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什么计策?说来听听。”郭明礼真是气得好笑。
“二位不是说谢长卿没有破绽吗,那么我们为何不制造机会呢?”绿衣女子手持团扇,且言且笑。
“绍芳姑姑说得真是轻巧,我等如何没有制造破绽?这小子命硬,每个破绽他都躲了过去。”郭玉成略有不满的嘟囔着。
“可据我手上的情报,谢长卿私自向皇上授课,这事你们可知?”秦绍芳脸色冷了下来。
这个秦绍芳是汴京一等一的花魁,她利用烟花帷幄控制京中不少官员,朝廷里大小事务她都了如指掌,可整个朝野都不知道她的底细。她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可实际年龄却远比这大。众人只知道她还有个妹妹,也是天姿国色,名唤秦绍馨,别的一无所知。
郭玉成和李人凤面面相觑,竟然无言以对。
“一堆废物!”郭明礼斥骂道,他转念一想,兴冲冲地说道:“如此不就是有他的把柄了吗?我可要借这个事,好好让御史们参上他一本!”郭明礼挥着拳头,不顾秦绍芳的鄙视。
“官人就打算以崇政殿说书向天子授课为由弹劾吗?”秦绍芳幽幽地说。
“有何不可?太后不许皇帝读书”郭明礼此言一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是啊,太后不许,可天下人许啊——”秦绍芳狡黠地笑了,“到时候,不但太后说了没用,官人也在所难逃。不久就是端阳节,到时候烦请郭大人启奏陛下游船,你二人随行时便这样”秦绍芳说到紧要处,便凑二人耳边去了。
真和十五年,端阳,福宁殿。
刘瑄本来这天是约好了游船之后上课的,谁知这皇帝迟迟不来,谢长卿只好苦等。
大约两个时辰后,终于有人来了。
“谢学士,不好了不好了!快告诉太后!快告诉太后!”一位公公急得跺脚,抓耳挠腮。
“公公莫急,慢慢说,到底是何事?”
“李学士陪驾陛下游船飞华池,因为批评了陛下课业不精几句,陛下竟然龙颜大怒,将李学士直接从船上推入池中。李学士不谙水性,差点淹死了,现在正在抢救。太后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真真是急死咱家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啊!”公公捶胸顿足,叫天天不应。
“公公说的可是真的?”谢长卿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好学生”竟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不过他一回想起赐花时那顽劣天子对他说的话,顿时觉得刘瑄干出这般天理不容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尤其是他那小皇帝一肚子鬼点子,听说刚进来的朝臣们都被他玩上了几回,此番极有可能是玩过火了。
“千真万确!我当时就在边上!”公公见谢长卿不信,拍着胸脯担保。
谢长卿气得脸色发青,他又想到前些日子刘瑄调戏他的场景,更是火大,这皇帝果真性格顽劣不堪,哪天一定会用药把他强上了,更不要说推人下水这种事情,他刘瑄绝对做得出。
他现在心里对刘瑄真是失望无比,这皇帝要是果真如外界所言那般暴虐,他这六品官不当也罢!
“荞青快跑,先回去再说。”刘瑄从事故现场仓皇而逃,他哪里晓得游个船还能出这么多事。自打出生来,他就没被人这般言辞相逼过。更何况那李人凤直直地往后一倒,“扑通”一声坠入水中,他这做皇帝的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远边的郭玉成竟然还先得到消息,乘众人不察场面混乱,高呼:“陛下杀人了!”刘瑄年纪轻,面对朝臣一律的责骂,百口莫辩,手足无措,直接逃了。
“陛下不留在现场吗?”荞青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你不跑能干吗?”刘瑄没好气地骂道,“那帮清直忠臣要吃了朕!”
刘瑄和荞青气喘吁吁地逃回了福宁殿。刘瑄觉得窝在寝宫有些不踏实,索性躲到书房里闭门不出。
谁知才一进门,就差点撞入谢长卿的怀里。刘瑄仰头嘻嘻笑了,却只贴上了谢长卿那双结了霜的脸。
“罪臣谢长卿参见陛下。”谢长卿强压着怒火,跪在精致的穿花游龙地毯上。
“谢爱卿快平身,爱卿何罪之有?”刘瑄见谢长卿这么说,还以为他也犯事了,正想着如何捞他。
“教不严,师之过。陛下今日犯下滔天大过,臣作为帝师,怎能无过?”谢长卿拒绝了刘瑄的搀扶,执拗地跪在地上,“陛下若是不肯给臣一个交代,臣就一直跪在这!”
