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和十八年,五月初七。
谢长卿刚刚休假完毕,他抬头看了看悬在案前的“天下为公”的卷轴,思绪倒回三年前。
“谢文徵留步!”
谢长卿正要登上去杭州的船,回头一看,竟然是陈乃亮和苏志善。
“昨夜我们聊得太晚,差点忘了一件要事。我也不耽误你,就借用一点时间。”陈乃亮便服前来,将谢长卿拉到一边说话。
“恩师之于学生如再造父母,学生岂敢不恭听教诲。”谢长卿饶是感动,陈乃亮身居要职,竟然还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为他送行。
“此去杭州,也算是给你长长见识,你还年轻,万不可因此失了抱负。国朝这么多宰相,你知道老师最欣赏哪一位吗?”
“想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文正公吧。”谢长卿直接说出了自己心目中最为敬仰的宰相。
“正是!不过为师今日要告诉你的不是先忧后乐,而是另外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文正公三贬三光,但仍不忘天下元元苍生。我们做官,做的不是官品的大小,而是人品的高低。出降一方,对上无愧天子,对下无愧百姓;于公无愧,于私无悔,这不就是学着了范文正公的精髓吗?恩师昨夜特地写了一幅字,权当作是给你的送行礼了。”陈乃亮昨夜一宿没睡好,眼圈旁边有些浮肿,这显得他更胖了。
“谢恩师,学生一定不会辜负恩师教诲!”谢长卿接过礼盒,布满血丝的双眼含着浑浊的泪水。
“不用谢我,多想想陛下为你做的,你不辜负他才是。”陈乃亮提到刘瑄,又有几分哽咽。
“学生谨记。”谢长卿深深一拜,不知是拜给谁的。
“文徵,你为官家褫衣廷杖一事,我已经派人写了话本,现在汴京大街小巷,都在传颂你的事迹,此去杭州,可不要辜负了谢娘娘和官家为你的谋划,多行美政才是。”苏志善喟然长叹,看着柳树如烟,心头又多了一分为国运的挂牵。
“灞陵烟柳抵客船,钱塘一水带洛川。此去天涯应多路,争教东君踏马还。文徵,多加保重。”
谢长卿趴在船头,眼看着陈乃亮和苏志善一胖一瘦的身影越来越小,河道一个拐弯,便消失在阵阵柳烟中。
两滴清泪滴在谢长卿手中的砚台上,仙鹤的丹顶被他的泪水滋润后,愈加光彩流溢。
谢长卿的思绪被门外嘈杂的吵闹声拉了回来。
“谢通判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还不赶快回去!”门口的衙役训斥道。
“军爷有所不知,这孩子是通判大人的,多久没见一面了,通融一下,通融一下。”一个尖细的女声传来。
谢长卿连叫不好,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他放下判笔,披上见客用的袍子,硬着头皮见他这一生最不想见的人。
“啊——三公子,你可算是出来了!”一个约摸二十多岁的妇人喜出望外,“明明哭着闹着要见你。来明明,这是你爹爹,快叫爹爹啊!”
那个唤作明明的男孩,年纪只有八岁,长相是极为丑陋,把他和谢长卿放在一块,简直实在让人不敢相信他们是父子。明明躲在妇人后边,只露出半个丑陋的脸,脆生生地唤了一句:“爹爹!”
