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乃亮绝对不会忘记那一天。
十八年前。
大周哲宗观封十四年元宵节。
当年,他还是谢谖迁首相麾下的新起之秀,是哲宗皇帝的伴读,最得力的谋士,刚上任一年的大理寺卿。
他到现在还在想,如果没有这场长达半个世纪的改革,如果哲宗没有中来历不明的剧毒,如果刘瑄根本就没有出生,如果宗室中还有别的可造之材。
那他还会像现在这样,纵情诗酒吗?
“她一个县令的女儿,凭什么位份在本宫上面!”
“娘娘息怒,眼下武宸妃还不知生的是男是女,要是是个皇子,那我们就——”
“住嘴——”
郭女王反手打了那宫人一耳光,眼见着哲宗刘煦拖着病体走来,转身又娇吟吟地上前,“官家身子还没好些?臣妾可是日夜盼着陛下,若不是宸妃姐姐今日生产,臣妾怕是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贤妃娘娘慎言。”陈乃亮搀着病骨累累的刘煦,疏离地说。
“你不过是一个加了参的大理寺卿,怎敢这样对本宫说话!”郭女王听着武宸妃在产床上的凄厉叫声就大动肝火,她又不好拿哲宗和宸妃出气,只好对着陈乃亮这个出身寒微的外臣破口大骂。
“回禀娘娘,少说几句话,对您和陛下都有好处。”陈乃亮不卑不亢地回答。
“心瑶在哪里?朕要见她。”刘煦靠着陈乃亮勉强支撑起一副瘦弱的骨架子,苍白的脸颊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好像一张随时要捅破的窗户纸。
“陛下现在怎么能去见她?男人要是进了女人的产房,可是要有血光之灾的!”郭女王假惺惺地哭了起来,“哎呦——我的宸妃姐姐,你可不要有什么事啊!”
“让开!”刘煦不知哪来的力气,把郭氏猛地推开。郭氏站立不稳,索性把自己狠狠地摔在地上,好让哲宗多注意一番。
她这点小心思全被陈乃亮看在眼里。刘煦没走几步就吐了口黑血。
“陛下——”陈乃亮急了,连忙掺住刘煦。
“公度你在小门那边等着,朕去里面。”刘煦甩开陈乃亮的手,直奔产房。
“都给朕出去——”刘煦不顾宫女太监的阻拦,红着眼冲了进去。
“陛下,可是宸妃娘娘——”宸妃的贴身侍女还想劝上几句。
“为了你主子好,滚出去!”哲宗一改平日里文弱病骨的样子,为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孩子,要他变成怎样都可以。
“头都出来了!”产婆满手是血,好像她不是在接生,而是在杀人。
“出去!全都出去,不然朕一个都不留!”刘煦见这帮人不听他的话,气得抽出一把短刀,作势要杀人。
“官家”
武心瑶虚弱地躺在满是鲜血的床褥上,嘴唇青紫,颤颤巍巍地说:“官家不去早朝吗?”
刘煦支着床,一步一步走到武心瑶身旁,他原本在上朝,一听到宸妃临盆的消息就立马冲出文德殿,毕竟他和宸妃的孩子已经流产了一个,夭折了两个,都是男孩。
“朕来给你接生。”
“不——”武宸妃被刘煦这句话吓得要血崩了,“官家怎么能碰这种秽物!”
