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若是喜欢,大可直接拿去。”刘瑄见他这般爱惜他的手艺,也是十分大方。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方砚台定是陛下心物,臣又岂敢横刀夺爱?”谢长卿从来没接受过这么贵重的礼物,心里有一些慌。
“非也非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爱卿是惜物之人,想必不会亏待了它。再说,爱卿要是喜欢,朕这宫中的东西都可以拿去。”刘瑄见谢长卿放不开,又怕他不接受,便郑重其事地将砚台包好,塞到谢长卿怀里。
“陛下这,于礼过重。”谢长卿见天子这般热情,也不好推辞,只好谢恩。“臣还是告诫陛下一句,将来亲政时不可这般轻佻。无功不受禄,陛下这样厚待宠臣,可要让边疆的将士寒了心。”
谢长卿嘴上硬着,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哼——”刘瑄冷哼了一声,面色娇红地嗔怪道:“时辰不早了,今日所言之事不可与外人说。要是让太后发现了,可有的你苦头吃。爱卿请速回吧。”他听了谢长卿那句逆耳的忠言,看了下刻漏,已近戌时,神色又黯淡下去。
“微臣告退。”谢长卿躬身后退。
谢长卿前脚还没踏出房门,便听到小皇帝急切地说道:“爱卿留步!”
“陛下还有什么要微臣去做的?”谢长卿不像林仕楠那样,可以名目正当地多留一会儿。他还以为是刘瑄反悔了呢。
刘瑄纠缠着双手,微红着脸道:“朕没别的事,只不过想告诉爱卿,你是来这里的第一位外臣。时辰不早了,爱卿请速回吧。”
一种莫名的感觉涌起,谢长卿心里有说不出的暖意,他含笑行了礼,向皇帝告退。他得到的“第一”有些多了,但有时候,“第一”不但是最好的赏赐,还是祸患的根源。
此时,延寿宫内,谢娘娘坐在屏风后。
“娘娘,这首词的确是下官所写。”
“二位卿家,眼下还不是时机,你们为何贸然行动?”
屏风外那人深施一礼,朗声道:“启禀娘娘,臣这是让谢长卿明白官家的心意,从而促成他们君臣相契。虽说有些孟浪,但也试探出谢长卿的品质了。”
谢娘娘沉思多时,最后悄声说道:“两位爱卿,近来哀家可能有一件要事,要请两位爱卿相助。”
“请太皇太后吩咐。”
“朱砂案一事后,谢首相的家产名为充公,其实寄存在哀家手里。今日朝会上,郭氏调了蔡延峰进京,又让张宝天做了两浙路转运使。这两浙路可是我谢家的大本营,万不能有失。还请你们将这笔财产,运回两浙路,成立吴越钱庄,以抵挡郭氏的渗透。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六百万两白银,现在已经翻了一番了,这还不算每年田庄上收的租子,成立一个钱庄,绰绰有余。”
“遵命,不过娘娘,谢长卿担任崇政殿说书一职,已经引发了后党的怀疑,若是我们贸然进取,会不会逼得他们斩尽杀绝?”
谢娘娘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轻笑道:“你们也知道,哀家年纪大了,若是再这么等下去,我谢家的实力将越来越弱,哀家还想早早看到官家光复哲宗皇帝的变法大业。你们也清楚,眼下我大周,要是再不变革强国,北面的金国随时都会南下,到时候唇亡齿寒,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又岂有太平之日?”
“臣等明白。”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刘瑄和谢长卿身处于政治漩涡的外围,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依旧从容。大周皇宫里日夜上演着这个风雅王朝的样板戏,不知疲倦。清浅的岁月,就在看似平静的授课读书中度过。
一年半后。
大周真和十五年五月初一,翰林院。
“先生!”
