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卿被吓住了,王偭可说过,这皮皇帝好色可是出了名的,该不会是真的看上他,要他做男宠吧?
“今夜延福宫有个棠梨诗会,不知先生可有兴趣?”
“诗会?”谢长卿眉峰一挑,这皇帝不是没什么文化的焚琴煮鹤之流么?如何也会参加诗会这种高雅的活动?他倒是起了兴致,反问那皮皇帝,“这诗会有多少人参加?都是哪些人?出题限韵又是什么?”
刘瑄捧着茶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漫不经心道:“人不多,也就那些。谢娘娘、荞青、河阳郡君、长兴姑姑、仕楠哥哥,还有琏四娘,加上你我,也就八人。至于出题限韵,全凭抽签,朕也不知道。不过这个诗社,大多是填词。若是魁首,则可以指定梨园子弟现场演出一首。”
“如此倒是有趣。还请官家下一拜帖,不然,臣可不好造次。”
“这拜帖倒要有一笔名,难不成,要朕下一道圣旨,把先生捉过去?”
谢长卿琢磨着这皇帝,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完完全全的明君,也不像是彻头彻尾的昏君。见那诗会谢娘娘也在,索性也应承下来。
“笔名还不如就叫‘东山鹤’算了。”
“巧了巧了!”刘瑄搁下茶盏,拍手笑道:“先生叫‘东山鹤’,朕是‘西宫草’。真要是哪一日,扶南子和摇江君飞到西宫来,把草籽都吃光了,这西宫草就长不出来了。”
“官家,仙鹤哪会吃草籽?”谢长卿轻笑道,气氛也更加活跃了,他摇了摇茶盏里剩下的残渣,泼入炭炉内,“官家这笔名,是不是出自《长恨歌》里的‘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确是这个,那先生的‘东山鹤’又有什么典故?”
谢长卿看刘瑄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不含半点杂质,也全然放下心来,淡淡说道:“臣刚进京的时候,曾写下两句诗,后来怎么写,都觉得不好,索性就将它搁置在那里,等到有灵感了,再来续作。”
“哦?哪两句诗,或许朕可以续作。”
刘瑄就看着他又往香炉中添了一把郁金苏合香,氤氲的紫气绕在他身边,像极了古画中化鹤飞升的道人。
“我本东山鹤,徙倚向汴州。”
“好一个‘我本东山鹤’!当真是警句!”刘瑄不免为他击节赞叹,调动起浑身的才思来。只见这小皇帝猫儿眼一转,周身像是发着光彩,“若是续上两句倒不难,真要难的是把它写成一首五古,仿照汉晋风度。由于开头两句过于惊艳,下面的若是没有出彩之处,倒是拖累了整首诗了。待朕想来,有了!”
刘瑄用手沾了沾茶盏里残留的茶水,在松木制成的火炉边写到:
“既为百鸟先,犹恋千仞丘。”
“此句妙极!”谢长卿看着那茶水逐渐干涸,只留下烟雾般的水渍,“加上陛下这两句,可算是破题了。立意已经出来了,只可惜没有情节。这东山鹤来了汴京,成了百鸟之首,却还念着故丘,足见是篇隐逸之文了。”
刘瑄听了这话,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
“真要是隐逸,又何必如此矫揉造作?动不动就归隐终南,采菊三径,谁不知道如今都走‘终南捷径’,好好的清高风骨,在这帮禄蠹手里都变成升官发财的工具了!朕的诗文若是和他们同流合污,朕宁肯这辈子不写诗了。这《东山鹤》一诗起头虽好,但要是翻不出新意,落了下流,朕宁肯它就这么做了一辈子残章断句罢了!”
“好好好,臣便不写了就是。”谢长卿哄好小皇帝,略带几分惜才之意道:“陛下如此才学,却不用在正事上,白白浪费了。若是陛下能好好完成臣布置的课业,大可做一流芳百世的明君。”
“什么流芳百世,这是身后之事,你又如何预料?朕早就想明白了,无论朕怎么做,做什么,朕都是一个昏君、暴君、淫君。”
谢长卿上下打量着这“三位一体”的家伙,从来就没一个皇帝这么说自己,也从来没有一个皇帝如此自暴自弃,除非他已经被架空了。
想到这里,谢长卿不寒而栗。
“官家,其实就算是眼下这种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生机。”
“哦?看来爱卿有见解,不妨说与朕一听。”
“这天下自开国以来,一分为二。北面是金国,南面是我大周。哲宗晏驾之后,大周国力日渐衰微,而金国则徐谋进取,大有跨江而下之势。官家作为人主,万民寄托,怎能对如今这局势不担心?须知唇亡齿寒,官家若不振兴大周,则叫天下亿兆苍生如何过活?眼下既然是这种情况,官家又怎能自暴自弃,至天下苍生于不顾?”