“心瑶,朕时日无多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一个月,这个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朕不能让他又离开我们。”
“啊呃——啊呃——”
“出来了!”刘煦满怀激动地把孩子拖出来,结果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傻了眼。
“官家,是皇子还是公主?”武心瑶忐忑不安地问。
刘煦穿着十二纹章的赤黑朝服,抱着浑身是血脐带还没剪断的的婴儿,心情复杂。
“是个公主。”
武心瑶彻底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眼泪和鲜血一并在产床上纵横。
“是臣妾没本事,没能给官家诞下龙嗣。”
“心瑶,相信朕,朕有办法。”刘煦抽出短刀,在蜡烛上过了火,削断了婴儿和母亲之间的联系,又打了个结,扯出一块包被,给那啼哭不已的孩子包上。
“看好孩子,朕一会儿就带人进来。”
陈乃亮在外头干着急,刘煦进去没多时,他就在外头听到婴儿的啼哭,可是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只有连绵不断的哭声。
“公度,快进来,别让人看见!”刘煦在栏杆后闪了一瞬,旋即又躲进房里了。
陈乃亮见刘煦那般神神秘秘,不知是有什么大事,瞧着四下无人,立马闪了进去。
宸妃抱着孩子,血液和泪水早已冰
冷,慢慢地凝固成了青黑色的硬块,无边的恐慌像刀枪一样包围着这对可怜的母女。
她本是越州上虞武员外家的小姐,无忧无虑地在乡野间长大,家里是书香门第,日子也是富足。从小没出过上虞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美貌有多倾城,也不知道自己的才华有多惊艳,直到那次选秀——
多熟悉的桥段!负责选秀的公公宫女一见到她,眼珠子都掉了。彼时她才十三岁,刚来葵水,是见了男人就害羞的年纪,并不知道这世间相爱的容易和相守的困难。
公公向她的父亲盛赞了她的美貌,父亲没考虑多久,就把她送了进去。
武家在越州不过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地主,论势力,比不上世代承爵的郭家;论财富,比不上年年走私的张家;论诗书之家,王谢陆张、朱颜文尹再往后排一百位都不一定能轮的上他们武家。
可是美貌、才华、好性情,就这么无情地降临在武心瑶身上。
皇帝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不是三妻四妾,佳丽上千。那次选秀,为了各方面势力,选了二十位妃子,可是皇后之位一直没有定论。
她享受着刘煦给她的专宠,天真的她根本就不知道宠爱后的危机。
她原以为皇宫里也像平常夫妻一样,她和刘煦在宫宴上说了几句话,第二天就有一帮言官在朝会上痛骂刘煦为人君父的轻佻,还有她红颜祸水的放荡。
她一心一意地爱着刘煦,有次在延寿宫唤了句“夫君”,原是甜蜜的日常,却被谢太后冷言告诫:
“内廷对皇帝的称呼一例是‘官家’,下回不可这么不识礼数了。”
也是,女人的爱就是被爱,刘煦把她捧着,册封贵妃一事遭到群臣反对,刘煦就干脆设了个宸妃,位在贵妃之上,皇后之下。
可是事实上的皇后并不是她。
她有皇后的美貌与才华,却没有皇后的手段和背景。
家里从不参政,她为了避嫌,也从未向刘煦邀宠。
可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宠妃,如果脱离了皇帝,日子可谓是落到谷底。
郭女王觊觎着中宫的位子,刘煦不给,甚至从未昭幸过她,她也无可奈何。
倒是谢太后,右手抓着后宫,左手管着朝局。刘煦四岁登基的这几年可谓是一刻也没停过。
她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要害她,就连和蔼可亲的谢太后,看她的眼神中都带着一丝蔑视。
美貌和才华降临在一个没有心机,没有门第的女人身上,不得不说是一件悲剧。
“心瑶,朕来了。”
陈乃亮蹑着脚步溜进来,他一看这是宸妃的产房,羞着脸要钻出去。
“公度——”刘煦用他满是鲜血的手拉住陈乃亮,声泪俱下地吼着:“你自己说,十四年了,朕待你如何?啊?”
“陛下待臣,可谓是赤忱相见,百世未有,臣唯有肝脑涂地,方能报答陛下。”
“好——这是你说的,朕就凭我们十四年的交情,把你带到这里。今天我们的谈话,只有三个人知道,若是有第四个人,朕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饶了你,大周十二先帝也不会放过你!”
“陛下——陛下还不明白臣的忠心吗?”陈乃亮“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好,好,好,心瑶,过来,给陈卿家跪下。”刘煦搀着宸妃,一家人跪在陈乃亮绛紫色的朝服下。
“陛下,娘娘——这如何使得?这要折煞臣了!”陈乃亮可谓是欲哭无泪,急得干跳脚。
“朕求你救救我们一家人!朕要你做的事,你不答应,我们一家人就一直这么跪着!”刘煦倔得跟头牛一样,随时要发动攻击。
“微臣但凭陛下驱使!陛下,娘娘,有什么事能不能起来再说?”