谢长卿还在审阅讲稿,听了这脆声声如刚掰断的荷茎一般的声音,心头一喜,推开窗子,果然是那小皇帝。
刘瑄今日穿了一件藕粉色绡纱交领长衫,上面隐隐有暗八仙的提花纹样,腰系豆沙色宫绦,穿着比目鱼玫瑰双衡佩,头上依旧是用红绳儿扎着两个总角髻,俏皮可爱得很。
谢长卿看他还提了个篮子来,不由会心一笑,“都认识这么久了,还来贿赂为师。”
“非也非也。”刘瑄打开盖子,顿时满室飘香,氤氲扑鼻。
“这就是朕上回和你说的莲心茶。把茶叶装入镂空的丝袋里,在日落之时放入荷花里,一夜过去之后,茶叶就染上了荷花的清香,再趁着朝阳荷花开放时,把它取出来。这里是二十朵荷花,朕怕取出来后不新鲜,就直接用剪子把荷花剪下来了。”
谢长卿看着那满筐的荷花苞,眼前竟浮现出刘瑄摇着兰桨,荡着小舟在荷花丛中穿行的模样。莲叶田田,舟上人明眸善睐,肤白若雪,手持银剪,把那一朵朵荷花苞剪下,抱在怀中。待满载而归时,他又摘了一片硕大的荷叶,盖在头上。
想着想着,谢长卿越发觉得刘瑄身上的这身衣服很不合体,若是穿着江南地区采莲女的装束,那才叫好看。
刘瑄身材小巧,骨骼纤细,长到十四岁也还是这么瘦弱,看起来风一吹就倒了。再看他这眉眼,天然而成的柳眉,圆澄明澈的杏眼,还有红艳艳如鹦鹉嘴儿的小嘴,这要是个女人,绝对是倾国无双的尤物。
“你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长卿看着藕荷色绡纱下隐隐透出的那双玉臂,没来由地吟出一句:
“荡舟人似玉,摇橹臂如霜。”
“你”刘瑄知道这是南朝的艳诗,被他这么一说,脸皮羞红,嗔怪道:“净给朕说这些淫词艳曲!”
“这如何是——”谢长卿刚想申辩,就看到刘瑄瞪着那双漂亮杏眼的样子,噗嗤一笑,换了一副神色道:“官家知不知道,臣一直觉得官家像一只猫。”
“猫?”刘瑄瞪大了他的猫儿眼,脸颊飞红,支支吾吾道:“朕怎么像猫儿了?朕要是猫,你就是公狐狸精!祸乱天下的那种,祸国妖妃!男妲己!公狐狸精!”
刘瑄是个逞一时嘴快的人,这么一说,谢长卿倒是憋屈了。刘瑄也不好意思,腆着脸,贱兮兮地凑近去说道:“原来先生如此开不起玩笑。行了,先生不是狐狸精,是狗子,狗子好吧?”
谢长卿刚想申辩,却看到门前一猫一狗打架,那大狗被那只小猫打得望风而逃,伸手指了指,笑道:“这也挺好。臣本来就属狗,也是官家的忠犬。你看前面那猫儿狗子,只要处上了,就是天生一对冤家。”
刘瑄被他这么一说,也是捂着嘴笑了,转念又想到了“冤家”二字的含义,小脸儿更红了。他索性拆开两个花苞,掏出丝袋,塞到谢长卿怀里,嘟囔着小嘴撒娇道:“朕为你摘了一上午花苞,嘴皮子都干了,你快给朕沏一杯茶来。”
“好好好,我是好狗不和猫斗。”
刘瑄想想原句是“好男不和女斗”,不由多看了这谢狗犊子两眼。这家伙,长的是不错,可就是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娶妻?
“诶,先生,您年纪也不小了,为什么现在朕还没看到师母啊?”
谢长卿偏了头过去看着这只猫儿,轻笑一声道:“我可不想俗脂庸粉来占我的便宜。”
“噗嗤——”刘瑄差点要把一口茶喷了出来,他头一回听一个男的这么说,突然就对这人有了兴趣,“那先生认为什么样的才不算俗脂庸粉?”
谢长卿把茶水滤好,倒入两个白瓷小盏中,沉思道:“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还不算特别地俗。就是那些侯府高门,商贾巨富之家里养出来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偏偏倾国倾城,满口都是仁义道德,比言官还正经的那些。其实她们心里啊,不都想着怎么嫁一个好夫君,然后生养几个儿子,再怎么受封诰命,哪有那么高尚?至于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更是俗中之大俗。有才之人已经如此之俗,更何况那些乡野村妇?至于出嫁的尼姑道婆,还和和尚有龃龉呢!所以啊,臣是以为,这普天下的女子,竟没一个能脱离俗尘的。倒是有一位,是臣见识过有脱俗之意的,一月前刚出嫁,是和陛下玩得好的河阳郡君。只可惜,她嫁给了元章那个大俗人,也不能免俗了。”
刘瑄本来就对陈夕秋这桩不明不白的婚事大感遗憾,听谢长卿这么说,头又低下去了。
谢长卿倒是说上瘾了一般,又接着说道:“她们那些千金小姐啊,其实俗陋不堪,全然没有自己的思想,只知道相夫教子,须知那夫和子,不过都是她们牟利的工具罢了,半点夫妻情分都没有。我可不愿意娶锯了嘴的木头,到头来,还给她们占尽了我的便宜。”
谢长卿端详着面前的刘瑄,与郭氏完全不像,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他饶是好奇,这孩子按道理也十五岁了,为何一点胡须都没长,喉结也没有,面皮白净得不像话。骨架子也一副没长开的样子,放在同龄男性里,着实是太瘦弱了。他又想到大周的皇帝没有几个能活过四十岁的,一时心头又酸了。
“先生这般论调,倒是别致得很。不过这朝廷可是会分配夫人的,爱卿要是不早做准备,小心朕给你一个丑八怪!”
