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谢长卿便起了床,他推开窗,院子里的春意一下子涌进厢房。谢长卿赶忙披上衣服,束上墨发,转去隔壁找王偭了。
王偭此时还未睡醒,谢长卿也不好意思打搅他。他突然注意到王偭用的药,便拿起来看看。
那药是用蓝紫色的钧瓷小盅盛着的,还配有一只钧瓷小盖,同样的蓝紫,幻化的窑变中有一种永恒的孤独高贵,超越了现实与梦境。谢长卿端详着这件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品,一时竟觉得那小盅也在端详着他,他不免为自己这种想法会心一笑。
谢长卿将盖子揭开,清冷浓烈的热闹幽香紧紧将他拥入怀中,谢长卿恍惚间觉得自己身处一个紫色的梦境里。“这药是紫色的。”谢长卿呢喃道,浑然不知纯白的药膏正在引诱他。
也许谢长卿和刘瑄一样,对自己深爱之物会有一种恐惧感,生怕那一日它反客为主,支配起自己来。谢长卿余韵未足地合上盖子,瓷器的碰撞声清脆悦耳,有如上古时代的钟磬。“应该用了茉莉和松针。”谢长卿自言自语道,“可能还有一些麝香和冰片香。这药的君药,我闻不出来。”
中药讲究“君臣佐使”,君药即主药,起整副药的主导作用;臣药即次药,辅助着君药发挥作用。太医院的方子,一律遵循着这一原则。唐朝有个太医擅自用药,打破了这一原则,结果被处死,大周的太医也不得不吸取这前车之鉴。
方才谢长卿说的那四味药,全是臣药。
王偭这时起来了,他抹开双眼,见谢长卿正全神贯注地研究那个小盅,轻声道:“这御用之物,果真是小巧精致。”
“我闻不出这药的君药。”谢长卿说完,把钧瓷小盅轻放在竹床旁的案几上,沉闷的响声仿佛道出了他心情的低落。
“还有你闻不出的药?”王偭有一些惊诧。因为他和谢长奭身子不好,所以谢长卿一得了空便钻研医书。久而久之,他俩人要是得了什么病,都由他来开方子。谢长奭的夭折对他可是个沉重的打击。谢长卿原本是想去考医科的,这门科目虽然考中后待遇优渥、清闲稳定,但只能徘徊在主流政治的外围。也不知他一夜间到底想了些什么,第二天便穿着孝服找上王偭,抛下句“我要考进士”便走了。王偭一直对谢长奭的死心存疑虑,但因为是别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多言。
谢长卿嘴角微微勾起,连带着红肿的肌肉,酸疼酸疼的,眉心一点点皱起,“我又不是扁鹊华佗,哪能一闻就闻出?”
王偭见他又哭又笑的样子,拿起那个小盅,“用这个吧,我才擦一点就好了。”
谢长卿接过小盅,“谢了。”他点了点头,蘸药的手指有一丝颤抖,抹到脸上先是冰凉冰凉的,又慢慢变成火辣火辣的。谢长卿倒不是不放心这药的疗效,而是担心它会不会带来什么副作用,比如过敏毁容什么的。按道理脸上是不能随意用药的,可谢长卿也不顾及自己是否对那味未知的君药过敏,便极端信任的抹了上去。
两人洗漱穿衣完了后,王偭便突然起了兴头,抓着谢长卿的手,借口去陈乃亮的后花园里赏花。谢长卿本顾念着世家大族的后花园与内廷相通,若是冲撞了家眷,到头来反而不美。无奈他拗不过王偭,只能与他进了园子,心下想着不可造次。
“文徵啊,我在两浙的时候便听说这陈参知雅好园艺,他虽然膝下没有个一儿半女,但是倒有一位过继来的小姐,早早便有了封号,叫什么河阳郡君。听说这河阳郡君在内廷颇有关系,而且文采风度皆是当世一流。若是我们今日有幸遇见了,可要缠着她给我们作几首诗。”
“元章你这人,你怎么这样。人家是好人家姑娘,轻易不肯见人的,你还如此造次,当心我去参知面前告你!”
谢长卿面皮羞红,他第一回发现王偭居然是这般趋炎附势。
“诶——想必那就是了!”
还没等谢长卿拦住,王偭便从太湖石后跳了出来,唬得那小姐忙不迭地用团扇挡住脸。
王偭绕着那豆蔻年华的少女上下打量着,仔细端详着她鬓角的鹅黄碎发。只见那顺着碎发的纹路下去,就是一对令人心旌摇漾的耳垂。耳垂下的那两颗明珠还没有她的肌肤白皙。这位小姐比昨日那位好上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削肩细眉圆圆脸儿,红唇贝齿晶晶眼儿。王偭现在已把她奉为被贬谪下凡的仙女,唯恐再来个张宝伟坏他的事。若不是谢长卿在这里,这软饭硬吃的事情,他是志在必得。
“哎呀——可别被恩师发现了,这叫我也有瓜田李下之嫌。元章,快些收手罢!”