“好,朕而今就和你说一件关乎国体的大事。”刘煦暗地里拿了把刀,藏在袖子里,把陈乃亮扯到了偏殿,附耳与他说了。
陈乃亮越听越觉着两腿发麻,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喃喃说道:“陛下,陛下就不能考虑另立皇嗣吗?齐国公刘玚也可考虑啊。”
“陈乃亮!你可知为何刘玚只得继承国公的爵位吗?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皇室!况且,他而今十二岁,本性顽劣放荡,大周江山怎可托付在他手上!皇室中,而今除朕以外竟没有男人了。朕还有什么办法?朕还有别的选择了吗?”刘煦说最后那句话时,好像有几分讽刺。
“陛下就不能再考虑考虑吗?此事事关社稷,微臣如何担待的起啊——”陈乃亮跪在刘煦脚下,抱着他的腿恸哭。
“爱卿要是不答应,朕就死在你面前!此地只有朕和爱卿两人,到时候朕看你是担待得起还是担待不起!”
陈乃亮意识到自己被这皇帝坑了,他眼皮微微抬起,刀已经架在了刘煦苍白的脖颈上。
“你答不答应!”
天子温热的血顺着刀尖,滴在了陈乃亮的额头上。
“臣万死莫辞!”陈乃亮最后一根保险丝被熔断了。
“好,爱卿请起。”
刘煦拖着陈乃亮和他孱弱的病体,艰难地朝产房走去。
“心瑶,把孩子给朕。”
刘煦最后的柔情都留给了这个孩子。
陈乃亮眼见着两朝皇帝都向他下跪。
“陛下——”
陈乃亮的泪水夺眶而出,四个人就这么跪着。
“朕时日无多了,不能完成我们的变法大业。这孩子日子还长着,希望爱卿好好教导她,让她继承朕中兴大周的梦想。”
“陛下的梦想何尝不是臣的梦想?至于辅佐幼主,是为臣的本分,臣又岂敢怠慢?”陈乃亮抱着刘煦瘦弱的胳膊,哭得四肢颤抖。
“陈爱卿,抱抱这个孩子。”
刘煦的话像是乞求,陈乃亮无法拒绝。
“嗯嗯哈哈。”
孩子睁开了眼,对着陈乃亮笑了。
“笑了笑了!叫爹爹,叫爹爹。”刘煦笑得跟个孩子一样,完全忘了刚出生的孩子根本就不会说话。
“可惜朕是听不到她唤我一声爹了。”刘煦像是在嘲讽他自己,“从今以后,这个孩子就是你的了。朕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陛下可有想过少主的婚配?”陈乃亮壮着胆子问。
“爱卿来解决吧。”刘煦口不择言地回答。
“不——陛下,这臣岂敢啊,饶了臣吧。”陈乃亮把脑袋磕得咚咚作响。
“爱卿帮她参考吧。”刘煦从陈乃亮手里接过孩子,又放回宸妃身旁,让她喂奶。
“朕现在就留一道血诏给你,要是郭氏敢对这孩子做手脚,爱卿就拿这血诏去找太后,太后会答应的。”刘煦一咬牙把食指割破,又从中单上撕下一块白绢。他手上原先就有宸妃和他孩子的血,现在,他们一家人的血流在了一起。
没多时,血诏写完了。
“朕料朕大行之后,郭氏和周澈定会合伙瓜分朝政。爱卿是朕留给她的一道暗棋,朕现在再写一道圣旨,把你调往礼部,做礼部尚书。切记朕的话,从今以后不要触及变法,不要触及党争,做个诗酒闲人,直到少主亲政。”
“官家,麟儿唤作何名?”武宸妃掩着胸前的白腻,顾不得羞耻地问到。
“对啊!朕顾着布局,竟忘了给她取名字!”刘煦欢乐地着急起来,搜肠刮肚地想名字。
“贫道这里有个好名字,不知陛下可愿采纳否?”
在场的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吓了一跳。
“谁!谁!谁在后边?给朕出来,饶尔不死!”刘煦抽出墙上的剑,可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来,根本就分不清方向。
帷幔后突然出现一位身披鹤氅,手持拂尘的老者。
“玉清道长?”