谢长卿见着这个丑陋的孩子就怒火中烧。但是现在这是在官邸门口,他得注意一下政治影响,别免得被御史参上一本。他只好万分无奈地摆摆手:“有事进去说。”
“好嘞!”妇人的脸笑得像开了瓢的西瓜。
谢长卿领他们到了里屋,示意下属招待。他打开一个箱子,拿出一沓银票,塞到妇人手里,颇有不耐烦地说:“这么多足够了吧,有事快说,没事快走。”
“三公子,你这是何必呢?”妇人嘴上推却,手却把银票死死拽住。她一边点钱一边抱怨:“你说你也是,当了杭州的通判大人,也不见得你来越州看望明明。杭州离越州那么近,坐车半天就到了,这三年,你却一次也没回来过。”
“朝廷有明文规定,为官不可擅离职守,况且本官事务繁多,应当先公务后私情。”谢长卿冷淡地将他们打发了。
“好好好,你通判大人是大忙人,不比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中了状元当了官,就瞧不起我们了?”妇人这句话,仿佛是在威胁。
谢长卿斜了眼去瞧他那位亡妻的陪房。“张家出来的母狗!”谢长卿肚子里不知道骂了张家多少回,但是五年仕途生活早已煅练出他不骄不躁的心性。
“这是哪里话?张蕊儿你要这么说的话,本官大可辞官回乡种地。”谢长卿顺着她的话半开玩笑地说。
“哎呦呦——少爷可饶了奴家吧,我们这一大家子还要吃饭呢!你说你也是,学问那么高,又中了状元,明明读书的事你从来也不过问一下。来明明,你不是有一份礼物要给你爹爹吗?”张蕊儿招呼躲得远远的谢洪明过来。
谢洪明战战兢兢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份素绢,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稚嫩的字。
谢长卿就算对张氏家族仇视至极,他也知道孩子是无辜的。所以他是笑着接过谢洪明的礼物,心里还想着:“这丑儿子还有点良心。”
结果,谢长卿一展开素绢,方才的温情一时间灰飞烟灭。
赫赫然的《千字文》!
丑儿子见帅父亲脸色不对,又吓得往张蕊儿袖子里藏。
谢长卿手心满是汗珠,脸色铁青铁青,旁边的衙役和同僚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没事快走!本官公务压身,耽误了怎么向朝廷交代!还有你,没事别来找我!”谢长卿冲着谢洪明大发一顿火,把谢洪明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的《千字文》撕了个粉碎,揉成一团,掷到他脸上。
谢洪明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父亲,他看着父亲勃然大怒的样子,“哇——”的一声嚎哭起来。他哪里知道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你干什么呢!孩子这些天日日夜夜练字,就是想要你表扬他几句,你不喜欢也用不着这样吧。明明别哭,姆妈带你买糖吃好不好。”张蕊儿像一只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谢洪明,生怕谢长卿控制不住脾气,拿孩子当出气筒。
“带他出去玩吧,杭州有很多好玩的,比越州那个小地方多多了。这几天带孩子好好玩玩,费用我出。”谢长卿这下也觉得自己方才有失涵养,在这么多下属面前无端发火,着实是有一些不对。
“诶?现在别呀,我们正事还没谈呢。张家的二小姐心慕你很久了,你可有意思?”张蕊儿作为张氏家族特派驻外办事员,最主打的业务就是帮张家的小姐们介绍最有潜力的夫婿。
谢长卿笑了,他一挑眉,戏谑道:“可有孕否?”
张蕊儿一时语塞,尴尬得满脸通红,好生下不来台。
“门房,送客!”谢长卿总算是把这两个家伙送走了。
谢长卿尴尬地对周围的同僚们笑了笑,提笔继续办公。谢洪明的哭声渐渐小了,这让谢长卿怀念起八年前那个叛逆的自己。
“公子,夫人没保住,孩子留了下来,是个男孩!”接生婆抱着一个哇哇大哭浑身是血的小猴子走来。
谢长卿当时才十五岁,连他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如何在七个月内出生而且还活得好好的。要是他能在医学上解释得通,今年的太医院考试他可以免试了。
“知道了,把他给我拿下去。”谢长卿十分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好让这群瞎激动的人别打扰他读书。
“公子也不抱一抱,我家小姐血崩而死才生下这孩子,公子怎得这般绝情?”张蕊儿哭着嗓子叫喊道。
