人身着素净道袍,手持杖藜走进屋来。
刘瑄不知此人是何方人氏,只觉此人气宇非凡,年逾古稀而没有丝毫暮气。
“敢问老先生名讳?”刘瑄在真学问家面前不敢造次,收敛起方才的热血,极力表现出一副谦恭的态度。
“程翌程学士。”程翌学士的书僮代答道。
“原来是程大学士!未能远迎,请恕晚辈不恭。”
这位程大学士,原先是哲宗朝的旧人,曾授予过翰林院学士的头衔,人称程学士。只因他拒绝党附太后和周澈,这才挂了印,辞官游学四方。他一生郁郁不得志,哲宗未来得及重用他便驾崩了,新朝也不待见他这个旧人。可贵的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忘为国树才,无论是策论还是诗词歌赋,具是佳篇。
“莫要行这般虚礼!”程翌张口喝止,“足下以天下兴亡为己任,某实在佩服。敢问足下,这庙堂与草野,又当如何自处啊?”
这一下可难倒了刘瑄,他自问从未有参与过庙堂之事,也从未有下过民间闯过江湖,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可是难得紧。
“老子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未及庙堂,不可语调鼎盐梅;不至草野,不可言山水清谈,譬如夏虫不可语冰也。庙堂与草野,本就是这天地间浑然而成的一物,无论身居何方,如果真以天下为己任,那草野何尝又不是庙堂?但以一颗赤诚之心相处,又何惧他!”
刘瑄现在才发现自己具备的帝王能力,也许是生在帝王家,对帝王之术可谓是无师自通。就他这个演讲(唬人)的能力,总算是拉高了刘周官家们的平均水平了。
“妙哉妙哉。”程翌抚掌而笑,“真是后生可畏呀。不如联诗一首?”
“但听学士的话,还请学士先行。”
“村篱舍院常种瓜”
“漠漠青山傍白沙”
刘瑄从前写的都是一些宫体诗,若说真情实感,可能他自己都没有。今个程翌老先生定的调子,倒有几分田园诗的意味在里头,刘瑄为了选士,硬着头皮也要和好这首诗。
“闭户掀帘动史经”
程翌上下打量了这位年轻人,诗句对得倒算工稳。但这年轻人,总归不像池中之物,好像还有些眼熟。蓦然间,他竟想起当年雄姿英发的哲宗皇帝来,眉目间是有几分相似,可这骨质柔弱,终究不及哲宗。
“开窗泼墨惊枣花”
这可真是神来之笔,上句静,下句动,将枣花赋予人格,在座的诸位也被这句着实惊艳了。
“妙句!”文松云不经叫出口来。
程翌老先生暗暗地瞥了他一眼,文松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半轮新月数竿竹”
刘瑄适才还沉浸在得意之中,没想到来了这句。颈联最为要求工整,他咬咬牙,绞尽脑汁来了句:
“千卷藏书一盏茶”
“真是后生可畏啊。”程翌感慨道:“后两句,不如我让贤,足下自己作结便可,如何?”
程翌退得正当时,前两句所对甚佳,如果结句跟不上,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那承让承让。”
刘瑄也不谦虚了,文思如泉涌:
“以为居远能避世,
方知庙堂在天涯。”
这就不单是文采出众了,如此立意高远,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是一位十八岁的少年所作。
“我原以为先生黄口孺子,怎想到聪慧过人!若是先帝在此,定要召先生入对!”
“老先生过誉了。刘某初出茅庐,还不及老先生牙慧。”
“如此才高又不自恃,果真是可贵。”程老先生点头赞许道:“哎呀——你看我,耽误了正经讲学,晚饭又要开了。”
“不碍事不碍事。如若先生不弃,一同进餐可好?”刘瑄挤出一副好看的笑脸道。
“好!我这就要人去拿我那十八年花雕酒!”
程翌答应地爽快,刘瑄也觉得脸上生光。唯独众学子悻悻而退,尤其是张择金和文松云,一个是没捉弄到人,一个是没听着课。
晚上,荞青端了盆水来,里边还贴心地洒了几片蔷薇花瓣。刘瑄依旧是看书写讲稿撸雪儿。唯独不见了林仕楠和李凌。
“今日陛下弹的曲子,可真是闻所未闻呢。”荞青拧了拧洗脸帕,反手递给刘瑄。
“哟?荞大尚宫这是在夸朕呢?还是在骂朕呢?”刘瑄接过帕子,囫囵抹到自己脸上。
“陛下的琴艺当得起天下一人,不然是如何腾蛟起凤,召鸾引鹤的?”
“嘿!你竟也学得了这么雅的词,若是这话从李凌嘴里吐出,朕肯他不说呢!”刘瑄擦完脸,调笑似的将那帕子扔入水里,惹得荞青柳眉倒竖。
“臣妾如何不会这些词!在陛下身边久了,整个人都风骚了!”
“这可怨不得朕,你自个风骚,牵扯上朕作甚!”刘瑄放下书,甩开扇子,装腔作势地怒道。
“陛下成天之乎者也,臣妾如何学不会《国风》、《离骚》?”荞青嘟着嘴,她原是个好学的人,此时又忍不住厚着脸皮偷师了,“陛下今日所弹之曲,究竟是何曲啊?”