“你既知是这种情况,又如何不会蛰伏?爱卿是谢氏东山堂出来的,更应当知道韬光养晦的道理。”刘瑄嗤笑一句,大有藐视之态,“看来他们说的江左风流谢长卿,也不过如此。才十八岁就中了状元,估计也只读那几本四书五经,应付考试罢了。说不定,还是谢娘娘帮你打通了关节,才考到了状元。就爱卿这样的腐儒禄蠹,也还能做了朕的先生,足见是朕愚钝不堪,都叫宰相们放弃了!”
刘瑄这顿含酸夹醋的话,可算把谢长卿的脾气给点着了。
不过他是世家大族出身,又承袭了谢氏一族的道系传统,自然不会当着刘瑄的面发飙。
谢长卿打量着这顽童,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索性把这皇帝从地上拉起来,扯出门去。
“诶——谢长卿,你做什么?朕不敢了,朕再也不这么说了。先生,朕错了,朕下次再也——”
“你还想有下次?”谢长卿忍住脾气,他早就受不了这个皇帝。每次上课不是在走神,就是在找茬,不单如此,作业也不做,现在居然还怀疑他的水平,还说他科考舞弊。
他扭头看了一眼这猫崽子,当真是口无遮拦,顽劣得死!他好心好意给这顽童说天下大势,教他如何翻盘,谁知道好心都做了驴肝肺!
“染指甲的事情,臣放过了陛下。但是今日,陛下说臣科考打通关节,臣不得不自证清白,还请陛下恕臣不恭。”
“不是,你这来书库干什么?你看看你,都把朕的胳膊拽疼了。”
这皮皇帝又在那里扭扭捏捏,看上去颇像一个还没成熟的小姑娘。刘瑄受不了谢长卿这副打量他的样子,翻了个白眼道:“行行行,先生厉害,教得起朕。”
“哼——”谢长卿犹不解气,偏头过去冷哼道:“官家从这书架里随便挑一本书,随便翻一页,说出第一句来,看看臣能不能背下来。”
刘瑄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碰到了天才,他半信半疑地挑了一本《战国策》出来,随便一翻,恰是“四国为一,将以攻秦。”
“是这篇了?”谢长卿被这皇帝逼出他清高的文人天性,摇头晃脑背到:“四国为一,将以攻秦。秦王召群臣宾客六十人而问焉,曰:‘四国为一,将以图秦,寡人居于内,而百姓靡于外,为之奈何?’群臣莫对。姚贾对曰”
刘瑄看他声情并茂地背诵着,不由脸都红了。他自然不会让谢长卿真的把一本《战国策》背完,让他背到“邹忌身修八尺有余”那里就结束了。
“行了行了,知道爱卿是高才,是朕有眼无珠,开罪了先生。”
谢长卿看着猫崽子像是口服心不服,更进一步道:“陛下要不要去巫医方技那里,臣也能倒背如流。”
“不用了不用了,朕已经知道了,先生天文地理、巫医方技、诗歌词赋、排兵布阵、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先生接着背书吧,朕告辞,告辞。”
刘瑄慌里慌张地把那本《战国策》塞到谢长卿怀里,自己刚要拔腿就跑,谁知被谢长卿拽住了领子。
“回去,记得把《战国策》抄十遍。”
“啊——”刘瑄又开始耍赖讨饶了,只见这皇帝摇着谢长卿的胳膊,嘻嘻笑道:“先生,你看在今晚朕请你去诗会的份上,少两篇成不?抄五遍好吧,五遍。”
谢长卿看着刘瑄挥舞起那双小猫爪儿,铆足了劲儿卖萌,不气反笑。
“官家有闲情逸致去诗会,怎么就没工夫抄书呢?须知抄书是一件好事,一本书抄下来,多半也背下来了。陛下没臣聪明,不能过目成诵,就抄十遍,少说也能背下大半来了。”
刘瑄像是找到了这话里的漏洞,一抹邪笑勾上嘴角。
“嘻嘻——先生,那你这意思,是不是朕背下来了,就可以不用抄了?”