“都别来打扰我!有事没事都快滚!”谢长卿泼了一缸墨水,张蕊儿正好中了招。
“三弟不见这孩子也是情有可原。他刚刚中了举人,我们家就接二连三地死人,他情绪上有些波动是很正常的。你们都退下吧,让他一个人静一静。”谢长恭跨进了门,假模假式地说着好话。
“孩子不见就不见,你是父亲嘛,爱见就见,不过,这孩子的名字还是要你取。”谢长恭一手拍着谢长卿的肩,一手给他顺气。
谢长卿无奈地拿出一本《礼记》,随手一翻,刚好是《大学》。
“他是‘洪’字辈,就叫他谢洪明吧。”
“三弟,这名可有出处?”谢长恭一脸邪笑,没看出他接连死了长嫂、长兄、父亲、弟媳有多伤心。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谢长卿指一指书,直接甩了下来。这个破烂一样的家,他当真是不想再进来了。
汴京政事堂。
周澈正在仔细地听两浙廉访使的报告。陈乃亮他老人家倒是做起花农来,帮着周澈修剪花草。
“那个谢长卿,现在怎样?”周澈听完两浙路上大小官员的报告,唯独没有谢长卿的,于是才问道。
“噢,他生性廉洁奉公,我们没有找到他什么证据。”廉访使显然误会了首相的意思。
“没有证据?我要证据作甚?”周澈现在对这个廉访使真是莫名其妙,“难道你们廉访使是报忧不报喜的乌鸦吗?选贤举能,磨勘考课,这可都要参考你们的意见。说吧,我就不信你在两浙路走了三个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周澈语气是和缓,但气场很凌厉。
“子澄兄,你这盆景我帮你打理好了。”陈乃亮故意在这个时候端盆盆景松上去。(注:周澈字子澄。)
“公度也留下来听吧。”周澈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此人官风不错,他受理的案件,无人不服。他刚到杭州的时候,上下官吏都不服他这个白面小生。他也是蛮霸道,直接抓住证据,处理了几位县令、县丞,又杀了几个书吏,这才镇住了下边的人。”
“他这么霸道,那知州也不管管他?”周澈这三年对谢长卿的政绩有所耳闻。知州的命令要通判附属才能生效,反之亦然,如果知州和通判关系不好,那这个州上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何谈政绩?
“这正是我要说的一件怪事,他如此霸道,却和那知州关系不是一般的好。吕知州年岁大了,不大在意官场斗争,索性直接把地方政务全权交给谢长卿。而且,他们还经常吟风弄月,雅集文士。吕知州他可是谢长卿书法的狂热痴迷者。整个两浙路上,贪官懒吏对谢长卿是又怕又恨,闾阎巷陌倒是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还说他是天上被贬谪的文曲星。”
“哈哈——我看是这小子长得太好了,不然哪来这么多好评呢?”周澈捋着胡子笑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如若没有半点政绩,甚至是鱼肉百姓,就算是貌若潘安,也会为人所不齿。”陈乃亮说了句公道话,不过他又摆出个吊儿郎当的样子问那廉访使:“你说说看,谢长卿那小子有没有掷果盈车啊?”
“去去!净扯这些不正经的。噢,也是。谢长卿风华正茂,不可能没有追求者,就算他一个都没看上,也不可能没有相好吧?”周澈被陈乃亮话题一带偏,居然关心起谢长卿的终身大事来了。
“就这事,也是我要说的,谢长卿可谓是做得太惊世骇俗了。他是不爱春闺少女,偏爱残花败柳,这些年无论是汴京还是两浙路,媒婆都要把他家门槛踏破了,结果他全都婉言谢绝了。不但如此,他还流连于青楼楚馆,而且是只专宠一人,他还扬言要把一个□□聘为他的正房呢。”廉访使也跟着八卦起来。
“这真是成何体统!待我写封信,好好教训下这小兔崽子。”周澈眉头扭在一起,拍案而起,把整个政事堂吓了一跳。
“我也要教训下这个家伙,口味也太独特了!”陈乃亮学这周澈的样子,拍着大腿站了起来。
“哈哈哈——算了,这闺房里的事,咱们哪里管得了?不过这谢长卿,是把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全都得罪了。这小子,还得好好敲打一下。”周澈眯着眼睛笑了,像一只老鹰看到了猎物一样。
“首相大人说得极是。”陈乃亮腆着肚子打哈哈。
“噢,你可以下去了。本相和陈参知有几句话要说。”周澈一时间想起什么事来,打发廉访使走了。
“首相大人有什么话要对下官说啊?”陈乃亮悠哉游哉地问。
“陛下登基时要用的那批礼器,可是你督造的?”
“是啊,难道有什么问题?”