“《广陵散》”刘瑄得意地梳理着雪儿的白毛。
“哇嗷嗷嗷——”
雪儿这只狗挑了个最好的时机叫唤。也不知道刘瑄到底是触摸到哪个敏感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刘先生在和他的爱妻圆房。
“蠢狗。”
刘瑄这么骂着,手上的动作可没停下。雪儿被顺得好爽,嗯嗯唔唔地叫唤着。
“陛下,我们此番出来,目的差不多达到了,臣妾估计,用不了多久,首相就要寻上来了。所以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十来天吧。”刘瑄一想起正事,便忘了捋雪儿的毛。他眉头一紧,低声说道:“程老先生向梁提举说了,本月二十七日是我的公开讲座,要我早做准备,不可丢了书院的面子。”
“那陛下到那时可要抓紧了。多盯住几个好苗子,这些举子们,还八个月就要召对金銮了,若是陛下到那时——”
“咚咚咚。”
刘瑄和荞青听了这敲门声,心下一紧,两人对视一眼,最后由荞青开口问道:
“谁在敲门?”
门外那人淡然道:
“金陵徐氏徐敏若,特来拜见先生。”
刘瑄盘算了一番江南士族表,这个徐敏若,三年前不出意外,现在应该已经嫁给陈乃亮的堂侄了。
“官家,我们要不要查一查这个徐敏若的身份?”
刘瑄抱着雪儿,长眉一凛,“不必,她是自己人。”
“进来吧。”
刘瑄不待徐敏若开口,径直说道:
“徐家二小姐女扮男装来万松书院读书,可是想扮祝英台?”
徐敏若听他这么说,心下一紧,但是脸上却没有多少波澜,“刘先生既然知道妾身的身份,又为何今日拦住妾身?”
刘瑄抚摸着雪儿柔顺的毛发,杏眼微微一勾,轻笑道:“今日你就算杀了张择金,张家还是在那里。小姑娘,欲成大事,光靠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只是我想问,金陵徐氏因江东堂一事罢了官,你作为徐方广徐翰林的女儿,为何又加入江东堂?”
徐敏若意识到眼前这人绝非自己的对手,索性和盘托出:
“刘先生,妾身本名徐灿,小字敏敏,原籍金陵。三年前,两浙水灾旱灾连着来,颗粒无收。蔡延峰为了讨好太后,在整个江南横征暴敛,闹得民不聊生,这才导致江东堂起义。而我父亲,不忍黎民百姓深受荼毒,拒绝完成蔡延峰摊派的所谓青苗法任务,被他怀恨在心。后来江东堂起义越闹越大,蔡延峰为了向太后交差,也是为了他的仕途,就冲进长芦盐场,杀了四百盐工,用那些盐工的命,为他的仕途铺路!我父亲见不下去,连夜写了一封弹章,加急送到御史台那里的熟人。谁知道,这弹章送到半路,就被蔡延峰的人截获。可恨那蔡延峰那个狗官,反诬我父亲一口,那政事堂不分好歹,直接免了我父亲的官职,弄得我们徐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这段故事背后的深层原因,刘瑄也是知道的。如果三年前那场斗争能获胜,徐方广早就是他政事堂的新秀。而他和谢长卿也不会蛰伏三年。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吧。”徐敏若说着说着便落下了眼泪,眸中的仇恨越发血红,“我父亲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怎能受得了这等玷污?在蔡延峰高升之时,我父亲当夜就悬梁自尽,以死明志。后来来了个张宝天,我兄长以为他会为父亲主持公道,在他张府门口跪了一夜,请求重审。谁知道,那铁桶大张家名不虚传,张家大公子张择金嫌我兄长吵到了他寻欢作乐,便叫小厮拖进来,直接杖杀了!”
“我失了父兄,终身便无了指望。那张宝天根本就不是人!人都死绝了,还来抢占我们徐家的家产,把我们阖府女眷要卖为官妓,我娘不堪受辱,上吊自尽。那张宝天看我有几分颜色,便要抢了我做侍妾。我本想在洞房之夜与他玉石俱焚的,可谁想这时候江东堂旧部的人又出手,把我救出了火坑。又给了我一个假文牒,让我入读万松书院。一个月前,那张择金买了个秀才进来读书,我想到家仇旧恨,便盘算着如何取他性命,为我兄长报仇!”
“先生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为何不向张择金吐露出来?如此,先生可踩着妾身的尸骨,飞黄腾达!”
刘瑄听罢,若有深意地看了徐敏若一眼,把她从地上扶起,“敏若姑娘此言差矣,若刘某说,蔡延峰和张家与刘某也有家国之仇,敏若姑娘信吗?”
徐敏若蠕着嘴唇,绞着衣带,眼皮微微颤动。
“若刘某说,刘某能让张家半月内灰飞烟灭,敏若姑娘信吗?”
刘瑄看她袖口上绣着谢小娥为父报仇的人物故事,便知道了她的志向。
“敏若姑娘,刘某敬佩你的才情胆识,断不会玷污你半根指头。你既然入了江东堂,便是我们的人了。刘某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敏若姑娘还不信吗?”
刘瑄说罢,与荞青交换了眼神,荞青心领神会。
“大胆徐敏若,官家和你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还不回句话!”
徐敏若蓦地抬起了头,半张着嘴,用她那双梨花带春雨的眼睛凝望着刘瑄。
第二天。
刘瑄一早起来就看到有人围着一团水泄不通,其中还有嚎哭。
“出什么事了?我去看看。”刘瑄挤到人群中去。
“松云兄啊!你如何去的如此之早啊!”
刘瑄往里一瞧,心下大惊,就是昨日的那位举人。
“要我说啊,这就是‘朝闻道夕死可矣’!要不是昨日刘先生讲的太好了,松云兄也不至于英年早逝啊!”
“你说什么说!都给我滚远一点!”
刘瑄再一瞧,可不得了,林仕楠和李凌冲了上来。
眼看两拨人马就要火拼,刘瑄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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