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宸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时成岁,律吕调阳”两人各以自己的书体默写《千字文》,刘瑄的书房里一时只留下纸笔之间的沙沙声。
天气越来越热,密涔涔的汗珠冒在额头上。就算有冰鉴制冷,刘瑄的里衣也早已经湿透了,他瞄一眼谢长卿写的进度,恰好是在“夫唱妇随”那段。刘瑄羞红了脸,低下头,不再多看,加快速度以早早结束这场阴险的比赛。
谢长卿见刘瑄这般较劲,也懒得管那么多,索性抛开一切规矩教条前人刻帖,自由放肆地挥洒笔墨。反正迟早有人会整他,这场无聊的比赛,赢不赢他已经无所谓了。
没小半个时辰,刘瑄已经率先完成了。
紧接着是谢长卿,他最后一笔写得是极为潇洒,好像他根本就不在乎这场所谓的比赛。
“啊——陛下的书体果真是骨相超凡,瘦而不失肉质;气韵绝俗,劲而不失柔媚,当得起‘天下一人’之称!”郭玉成率先出来卖乖。
“是啊!是啊!当得起当得起!陛下真乃羲皇在世,王羲之再生!”李人凤也卖弄风雅地夸起来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后党一帮人跟着下拜。
周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向皇帝下拜。
刘瑄冷笑着看着一屋子闯进他仅存的圣地的“忠直之臣”,以前怎不见得他们这么说?很好,还有两个没跪,一个是谢长卿,一个是陈乃亮。
“非也,朕弗如谢卿家。”
刘瑄握紧桌角,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捍卫艺术的尊严,也算是挑战跪在他面前的权威。
谢长卿被刘瑄这句话激动地两眼放光,他期许地仰视这位少年天子。他一时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过了,腹中五味杂陈,喉咙收紧,唇齿间泛着苦涩。
刘瑄睥睨着这一群不懂艺术的文臣儒生,挡住所有来自下面的阻力,淡然说:“方才李爱卿夸朕‘真乃羲皇在世’。这话朕好像在哪里听过。”刘瑄停了停,观察一眼李人凤的脸色。
李人凤脸色羞红,这是他从谢长卿的“君臣对”里扒下来的,原作者还在这里,这次抄袭可是穿了个好大的帮。
“朕先不管这话出自哪里,反正朕是爱听。”
“嗯呵呵呵,陛下爱听就好。”李人凤高兴地接到,他还以为这是刘瑄给他台阶下呢!
“但是,”刘瑄话锋一转,嘲讽般地俯视着这位李学士,“朕可当不起!皇考哲宗皇帝励精图治,访贤问能,伐西夷,征东瀛,我大周百姓无不感念其仁德,四境之内无不仰仗其威势。先父居功至此,尚不敢自称羲皇在世,朕只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如何当得起这般功德?况且,爱卿说朕是王羲之再生,朕年纪尚轻,功力尚浅,还待多加练习。可是朕初学褚遂良,后学薛曜、薛稷二人,从未刻意模仿二王书帖,爱卿也须言之有物才行。”
刘瑄吐字清晰、不急不缓,维持着他帝王的高贵优雅,狠狠地把李人凤嘲笑了一番。
“哈哈哈哈——”陈乃亮这时笑道,“我还当在座的诸位都没有审美了!哈哈哈——”
“你这疯子,别瞎扯!”郭明礼没想到刘瑄那小兔崽子居然不配合表演,还有那陈乃亮,闷声做木头就好,他跟着刘瑄瞎起什么哄?一时憋不住,指桑骂槐起来。
刘瑄反正是个爱玩的主,现在事情闹大了,他也接着不按常理出牌。
“至于谢爱卿——”刘瑄偏了头去看他。
“臣在。”谢长卿听了刘瑄方才发表的高论,为自己方才那般鲁莽感到羞愧。
“谢爱卿的字才担得起王羲之再生。法度森严,笔画精到,姿媚洒脱,逸兴神飞。谢爱卿是不是平日里临摹二王书帖较多?”
“回禀陛下,臣自幼生长于吴越之地,此地多有二王遗迹,臣有机会就去临帖。”谢长卿忍住即将痛哭流涕的冲动,颤抖着嗓子回答。
“以后让你有的是机会去临帖!”郭明礼见情况发展得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破口大骂。
刘瑄直接无视这人,他扬起高傲的头颅,不顾后党的一帮人是有多么难堪,一步一步走到李人凤前,跪了下来。
“陛下何至于此!”