谢长卿知道这顽童的德行,也就微微笑道:“不过,官家若是个女人,那绝对不是那种俗人。”
好奇心害死猫,刘瑄被他这么一说,像是要故意试探他一般。
“先生,倘若朕是公主,你若是娶了朕,可是要赔上一辈子的抱负的,你可还愿意娶朕?”
谢长卿眼睛一亮,嘴角弯起新月一般的弧度,“这当然愿意了!若能得官家这样的高洁之士,举案齐眉,收获一世良缘,谁还管他什么功名利禄?”
刘瑄见他说得这么爽快,心里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脚尖每一个细胞都在舞蹈。沉默了多时,谢长卿突然问到:
“官家是男儿身,为何问臣这个问题?”谢长卿满腹狐疑,上下打量这只猫崽子,正声道:“臣可不会做官家的佞幸。”
“你!”刘瑄方才还在自我感动中,冷不防被谢长卿这么一说,气不打一处来,又羞又愤。一看桌上还摆着她亲手雕刻的砚台,火气窜了上头,伸手把那砚台砸在地上。
“诶!你干什么还摔它?”谢长卿连声骂道,拍了拍手,卷起衣服去拾那块砚台。那双鹤砚台倒是质地坚硬,仙鹤的红宝石渥丹还在阳光下闪耀,只是墨水泼了半边地,可够人打扫的了。
刘瑄越想越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莫非他要等着谢长卿过来质问他?他可没那么傻。
谢长卿刚捡那块砚台,包在手巾里,就看那皮皇帝扬长而去,连句道歉也不说。
“真是”谢长卿把怨言压在心底,又觉得这小家伙委实可爱,心下竟有几分喜欢。
“不行不行,他可是你的学生,是你的君王,你怎么能动这种心思?”谢长卿卷起书,敲了敲脑袋,接着准备下一堂课的讲稿。
当晚,坤宁宫。
郭女王把玩着红珊瑚麝香串子,紧盯着帘后的青衣女子,脸色凝重。
“柔福,你是说真的?”
“太后娘娘。”那青衣女子浅浅地行了礼,冷笑道:“贫妾通过翰林院的太监宫女,确认过此事。”
“好个谢泽芳,真是不要脸,居然把侄子推上官家的床!还私定终身!”郭女王气得捶床大怒,靠枕上的凤凰刺绣都被她□□成了一只山鸡,“我若是再不出手,等到谢长卿和刘瑄合起伙来推行哲宗变法,我岂不成了砧板上的肉?柔福,这件事情你可有法子?”
那青衣女子举止高贵,天生就带着皇家气派,只见面纱后她嘴角一弯,朗声笑道:“太后娘娘急什么?拆散这俩孩子容易得很,柔福心中已有一计,只恐娘娘不用。”
“你且说来。”
青衣女子附耳说了几句话,郭氏眉头一皱,叹息道:
“这谢长卿虽说可恨,但到底是江浙士族嫡子,又有谢娘娘这个靠山,更何况,现在朝中仍有不少谢首相的旧部,若是当着官家的面,把他就这么杀了,总归有些不好。”
“太后娘娘若不杀谢长卿,难道要等谢长卿卷土重来么?”
第二天,郭府。
“两个蠢材!”郭明礼劈头盖脸地骂了下来。他气愤地在厅堂里转来转去,时而捶碎一只花瓶,时而踢烂一张椅子。
李人凤和郭玉成两腿发抖,吓得屁滚尿流。李人凤壮胆说:“郭大人请恕罪,是属下无能。这谢长卿真是铁板一块,一根钉子也扎不进,我们观察了他这么久,真是没发现他的一点破绽。”
“是啊是啊,爹爹,要不依孩儿看就算了吧。”郭玉成哀求道。
“混账东西!你懂个啥呢!”郭明礼之所以想整倒谢长卿,是缘于科举之后他得到的致命消息,这个消息足以使后党全军覆没,而谢长卿正是一位关键人物。
“啪——”又一个花瓶碎了。
“铁板一块?既然是铁,就给我把他融了!我就不信,融掉了的铁,还会油盐不进!”郭明礼咆哮着,但是他也无计可施。
“官人这般着急,可是成不了事的。”一位妙龄青衣女子走出屏风。
“老子还要你这妇道人家教训!”郭明礼一时火大,反手将桌子掀了。
“贫妾有一计,包管叫那谢长卿是生不如死。”青衣女子不紧不慢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