刘瑄一听此言便知道谢长卿在外头听了那些流言蜚语,本来欢喜的心一时全都冷下来了。他端出一副君王的架子,冷冷地乜了谢长卿一眼,“好,谢爱卿既然愿意跪,那就一直跪着!”
这皇帝说完便回到龙椅上,提起笔来练字。
“哈哈哈——谢爱卿真是有风骨!此一言当载入史册,万古流芳,真是振聋发聩啊!”门外有人拍手笑道。
刘瑄连呼不妙,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谢长卿,定是这家伙把那帮人引来了!
郭太后带着一帮宰执大臣走来,其中还有落汤鸡李人凤、自鸣鸟郭玉成。
“陛下——臣家世代为官,满门忠良,不知是哪句话开罪了陛下,才让陛下要置臣于死地啊!陛下——”李人凤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道。
刘瑄着实恶心,方才那言辞激烈气贯中天,如狼似虎牙口伶俐,唾沫星子都喷他一脸的李人凤,现在和狗一样摇尾乞怜。他刘瑄不和他计较,忍让一回,这厮竟然还栽赃嫁祸到天子头上!
谢长卿冷眼看着他的君上正旁若无人地练字,气不打一处来。他也不跪了,上前夺去刘瑄的纸笔,揉碎后摔在地上。
刘瑄万没有想到谢长卿竟会对他如此粗暴。他的脸憋红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指着谢长卿哽咽道:“你你你,居然——”
“臣居然怎么?”谢长卿的语气有些嘲讽,“臣平日里教陛下的都白教了,臣也没想到陛下竟然是这样。”
刘瑄被他在整个朝廷跟前骂,委屈的眼泪直打转转。可他帝王的尊严不容许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像条狗的李人凤,痛骂一句:“贱人!”
“陛下方才在说什么?”谢长卿的脸色更为铁青。
郭太后和周澈、郭明礼、陈乃亮几人冷眼看着这一切。
“朕说他是个贱人!”刘瑄血气方刚,嘴唇颤抖地吼道。他索性撕破脸皮,直接跟谢长卿杠上了。
谢长卿俯视了刘瑄好长一段时间,干笑了几声,沉着嗓子说:“陛下肯收回方才的话么?”
刘瑄最见不得有人和他一样倔,他踮起脚,直视着谢长卿的眼睛,好不在气势上输于他,又一字一句地大声重复了一遍:
“贱人!”
这下就很难说得清刘瑄这句“贱人”到底是在骂谁了。
郭太后这才动身,她虚伪地拉开即将要干架的谢长卿,给贴身侍女小莲使了个眼色。旁边的郭明礼倒着实不满,谢长卿要打皇帝,让他打好了,判个谋逆的大罪,株连九族多好。
郭明礼有这般想法,说明他不但没有礼貌,还没有脑子。
“谢爱卿,哀家早就说过,这孩子性情暴戾无常,不值得先生教导。这李学士不过批评了几句他写的诗,他就听不进别人的意见,非要把人家置于死地。好在这李卿家也无碍,不然哀家真不知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了。先生方才责骂的是,这小蹄子就是欠打!”说完作势要打刘瑄。
“太后息怒。陛下到底是陛下,在坤宁宫随太后如何处置。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陛下若肯知错而该,臣也算是尽了为师的义务。”谢长卿见郭太后要打刘瑄,连忙阻止,向皇帝让了一步。
郭太后瞧着谢长卿那张俊俏的脸,再看看刘瑄眼底的泪珠子,明白了什么,这老妖婆若有深意地笑了笑,“好,爱卿既然还认为这暴君□□得了,不妨去试试?”
谢长卿走到刘瑄面前,坦然跪下,好声好气地劝说:“陛下,方才是臣不该,顶撞了陛下。臣也是为了陛下名声好。今日事已至此,陛下向李人凤道个歉,事情就过去了。”
刘瑄看谢长卿这么维护那帮“忠直”之臣,倔强劲儿又上来了,他红着眼睛吼道:“门都没有!”
谢长卿这个高度,刚好看到刘瑄的鞋子,屈辱和倔强搅上脑门。他这般低三下四地求这皮皇帝,竟然换回这样的答案!
郭明礼不厚道地放声大笑,这笑声相当刺耳,至少在谢长卿耳朵里是。
谢长卿强忍下这口气,再一次温言细语地问刘瑄:“陛下真的不认错吗?”