“礼器没问题。可是前些日子,你们礼部的一个侍郎不是去世了吗?”
“是啊,蔡侍郎年仅五十,突然去世了,我们也很怀疑。”陈乃亮此时正经起来了,他的政治嗅觉告诉他,汴京即将迎来一场政治风暴。
“光怀疑没用,我们吏部的人查了这个蔡延峰的履历,他二十五岁入仕,有二十多年在汴京上。你想想,他一共才活五十年,也就几年在两浙。”
“你是说,他可能是两浙路在朝廷的利益代表?”陈乃亮有些头大,陛下登基时用的礼器和这个蔡延峰有什么关系?
“不光如此,我之前不是讲到那批礼器吗,前些日子竟然在两浙路上被强盗截获了。”
“哎呀!这么大的事!陈某不察,请首相恕罪!”陈乃亮入仕这么多年,一直都做个太平宰相,哪里晓得祸从天降。
“这事不关你的事。后来,我联系刑部的人重审了那几个负责押运礼器的人,巧了,正是要运往那个蔡延峰的老家。”
“那抓着了没?”陈乃亮也关心这个案情的进展,毕竟这关系到他还能不能安安心心地做个富贵闲人。
“没抓着,刑部的人赶到时,他老家已经被一把大火烧了。没几天,蔡延峰就突然病逝了。”周澈无奈地摇头。
“那说明有人泄了密!”陈乃亮一捶桌子,眼底有无限惋惜。
周澈定神好好看了看他这位好同僚良久,悠悠地说道:“那陈参知以为是谁告的密呢?”
“你怀疑是我?不可能!我和两浙路江南东路的一应官员都没关系啊!我任地方官也不在那里,我是在成都府路起家的啊!”陈乃亮一下子就慌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好了,我也知道不是你。但是这毕竟是朝廷的大案要案,偷天子礼器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况且敌人这么狡猾,不可能明查。此案我只能在暗地里查。明日上朝前的庭前会议,我打算请太后派遣特使去两浙路赈灾,我们便以赈灾之名查案,这样也不打草惊蛇。不过说到赈灾,前些日子两浙路春旱,谢长卿主管的杭州倒是没出现灾情,临近的州县还指望着他卖米呢。这回我也要派人去瞧瞧,他要是政绩这么突出,我可要把他挖到汴京来。这毕竟还是礼部的事,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是礼部长官,按律应当回避才是。”陈乃亮推辞道,其实他也知道周澈这是客套。
“那你推荐一个礼部的人选,最好是没什么背景的。”周澈也给陈乃亮一些面子。
“王偭可以。他是两浙路的本地人,更熟悉些。而且他秉性刚直,奉公守法,入仕时间不长,也才五年,没什么背景。”陈乃亮脑子里第一个跳出的人就是王偭。
“他还没背景?他可是你的女婿!”周澈听完陈乃亮那句“没什么背景”,笑得茶水都要呛了出来。
“噢,这倒是,看我老糊涂了!该打该打!”陈乃亮说完作势打自己的巴掌。
“他也可以,自己的人,用着顺手。”周澈深思一会儿,答应了陈乃亮。
当晚,福宁宫。
荞青放下所有帷幔,关上全部的窗户,蹑手蹑脚地溜进刘瑄的卧室里。
“陛下,谢娘娘方才传旨,过几日陛下要去两浙路巡视灾民。”荞青压低了嗓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
“什么?朕这个样子去两浙路巡视?”刘瑄长这么大,从来没出过一次远门,这一去就去两浙路,怎么说都有些慌。
“陛下此去可能凶多吉少,臣妾已经叫李侍卫做好陪驾的准备了。”
“你会跟着朕吗?”刘瑄强行按住即将要挑出来的心脏,压着嗓子问。
“臣妾当然会!陛下,富贵险中求。前些日子臣妾去大相国寺为陛下求了一卦,卦辞是‘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陛下忍耐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时来运转了。”
“成你吉言。我们还藏了两浙路的地图吧?快拿来看看!”
“是。”
刘瑄在昏暗的锦帐里,端着烛台仔细地看两浙路地图。
“润州、常州、苏州、湖州、秀州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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