谢长卿暗自祷告,唯恐被人撞破,坏了他们三人的名声。突然间他便生出一计来,为王偭开脱。
小姐一见是生人,脸庞羞得通红,行完礼便转身告退,这叫王偭更是得意。
“小姐请留步。”
小姐的手攥紧了手帕,羞恼万分,恨不得遁地而走。只见她背对着王偭,态度并不是很好:“官人还有别的事吗?私闯内院,可是大忌。妾身与官人素昧平生,请官人知情懂礼守本分,妾身回一句话后便离开。”
“好好好,敢问小姐芳名?”王偭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
“陈夕秋。”
王偭见她低眉侧身之美态,更是爱恋无比。他想多和这位小姐多搭上几句话,“好听动人得紧,哪两个字?”
陈夕秋缓缓抬起了眼帘,又不敢直视王偭,略含怒气地回道:“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夕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为何不叫陈朝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谢长卿怕王偭再这么尬撩下去,真闹得不欢而散,自己面皮上也不好过。索性撩起紫藤萝,直接从太湖石后转了出来。在他看来,自己出来得罪人总比王偭尬撩来得好。
“谢长卿!”王偭狠狠地瞪了谢长卿一眼。
“公子请自重!”陈夕秋少说也是世家大族之女,礼数进退总是懂的,见这个谢长卿如此出言不逊,竟调戏起她来,瞬间恼了,简简单单地行了个万福,带着婢女扬长而去。
“你干什么呢!”王偭一时气上了头,推搡着谢长卿。
谢长卿一时不察,被他推到柳树上。
“哎呦——”一声传来,谢长卿挤眉弄眼地揉着胳膊肘。
“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谢长卿嘟囔道,揉着生疼的胳膊,似有怨气地解释:“这陈小姐一看就是行为端正之人,想必她也瞧不上那些登徒子。我说几句《高唐赋》,不但试出她的学问,也试出她的品行。这是个好姑娘,元章兄可要好好争取一番了。”
“少说这些!你生来一副讨女人喜欢的相貌,还对人家说什么‘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你这——”王偭咽下想骂人的口水,“你这是来败坏我的名声吧!”
“好生冤枉!”谢长卿瞧着王偭一副酸劲,心道他说得道貌岸然,八卦之心一时点燃,“元章兄莫是看对眼了吧?”
“小小年纪,懂这么多干甚!”王偭抄起一根树枝作势要打来。
谢长卿这时可卖了个乖,他躲到太湖石洞里,揉着被打疼的地方,脸部的肌肉都要笑崩了,“我这回绝不和你争。她和我年纪一般大。我这命也怕连累别人。元章,兄弟我全力助你抱得美人归。”
只见他躲在一盆含苞待放的惠兰后,一点都没察觉到兰花正含笑仰视他。
“好,下回你成亲时,我也对着尊夫人念《高唐赋》。”王偭气消了一半,心知这回自己没追成,心生一计。
“元章,一言为定。”谢长卿从兰草中探出个脑袋。
“哼——”王偭振了振衣缘,扭过头去。
“你岳父和李志方是什么关系?”王偭正儿八经地说。
“张氏一族人脉极广,我不是很清楚。”谢长卿听他提到张宝伟,眉峰立时聚起寒意。
“他还不明确地表明是那一派的人。”王偭也陷入沉思,“不过,我们初入仕途,切不可过早地表明立场,一切行事都务必要万分小心。”
“所以我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续弦了。”
“二位官人,参知请你们去前厅,说是有要事相谈。”
谢长卿上下打量了那小厮一番,与王偭对视一眼,随口应承道:“我们昨日挨打了,随处散散心,还请回禀参知,就说我们即刻便来。”
王偭见那小厮走远了,与谢长卿神神秘秘地走到盛开的紫藤萝下,悄悄说道:“该不会那小姐这么快就告了状吧?”
谢长卿颦了颦眉,有些嗔怪道:“你自己说的要来游园,也是你自己先去招惹人家的,我早就告诫了你,可你便是不听。这会子又来反悔,岂是大丈夫之气概?”
“文徵,我告诉你,我心慕那河阳郡君陈夕秋已久,你少来用你那漂亮皮囊勾引女人。”
“哎呦,我倒是第一个见到这么急着做倒插门的女婿。想吃软饭也别——哎呀——别打我啊——”
且说那陈夕秋又羞又愤,平白无故被两个风流少年郎调戏,又不好找人倾诉,陈乃亮是绝对不可能的。她不过是为宫中传递消息,必须守在太湖石旁,谁知被这两个不速之客打搅了清净。心里窝着火,又想到那密室中的人儿,忙命侍女菊英查探,看看那两登徒子走了没走。
“小姐,他们都走了。”
“也好,我和三娘便进宫了。今日之事,你切不可和旁人说,不然便是害了我的性命!”