“朕没有错!”刘瑄血都冲到脑门上了。当年谢长卿遭人暗算,他出面圆场,这才保住了谢长卿的功名,使他免受不白之冤。可现在,他刘瑄也是被人冤枉,怎么不见得谢长卿出来说几句?反倒是谢长卿还帮着那帮“直言能谏之臣”摇旗呐喊,这怎能不让刘瑄寒了心?
“哈哈哈——谢长卿你不要徒劳了,陛下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是不?”郭明礼这时气焰正旺,同时也威胁着刘瑄,不想做皇帝就马上识相点禅让。
刘瑄被郭明礼这句话吓得冷汗直冒,他后退了几步,低下了头,原本的倔强一下子化为了屈辱。
同样觉得屈辱的还有谢长卿,他出了口闷气,转头瞥见方才被他□□过的纸张,咬牙瞪了一眼刘瑄,拾起那张纸,也不待刘瑄说平身,直直地站了起来。
“陛下自诩‘天下一人’,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谢长卿将揉皱的宣纸张平,略含笑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将它举过刘瑄头顶,有几分羞辱意味地说:“就陛下这样的字而言,锋芒有余,风骨全无;秾丽有余,高格不足;奇淫有余,气韵庸俗!人说:‘字如其人’,陛下每日琢磨苟且之事,这字自然也是苟且之字!”
四下掌声雷动,原来是郭明礼带着他那一大群小跟班起哄。
“骂得好!文徵兄骂得好!”李人凤极力掩饰他的喜悦。
刘瑄方才还想道歉的,看这谢长卿性子,一连冒出押韵工致的骈文来训他,果真是碰上对手了!要不是郭明礼在一旁煽风点火,他些许还能忍下这般屈辱。
结果谢长卿被李人凤这一下怂恿,脑子一热,直言说到:“陛下要是有意效法李后主,那陛下的书体就可唤作‘亡国之书’了!”
这可让在场的众人始料未及。
“你说什么?”刘瑄顾不得愤怒,惊诧地质问道:“谢长卿!你不想活了!”
“谤议君上,诅咒国运,其心可诛!”郭玉成开始做打手了。
“若是文官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不亡国又当如何?”谢长卿反身质问道,“李同年以为呢?”
李人凤怎想到有这一出戏,多跪着不是坏事,他只好继续匍匐在地上。
“呵呵呵——”刘瑄这才明白这又是一出好戏,只不过今日他和谢长卿没一个幸免的。他瞧着这戏剧性的一幕,仰天长笑,“沽名卖直!哈哈哈——沽名卖直!”
“陛下什么意思说清楚。”谢长卿这时才意识到被人下套了,压低了声音对刘瑄说。
“若是能说话的文臣都在沽名卖直,这国不亡才怪!”刘瑄头一回在宰执面前发表政治观点。他这句话也是在评议国政,算是帮着谢长卿分担了一些压力。
周澈这时低下了头,他想捞一把谢长卿,可是他也无计可施。
陈乃亮揣着手,一言不发,他在想是什么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爱卿说朕的字不好,朕也不是听不进劝的人。既然朕的书法气韵庸俗,那爱卿可敢与朕比试一番?”刘瑄故作挑衅,其实是在岔开话题,给谢长卿一个机会。
“比就比。”谢长卿也是个不认输的,眸中透出凌烈之色。
“那就楷书《千字文》。”
“且慢!”郭明礼快步走上前,朗声道:“既然陛下要和谢长卿比试,那就先说明了比赢了怎样,比输了怎样。臣看这样吧,当年金銮唱第之时,谢长卿曾放言若是对不出对子就远遁京师,不入汴京一步。不知谢公当年的豪言壮语,而今可否作数?”郭明礼搬出旧事来刺激谢长卿。
“当然作数!”谢长卿被他一激,想也不想就跳了进去。
刘瑄被他一提,倒想起那篇“千古绝对”了,心中有一些凄然。
“若是朕输了呢?难道也要朕滚出汴京吗?”刘瑄反问道。
“陛下英姿睿智,哪里会输。”李人凤拍马屁道。
刘瑄瞪了李人凤一眼,吓得李人凤继续做小狗。
“若是陛下输了,臣请陛下认错,并向李学士道歉。”谢长卿又绕回原来的话题。
刘瑄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他骑虎难下,谢长卿也是被人利用,或许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因此今日才来使出这一计的。
他硬下头皮,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好,来人,备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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