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两浙进贡了八十斤螃蟹,哀家年纪大了,吃不得这些寒凉的玩意,故而今日诗会,把这螃蟹都蒸了出来,分给大家伙儿尝尝。今日既然是诗会,也就不拘小节,只分主客就好,不必拘泥于君臣主仆。来,小谢,三郎,你们两个坐哀家身边。”
谢长卿被谢娘娘安排在最近的位置,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对面那刘瑄倒是气定神闲,这皮皇帝看着那一盘盘端上来的肥美螃蟹,一抹邪笑又勾上了嘴角。
“哎呀——这谢卿家可吃不得螃蟹了!”
谢长卿刚捧起一个螃蟹,准备剥壳,谁知刘瑄就把他手里的螃蟹抢了过来,口里念念有词,眉飞色舞道:“这螃蟹活着的时候是蟹长青,煮熟了就是蟹长红了!”
“哈哈哈哈——”
谢长卿面皮羞红,他而今可真的叫做谢长红。他支支吾吾地辩解道:“官家,臣的卿不是青色的青,是公卿的卿。”
谢娘娘只捂着手帕儿笑了几句,便拍着刘瑄的脑袋,佯怒道:“你这小兔崽子,真是得寸进尺,这张嘴巴越来越贫了!好侄子不要理他,他可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泼皮落魄户,他这张嘴啊,有时候叫人恨不得撕了去。”
谢长卿刚欲附和谢娘娘,谁知眼前突然一黑,抬头一看就是刘瑄那张放大到恐怖效果的脸。
“哈哈哈哈——现在可是谢长黄了!”对面那欠揍的猫崽子流着满手蟹黄,捂着嘴狂笑不已。这野猫崽子看着谢长卿脸上阴晴不定,颜色丰富,更是乐不可支,“哦,不对,是谢长红橙黄绿青蓝紫,哈哈哈哈——”
谢长卿被他抹了一脸的蟹黄,一时气不过,又不好当着这么多皇室宗亲的面教训他,便伸手抢过刘瑄手里的螃蟹,作势也要拿蟹黄抹他。刘瑄见他要抢,抓着一只蟹脚不放手,嘴里含着蟹肉,咯咯笑着。两人正争执间,谢娘娘反倒是笑了。
“好了好了,一个皇帝,一个公卿,居然当着哀家的面抢螃蟹吃,难不成都是饿死鬼附身?前世饿到了你们?寒松,给这俩孩子再发两只螃蟹来。”
谢长卿则找了个由头,下去洗脸,离席时他还不忘看一看这皮皇帝,果然还在看着他,天知道这脑瓜子里到底装了多少鬼心眼儿。真真儿是叫人又爱又恨!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回,却发现刘瑄手腕上隐约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瞬时,他的心脏像是被恶魔的手抓住,动弹不得。
刘瑄却没注意到谢长卿的眼神,他也是极有分寸的,就因为他知道谢长卿不会记恨他,因此才这般肆意妄为。
众人吃了螃蟹之后,便有宫人轮流上来送湿手帕、银水盆、漱口茶、干手巾。谢长卿看在眼里,心叫皇室生活的奢靡,不知他五岁以前也过的是如此生活。
“我们这里的诗会不拘格律,不过哀家出了几个题目,大家来抓阄,限定一炷香内做完交卷。这次的主题是雪,都是填词。”
谢娘娘吩咐心腹大宫女寒松拿出一个八宝五彩松鹤延年双耳小金瓶,里头都是写好的签子。刘瑄倒是耐不住,自己先抓了个,打开一看,连声叫道:“哎呀哎呀,好难好难。”
谢长卿看他这样子,忍俊不禁,他也上前抓了个,打开一看,恰是“词牌御街行,限题长安雪”。
“谢娘娘果然品味不俗,这题目委实难写。就不知道他们的是什么。”
半柱香过去,谢长卿早已完卷,看刘瑄还在搜肠刮肚,心下得意,侧身过去问他:“官家,写不出了吧?要不要臣代劳?”