“嘁——官家能背下来,臣的祖坟都要冒青烟了。”
刘瑄磨蹭着嘴皮子,心想我背下书来和你家祖坟有什么关系。
“那朕,就,告辞了。”
刘瑄好容易才从谢长卿那里脱了身,心道这家伙还真的上了当,不免大笑,摇着广袖,大摇大摆吊儿郎当地回了福宁殿。
过了一会儿,谢长卿收到了来自福宁殿的礼物。
荞青带着两个小太监和一个宫女站立在门口,满脸堆着笑道:“谢学士,今日是官家不懂事了,还请学士雅量,万勿见怪。”
谢长卿认得那是刘瑄的尚宫,全皇宫屈指可数的几个高阶女官之一,不敢怠慢,便起身打了个躬道:“荞尚宫这是真多礼了,官家虽然顽劣,但本性不坏,在下也没放心上去。”
荞青看谢长卿没接住这话,便尴尬地笑了笑,命后面的小太监抬东西进来。
“这是官家一直吵着要送给先生的,我拗不住这孩子,只得遂了他的意,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谢长卿一看,只见是一尾鲈鱼,半筐芹菜,还有两斤莼菜,并各色鲜果。他看着那吐着泡泡的鲈鱼,心下有点想笑。
“这真是官家送的?”
荞青看他脸色泛着桃红,嘴角也咧起来了,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
“谢学士,真是官家送的。不过官家今日玩得有些过了,现在还在太后娘娘那里挨训呢。学士既然觉得官家是可造之材,那以后若是有什么课业的话,不妨私下教习,以免授人以柄。”
谢长卿想到刘瑄的处境,心下也明白了。
“那好,那就由官家定个时间,在下前去叩见便是。”
荞青也是左右为难的人,在派系丛生的宫廷里,如何保命是一门要紧的学问。
“学士要记得,你和官家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告诉别人。不然,以你和官家的身份,轻则被贬出京,重则丧命。学士可想清楚了?”
谢长卿听着这话倒是奇怪,为什么说老师给学生上课会送命?
荞青也不好多说,便从袖中拿出一张拜帖,“这是官家给学士的,今晚的诗会,还请学士一定要赴宴,不然可教官家伤心了。”
谢长卿展开那云浪彩笺,只见那鹤骨小楷整整齐齐地排列于上,果然是刘瑄的亲笔。
“行,有劳荞尚宫了,我赴宴便是。”
当晚,延福宫热闹非凡,积雪已下了半尺厚,红梅白梅腊梅绿萼梅,次第绽放,香飘十里,恰是透出了雪魂。谢长卿头上扣着水草玛瑙五梁冠,身上披着银鼠灰斗篷,里面套着墨蓝羽缎鹤氅,月白蜂蝶梅花纹厚缎直身,下穿一条水色撒花洋绉百迭裙,腰系淡墨色宫绦,脚踩粉底云头鞋。如此看过去,当真是一朝风流人物。
雅集之处很是小巧。只见一银发老人坐在虎皮毯子上,盖着凤鸟穿花大红织锦缎薄被,手中捧着珐琅南瓜小手炉,脚下踩着鎏金小薰炉,榻上一只波斯猫,身边围绕着一群珠环翠绕的莺莺燕燕,怀里还躺着一个身穿杏红色提花缎白貂毛圆领袍,腰系赤金带,脖子上挂着一个“长命百岁”金锁项圈,头上用红色红绒绳扎着总角辫的俊俏公子,定睛一看,正是刘瑄。
谢长卿知道这老人是谢娘娘,刚想按着礼数三跪九叩,就被宫人扶起来。
“我们这里是最受不得这些虚礼的,”谢娘娘呵呵笑着,身边那些皇孙公主也笑了,“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
“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娘娘,这谢长卿都来了,咱们也该开席了吧?”刘瑄接着谢娘娘的话背了下去,顺便偷瞄了几眼谢长卿。
“好。诶,小谢啊,还有小林,你们两个过来。”
谢长卿一看林仕楠也来了,便微微拱手示意,口中说道:“见过林提举。”
林仕楠见他这样,突然间慌了神,急忙甩袖子道:“我可不认识你。”
“这?”刘瑄倒是见了奇景,莫非谢长卿和林仕楠认识?
谢娘娘可不管这么多,她就让心腹宫女把这两人拉到跟前来,好好端详端详,最后把林仕楠推开,笑道:“被比下去了。”
谢长卿是真不明白是什么被比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