谢长卿实在不解刘瑄的行为,就算刘瑄没亲政,也不至于沦落到向臣子下跪吧?
刘瑄无奈地看了谢长卿一眼,对着吓得屁滚尿流的李人凤说:“朕实在是有愧于李卿家,不过是写了首诗,倒还让李卿家受惊了。”刘瑄虽然跪着,但言语中充满了讽刺和高傲。他冷哼了一声,两手叠在额前,一拜一兴,举止间尽是皇家风范。
“够了!”郭太后甩开袖子,将刘瑄硬生生地从地上拽起又摔下,反手就是一个巴掌,“说你两句好你还就了得了吧!得意什么?啊你得意个什么,哀家看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郭太后这是第一次在宰执大臣面前“教育”刘瑄。方才刘瑄引经据典,这让她明白这个孩子要长大了,她握在手中的权力转眼间就要灰飞烟灭。现在不除掉刘瑄身边的能臣,难道还要等他们来端掉郭家吗?
刘瑄生来没有受过这般屈辱。他的眼珠子冒着红光,像鲨鱼的眼睛,豆大的汗珠渐渐地将镂花地毯印出斑斑血痕。他的血和汗混杂在一起,眼底的泪珠子不知是何时抹掉的。
他咬着牙,将痛楚独自吞噬,消化,最后痛楚排泄在镂花地毯上——两道从指缝中渗出的血痕。
“太后娘娘息怒,陛下只不过是于礼过重。”谢长卿对刘瑄的遭遇感同身受,想帮他辩解一番,怎想到这一下子触发了太后的杀机。
“你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状元,还真以为自己是宰执了!哀家要是今日不教训你,你还以为你这张好皮囊能吃软饭了!”郭太后咬牙切齿地盯着刘瑄和谢长卿这一对君臣,恨不得把他们俩千刀万剐,索性冲上前去,给谢长卿又踹了一脚。
“母后,母后,错在孩儿,这与先生何干?”刘瑄顾不得尊严,牵着郭太后的裙子哀求。
“啪——”又一个耳光下来。
“你还嫌打得不够?给你个皇帝当,你还真以为自己说话算数了!既然嫌不够,那再来一个!”郭女王不愧这个名字,狠起来真的和武则天一样狠。
刘瑄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般折磨,他忍着不哭,呼吸却难以掩饰的急促起来。谢长卿肩上被挨了一道,他和刘瑄而今真是同病相怜,怀着义愤谢恩后,也随刘瑄一同跪着。
“太后娘娘,咱大家伙站着也累了,这天气又热,之前的事都已经定了,剩下的是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家事,我等皆是外臣,留在宫中太久总归不好。”陈乃亮斗胆在这等风口浪尖时提出建议。
“你这个老狐狸,还敢在这里胡说?哀家今日就是要当着诸位宰执的面立规矩!哀家就想看看,谁还敢走?”郭女王狠狠地瞪了一眼陈乃亮。这老滑头,看似不参与朝政,实则包藏祸心!
谢长卿和刘瑄一同跪在地上,不知道这老妖婆要使出什么手段来。
“小莲。”郭太后向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奴婢明白。”这个老处女阴森森地笑了笑,走到暗门附近。
刘瑄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别的书倒不担心,就担心谢长卿送来的那些。
“哎呦,陛下还读了这么多书啊!”小莲阴阳怪气地嚷道。
“哎呦,我的好皇儿都读了些什么书啊?小莲,拿一本出来瞧瞧。”郭太后冷嘲热讽道。
“奴婢不识得字,陛下可否念出这本书的名字,让大伙都见识一下?”小莲拿着一本书,阴笑着向刘瑄走来。
刘瑄现在牙齿都在打颤,这正是谢长卿给他的第一本书——《贞观政要》。
“念不念!”郭太后气势汹汹的朝刘瑄扑过来。
刘瑄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陈乃亮和跪在身边的谢长卿,咬牙说到:“《贞观政要》!”
“还想抵赖!”郭太后又一个耳光下去,“明明是本《素女经》!这么□□的书,谁给你的?”