刘瑄才填了半阙词,就被谢长卿打断了思路,他有些羞恼,觉得是谢长卿玷污了他的智商。索性抛了那题目过去,翻了个白眼,接着寻章摘句去了。
谢长卿摊开一看,了不得,词牌《临江仙》,题目是“江山夜行雪”,这么大的题目,难怪刘瑄要连声叫难。
“娘娘,夕秋写完了。”
陈夕秋献上誊录过后的诗稿,第一个交卷。谢娘娘身边的闺女们就数她读的书最多,自然也就最先完成。
“词牌是《相见欢》,题目是松涛雪。”谢娘娘拿出西洋老花镜,用吴侬软语吟诵出来。
“山行野径霜华,横枝桠,点点滴滴落落,碎寒沙。娇兰断,蒹葭乱,扼新芽。别是朔风吹去,散天涯。”
谢长卿听罢这一阙词,颇以为不吉。很明显,谢娘娘出题的意思是想要词人歌咏松雪之不畏寒,没想到陈夕秋反其意用之,妙则妙矣,总归有些凄清。
“娘娘,长兴也写完了。”
谢娘娘定睛一看,笑道:“琉璃茶盏云浪浮,片片春芽拍桨游。休教佳境世外求,笑从头,散乱西风荡扁舟。你这写的,一首《忆王孙》,五句就三句在题上。哀家说这湖上雪,你三句里两句写湖,就第一句那‘云浪’二字在雪上,不好,不好。小林,拿你的来。”
林仕楠看谢长卿在这里,颇为羞赧,心道自己可别丢人。好在他没跑题,微微失了格律,想必谢娘娘是不在意的。
“苔前雪,屐齿未曾逢。笑向庭前吐新蕊,谁料一夜败寒冬,雪老助花秾。”
“小林啊,没想到你不但方子抓得好,词也填得不错,这首《忆江南》,除了‘雪’字合了掌,别的都没有指摘之处了。诶,小谢啊,哀家看你最先写完,如何也不呈上来看看?”
谢长卿本就是观察诸人的诗才的,他见谢娘娘点名问他,也呈送上来。
“黄天云冻翻层浪,盐洒琼枝晾。平芜隔见黛濛山,舒翠袖,白花晃。柳迷莺睡,碎琉璃水,片片湖心向。
朔风不耐媛童傍,也做东君样。同行无意笑追逐,争似我,前尘忘。神游物外,瑶台饮露,忽见长安望。”
“呀——”
在场所有的名媛淑女都不免赞叹击节,唯独刘瑄还在奋笔疾书。
“官家,你要再不交上来,哀家可就定了谢长卿做魁首了。”
刘瑄一听,饶是急了,把刚誊录好诗稿揉成一团,掷在地上,连声叫道:“他也怎做得魁首来?这首《御街行》起得不错,下阙倒是失了笔势,连续用典,用得不伦不类,搞得收尾空洞无比,全是套话,最后强行点题,把朕都搅烦了,看朕的!”
谢长卿被小皇帝鄙视了,心下不甘,他捡起刘瑄扔在地上的稿纸,才看第一句,便心惊不已,忍不住吟诵出来。
“玉台泻下一抔水,东风卷作胥涛。垂杨帘外剪冰绡,吹梅笛怨,不语也潇潇。
相思不系兰舟放,白头独倚溪桥。杜鹃不耐风霜撩,怕行人早,归去也悄悄。”
“好!”谢娘娘拨弄着铜炉里的兽金炭,对着刘瑄和谢长卿笑道:“若论词句工深,灵动秀媚,则西宫草当仁不让。若论格律严正,立意超绝,则东山鹤应为魁首。哀家实在是爱这两首,不能分出高下,不如就并列第一,你们以为如何?”
“娘娘,您看在朕为您抄杜工部诗集的份儿上,让我做这第一吧!这谢长卿写的词,实在叫人看不得唱不出——”
“小泼猴!”谢娘娘作势打下来,刘瑄则像一只猫儿一样缩在角落里,“这世间的第一岂能被你都占尽了?你和谢长卿两个,我都欢喜得紧,休要再说这样的话!仔细你的皮!”
刘瑄嘻嘻笑了,躲了下去。这时候还有荞青才刚刚作完,只见她行走在这一群朱衣锦绣当中,却没有半点失礼之处。
“老祖宗,荞青没什么才华,就拿前些日子外面流行的一阙词来应付吧。”
“行吧,等会儿罚你折一枝红梅,快念!”
荞青清了清嗓子,慨然念到:“金兽香销翠带长,水晶帘动睡鸳鸯。骚人评客费文章。”
“要死!要死!这里还有未出阁的姑娘呢!”刘瑄听了前两句,连叫不好。
荞青也不和他置气,接着念道:
“争知晓?楼外正年荒,户户卖儿忙。”
荞青念到这里,全场都沉默了,刘瑄也不敢做声。
“紫袍轻裘暖,饰平康。月中若有嫦娥望,定悔那,后羿射太阳。”
任何人都听得出这是一首讽喻诗。刘瑄不待众人评论,上前把荞青的诗稿撕了个稀碎,扔进火盆里,厉声骂道:“荞青,你不要命了!”
谢娘娘也一改慈祥祖母的形象,冷笑一声:“哀家身子乏了,今日诗会也就到这里吧,荞青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刘瑄悻悻然走在路上,谢长卿却挂念着他手上那道血痕,小步赶上去,倒把刘瑄吓了一跳。
“手拿来给我看一下。”
“先生,先生你别罚朕抄书了好么?”