“贫道是化外之人,从不干预这世上的事情,只在适当的时候出现,陛下大可放心。”
刘煦这才放下剑,“敢问道长何名?”
玉清道长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块洁白的璧玉。
“天子祭天用的大璧?”刘煦是识货人,自然清楚这些礼器。
“不错,就是瑄。”玉清道长把这块瑄放在婴儿的脑后,五彩光华有如天使头顶的光圈。
“道长可否为她卜一卦?”刘煦挽留到。
“这么小的孩子,未来还长着,如何卜卦?贫道倒是可以为她看一看相。”
宸妃惴惴不安地把刘瑄交给这位命运的预言家手里,希望这孩子一生太平无虞。
“一代坤皇,包囊寰宇,福泽天下,一统江山,圣君啊。欸?不对,亡国之君,好像也不是。嗯,开国皇帝啊!”
刘煦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大周都建国多少年了,还开国皇帝。
“她的婚配呢?”宸妃作为女人,还是关心女儿这些事。
“嗯,两个丈夫。不对,一个。不对,两个。不对,一个”
宸妃的心犹如竹篮打水,七上八下的。
“皇嗣呢?”陈乃亮问道。
“三男一女。不对,两男一女。也不对,一男一女。只有一个女儿,好像也不是”
三位俗人的心落到了谷底。
“玉清道长今个儿怎得了?原先他可是料事如神的。”陈乃亮嘀咕道。
“刚出生的孩子,神仙都算不准,贫道能看出些门路,已是竭尽全力了。”玉清道长无奈地扫了扫拂尘,“以我的道行,只能看出这些可能的情况。少主是天人,贫道又岂能预料?”
众人心里无语,这几乎是全部的可能,谁都说得出来。
“朕的女婿怎么样?会不会后宫乱政啊?”
“嗯,看不大清楚,贫道卜一卦吧。”玉清道长掏出一个龟甲和三枚铜钱,来自上古的神秘音色丁零当啷地传来,众人凝神屏息。
“起——”
四个人围过来看。
居然是乾卦!
刘煦的脸都绿了。
历朝皇帝都忌讳夺权,刘煦也不例外。
更何况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
“要是儒生尚可,若是武将,定要除掉他。”刘煦恶狠狠地掷下一句话,好像谁抢了他的宝贝女儿一样。
“少主是金虎命,最适合她的是水狗命。今年是壬寅年,水狗在戊戌年出生。”
“戊戌年?比她大五岁。”陈乃亮和刘煦对视一眼,交换了表情。
“哪个方位的?”刘煦仍不死心地问。
“东边。”
“还能看出些别的吗?”
“贫道无能,剩下的就全凭这个孩子的造化了。”
“朕也不知道他是何人。道长,不如您帮朕一个忙,要是这之后有谁在汴京卜到乾卦,请帮朕留意此人,不管他是好是坏,我们多加上心些便是。”
“贫道遵旨。”
“臣遵旨。”
“时候不早了,陈卿家,快从小门出去,不要让人看见,不要和任何人提今日的事。朕现在给她做一道局,至少可保她十八年无虞。来人,传周澈。”
陈乃亮迷迷糊糊地回了府,他换下朝服,里外都湿了。打开密室的门,找到一个箱子,火速把血诏丢了进去,又严严实实地上了三层锁,五层火漆,这才鬼鬼祟祟地走出去。
不一会儿,宫里便来了圣旨,他被升为礼部尚书。
他知道,他的君王、战友,正在做最后的拼搏。
周澈被任命为首相,这是他和刘煦的利益交换。
至于郭女王,火速当上了皇后。
“官家真的立了宸妃姐姐的孩子做太子?”郭女王穿着一身愚蠢的皇后冠服在刘煦面前晃来晃去。
“是又如何?”刘煦嘴唇都白了,好像他刚刚生过孩子,失血过多。
“陛下就不考虑齐国公了?”
“贱人——叫你闭嘴!”刘煦不知哪来的力气,愤怒地把砚台砸到郭女王肚子上。
“啊——陛下——”
“朕留了一道密诏给周澈,你要是敢对刘瑄动半点手脚,周澈就会拿出朕的密诏,在整个朝廷上废后!”
这就是后党和相党水火相争的缘由。
也是整个故事的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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