“捡到的!”刘瑄脑袋发晕,牙齿都要咬碎了,始终不肯供出谢长卿。
“这是你自找的。”郭太后在刘瑄耳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随即威严地宣告:“传哀家懿旨,从今日起三个月内,陛下的御膳减少为一日一餐。为减少国用,福宁殿上下,罚俸一年。陛下还不领旨谢恩?”
“儿臣领旨。”刘瑄才不管吃饭的事,他关心的是他那一堆书还能留下几本。
“来人,端个火盆来!”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刘瑄悲观地想。
太监们将火盆端到刘瑄面前,刘瑄本来就被打的两颊似炭烧,再被这么一烤,当真要中暑。
“哎呀,哀家看着字迹,好像是谢长卿的。”郭太后随手翻了翻,一脸慈爱的对刘瑄说:“陛下看像吗?”
刘瑄浑身都被炭火烤得湿透了,他眼睫毛上全是汗水。那本书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说,又一个耳光下来。
“私通外臣!你这个贱货还要不要脸!”郭太后这下不但上手,还动起脚来,将刘瑄一踢踢倒。
刘瑄被踢倒后,重心不稳,将那火盆也带翻了。正好一颗烧得正旺的木炭跳在他手腕上,像冰棒粘舌头一样缠着刘瑄。
“啊——”刘瑄一声惨叫,眼见着自己冰雪一般的玉藕生生被烫焦,恐惧与疼痛交织在他年幼的□□上。他迷迷糊糊地听着郭太后的声音从渺茫的远方传来,“哀家告诉你,你还年轻,不懂事,外面的世界很不友好,永远永远都不要相信外面的人。”
“嗞啦嗞啦——”刘瑄看着自己的脂肪在自己身上炼成了油,腥臭的血液在空心木炭中翻滚,也发出那恐怖的声响。他终于忍不住了,放开喉咙嚎哭起来。
“这才乖嘛,知道错了吗?”郭太后慈爱地摸了摸刘瑄被汗水洗过的头,“跪在这,把这本书一页一页地给我撕下,以后再不许看这样的书!”
“啊哈哈哈——”刘瑄衣冠凌乱,墨发混杂着汗水粘着额头,没人能说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太后娘娘!”谢长卿看不下去了,他已经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既然如此,他便不能辜负他的君王。
“你这小白脸还想说什么?还不给哀家跪着!”郭女王满脸阴森,谁知谢长卿根本无视她的恐吓。
“太后娘娘如此对待官家,可对得起哲宗当年的重托?既然太后娘娘要如此虐待官家,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见官家受辱,也愿与官家一同受辱!”
刘瑄神识混乱,只看见谢长卿卷起左手的袖子,抓起火钳,挑了一块烧得正红的炭,要往手肘子上烫。
“不——”
刘瑄看他如此自残,拖着躯干在地上翻滚着。
“啪——”
“你还得能了!”郭女王将门出身,自是剽悍,一脚踢飞了谢长卿的火钳,又扯着谢长卿的耳朵往外走,嘴里高声吼道:“来人啊,这谢长卿藐视皇家,谤议国运,拖下去,廷杖八十,杖杖无虚!”
“母后,母后,这错在儿臣,何必打先生?母后,求您了,朕便是不做这皇帝了”
谢长卿被众爪牙拖出去的时候,眼圈里藏着泪,仰天长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我而今便是为了官家,死了也值!死了也值!”
郭女王被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吓到了,眼前这看似文弱不堪的教书先生,正是她从未见过的死士。
“长卿——”
刘瑄在地上翻滚着,那木炭已经把他的手烧焦了,他却不顾着疼痛,直直地望着谢长卿,就看着那人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而他说的那句话,则越发清晰。
“我而今便是为了官家,死了也值!”