谢长卿抓起刘瑄的小手,把袖子卷上去,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可算是看清了那一片青紫,明显是用竹鞭打的。
“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
刘瑄霎时间就慌了,眼泪盈在那片星空里,“这这都怪朕不小心,爬树爬树弄的,先生,先生你不要说出去,朕再也不敢了”
谢长卿心头一酸,他就知道,郭氏那个毒妇,绝不会放过小皇帝。他掏出专治跌打损伤的白虎膏药,呵了呵手,沾取一点,抹在刘瑄手肘上。
“先生”
“回去早早休息,《战国策》,就不用抄了。”
刘瑄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的神色,只见那倨傲清高的人儿此时竟变得如此温柔,心中像是被一把锋利的锉刀,劈开了心湖上的冰层。春水欢快地在心涧奔流,可到了眼睛处,又像是遇到了理智与礼法的大坝,回旋在心底。
谢长卿总算是明白了。他的君王,大智若愚,蛰伏不出,看上去吊儿郎当,其实心忧天下。若不是如此,那方才荞青念词的时候,他为何又会湿了一片前襟?
两人相对无言,又好长一段时间的留滞,直到刘瑄主动打破沉默:“爱卿可有空去朕的书房看看?”
“好。”
谢长卿头一回进刘瑄的书房。椒兰在博山炉里肆意地焚烧,重重幻紫烟雾叠着层层豆青帷幔。四壁大多挂着上一个朝代的字画,有一些也是这位皇帝的得意之作。谢长卿目不暇接,连连感叹着刘瑄的造诣。
“这些都是朕的私藏。”刘瑄迈着小步,打着旋儿推开一扇暗门,满墙的简牍纸墨这才显山露水。
“陛下读书还用得着私藏?”谢长卿万分不解。
“那是,朕的先生们不让朕读书。噢,也不是完全不让,只要是皇帝要学的要看的,朕是一根手指也碰不得。”刘瑄方一出口,又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谢长卿也是他的先生,眼前这位还没表态呢,怎倒先扣起帽子来了?
“陛下的先生们也不是全部都不让陛下读书吧?”谢长卿挑出一本书,随手翻了翻,是一本《春秋》。
刘瑄神色有些尴尬,躬身道歉:“方才是朕失言了,学士雅量,万勿见怪。”
“陛下真是折煞臣了。臣岂有这种意思?陛下若是想读书,尽管来找臣便是。如果有什么书崇文院不方便借的,找臣就好。”谢长卿放下书,端着手侧着脸,和着雪后初霁的月光,对刘瑄笑了。
刘瑄腿脚一软,往后一跌,好在他及时扶住了桌沿,才不至于太狼狈。
“陛下累了吗?”谢长卿偏了头问道。
“噢嗯,是有一些。”刘瑄赶快离谢长卿远一些,好定下心神。他慵懒地坐到扶手椅上,貌似无意地接着说:“方才爱卿是说真的吗?”
“臣岂敢欺瞒陛下。”谢长卿实在不明白刘瑄的怀疑。
“那好,朕要一本《贞观政要》。”刘瑄抛出个投名状,就待谢长卿跳进虎口。
“真巧,臣现在身上就有一本。”谢长卿从小受的教育使他非常乐意为天子服务。
“太好了!若是朕有些不解之处,可否来请教先生?”刘瑄看谢长卿这幅态度是认真的,心里竟然有些感动。
“当然可以啊!”谢长卿非常欢迎皇帝光临。
“那定个时间?”聊天融洽再加上达成共识,刘瑄终于脸上出现了少年应有的光华了。
“每月初一、初八、十五、廿四如何?”谢长卿有些偏好月圆之夜,这他也说不清楚。
“好!就是有点少了。”刘瑄拍手笑了。谢长卿觉得自己做了好事,也低下头笑了。
“那就再加上初五、初十和廿日,如何?”谢长卿现在是想全身心帮助这位可怜的皇帝,哪怕这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他的目光逐渐落在了刘瑄案几上的那块砚台上,“陛下这方砚台可是端砚?臣可否欣赏一二?”谢长卿在文玩收藏方面可是个行家。御用之物,自然是上品,他见小皇帝对他还算友好,顺势提了个要求。
“正如爱卿所言。它还有个砚盒,要不要朕取给你看看?”刘瑄遇见了知音,不待他应允,自己将砚盒取了出来。
谢长卿把玩着这方砚,手感细腻温滑。尤其是砚盒,贝母嵌的圆月,隐隐间有月光隔着云雾照出来;琉璃烧出的海浪,细小的气泡仿佛要脱离海水的束缚,意趣盎然。最妙的是那两只引颈偕飞的仙鹤,一上一下,雄飞雌从,阳光斜照着蕴藉的渥丹,熠熠生辉。
“这是朕最近雕的,那两颗红顶朕可是找遍了大内才找出的,世上绝无仅有第三颗了。”刘瑄见他极为赞赏地抚摸着南红玛瑙镶嵌的渥丹,心下高兴,含笑解说到。
“真是绝妙之品。”谢长卿爱不释手。
“爱卿若是喜欢,大可直接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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