郭女王瞪了一眼刘瑄,心道这狐媚胚子生出来的种。
“还请二位卿家在这里帮我看着这畜生,哀家这就给他请太医去。”郭太后出了福宁殿,她现在最要紧的是当着刘瑄的面,杀了谢长卿。
“恭送太后。”郭明礼和陈乃亮送这位实际上的皇帝到门口。其实只有郭明礼向太后问安,陈乃亮不过是跟在后头行了个礼,他袖中的拳头早已握得铁紧铁紧。
郭明礼转回身去,看着痛不欲生的刘瑄,一脸邪笑地走近,“我的好皇帝外甥啊,看多了这种书是会伤了龙体的。”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块木炭从刘瑄身上连皮带肉地扯下。
“啊——”刘瑄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场景,他甚至能亲眼看到自己的血管痉挛。黄的黑的紫的红的青的,大周朝堂上能出现的颜色都出现了。刘瑄再也受不了这种摧残,直接昏死过去。郭明礼见大事不好,直接开溜,也不管他刘瑄是死是活。
“这太医怎么还不来!快!快叫太医!”陈乃亮扶着皇帝,帮他扇风,好维持他的呼吸,一边指挥着吓傻的荞青去叫林仕楠。
谢长卿被太监扒了官袍,只穿着一件中衣。郭女王一出门,看着他还穿着衣服,大为恼火,高声叫道:“你们几个还给他穿衣服?快把他这裤子也扒了,不要脸的狗东西!就凭着他那点姿色,还想攀龙附凤!”
谢长卿平白遭受这等冤枉,血气直冲脑门。既然他担了这虚名,那他便做了这事情!
“原来后党就是这么对待士大夫的。我谢长卿今日,以身殉道,为主而死,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既然你求死,那哀家就成全你,来人,把谢长卿杖毙!用心打!”
谢长卿被两个太监扒了裤子,架上了竹床,被三根麻绳绑在上面,动弹不得。他紧咬着牙,依稀看见了刘瑄的身影,又多了一份寄托。他决计不会在这群恶魔面前发出一丝□□,好让他们获得快感。
“给哀家打!用心打!”
廷杖的行话分为两种,一种是“着实打”,一种是“用心打”。前者意味着只打成残废,后者则必死无疑。
“太后娘娘不让官家读书,可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做了武则天!”
谢长卿已经挨了二十杖,自觉快支撑不住了,眼见着刘瑄从里面被人扛出来,心道多半出了事,更是坚定了他必死的决心。
“放肆,给哀家接着打!打死为止!”
“哀家看谁敢!”
郭女王一回头,只见谢娘娘带着阖宫女眷,包括不少哲宗朝的元老,宗室外藩,站立在身后。
此时,谢长卿已经挨了五六十杖,后面的打得太快,他的意志力早就支撑不住,满脑子都想着刘瑄,因此也没数清打了多少。
他只关心刘瑄此后该怎么办。
谢娘娘看着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谢长卿,勃然大怒,举着龙头拐杖冷笑道:
“好哇——”谢娘娘上下打量着郭女王,年轻时候的狠辣洋溢于表,“谢家的好儿子,都被你们杀光了!”
“娘娘,谢长卿妄议国运”
“够了!”谢娘娘没有给郭氏半分面子,怒斥道:“瑄儿本就不是你生养的,这天下本也轮不到你管!眼下哀家虽不能管着天下,哀家连自家的孙子都管不了了么?从今以后,官家搬进延寿宫,不劳你郭氏插手!”
“谢娘娘,那谢长卿——”
“谢长卿是谢家的人,他犯了什么罪?不就是因为他是谢家的人,你才这么对待他的么?”谢娘娘银丝颤动,昏黄的眼珠子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她的眼睛像一把解剖刀,划破了人性的黑暗。
“娘娘,臣妾这也是逼不得已”
刚刚还在嚣张的郭氏,现在就软了下来。面对手段更高明,身后背景更雄厚的谢娘娘,她不得不屈服。
“逼不得已?”谢娘娘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郭女王,笑容逐渐冰冷,“哀家如今也是逼不得已,要接官家去延寿宫。至于谢长卿,他也该出去历练,我大周的状元,断没有这般枉死的!”
郭女王看谢娘娘身后站着许多贵族宗亲,知道自己要是强攻,一定会一败涂地,索性顺坡下驴,糊弄过去。
“那谢长卿出去历练——”
“去两浙路,杭州府!”谢娘娘打断了郭女王的话,掏出一份尚未盖传国玉玺的圣旨。盖印只是一道流程,而这圣旨上的联名书已经证明了,谢氏家族还有很多潜在的拥护者。
郭女王明白今日自己除了打了人,别的全都白忙活了。
“你如今,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可就别怪着哀家逼你了。”
郭女王思量再三,还是放走了谢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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