陈乃亮在堂上等了未多时,便远远地瞧见王偭与谢长卿走来,一丝笑意泛上他肥厚的嘴角。
“我向来不涉党争,你们现在可是京城的风云人物,过早表现出来可不好,这几日还是先在我这儿住下吧。尤其是你呀,谢长卿,你现在可是艳名远播啊——”陈乃亮故意将艳名远播这四个字拖长,惹得谢长卿好不容易消了肿的脸又红起来了。
“恩师还是不要取笑学生了。”谢长卿坐在座位上略一拱手,言语间充满了羞赧。
“哈哈哈——谁不知道你谢长卿有卫玠潘安之容。现在京城里的女人们,对你可是又爱又怕,把你传的可是神乎其神。”陈乃亮拍着大腿笑道,“在我这儿不必多礼,老夫最受不得那些迂腐礼节了。”一旁的王偭正暗暗笑着谢长卿,谢长卿也知道,可他拿王偭也没办法。
“你们的伤可好些了?”陈乃亮关切道。
“恩师的药真是神药,药到病除。”王偭答道。
“那是,我从陛下那里抢来的嘛。”陈乃亮一脸得意。
“御用之物,自然是好的。”谢长卿放下茶盏。这茶没有他小时候在祖父家喝的明前龙井好,他也不在意。“敢问恩师,这药的君药是何物?”
“先不讲这个,我给你们讲一下这药的来历。”陈乃亮思绪悠远。
“还是四个月前,那时陛下偷偷溜出宫到西山赏雪,我那时恰好也在西山煮雪烹茶,赏梅吟诗。于是我便和陛下一道风雅起来。突然——啊哈!”
陈乃亮这时故意将声音提的老大,还停顿一下,吓得两人茶盏都要拿不稳了。
待这两人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好,陈乃亮又做了个吃人的动作,二人这时已是吓不起来。
“突然一只白额吊睛大虫奔来,好家伙,直接把陛下压在身下。”陈乃亮到了关键时刻,总会停顿。
“然后呢?”这二人的神经已是高度紧张。
“然后呀——陛下在那里动都不敢动。那大虫许是畏惧真龙天子,竟也什么都不干,光在那里舔起陛下来了。”
“不是吧?”谢长卿有点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和荞青尚宫就在旁边。荞青那时吓得花容失色啊,还是我在那里喊:‘来人啊!快救驾!’可是你猜怎么着?”陈乃亮这时又卖起关子来了。
“怎么地?难道还没有人来救驾?”谢长卿此时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陈乃亮一拍大腿,“还真是!我先前和哲宗皇帝出游时,那都是护卫暗卫一大把的,有的时候都要调动禁军。可是你猜这位皇帝怎么着?竟然和个小户人家的小姐一般,出门只带一个婢女!我真是大开眼界!”
王偭和谢长卿听陈乃亮此言未免有些伤感。后党专政多年,皇权旁落,朝中敢于直谏的官员已经不多了,一些原本有风骨的官员,要么被愈发混淆的朝局污染,要么自请调到清闲衙门,就像陈乃亮一般,过着诗酒风流的生活。
“不过,陛下也有苦衷,”陈乃亮也有几分伤感,“罢了,不提政事了,我接着讲。”
“我和荞青在那里喊了好久。我们两个,把所有的肉都抛出来了。可是那大虫偏偏就喜欢陛下,他光舔着也不吃,是真什么都不吃。那真是苦了陛下,小脸儿都被舔得出血了。这时——”陈乃亮两眼冒光,眉毛跳了跳,将茶水一饮而尽。
二人的神经跟着跳了跳。
“这时一少年悄无声息地奔来,说来奇怪,雪地上竟然没留一点踪迹。那少年说的迟那时快,一跳跳将在那大虫背上,手持一柄匕首,□□那大虫的喉管。那大虫还没来得及哀嚎一声,便血堵喉腔,一命呜呼了。”
“好在陛下没事。”谢长卿提着的心放下来了。
“故事还没完。陛下虎口逃生,当真是十分感激。可他那时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那大虫的血。这样子回城,只怕会被官府盘查,于是他们也只好在破庙里呆着。我见陛下这么耗着也不是事,便拿了些银两给那位好汉,回去收拾了些干净的衣服给陛下穿。那好汉也是够义气,死活不肯收钱,一直陪着陛下直到我来。”
“那他可真是忠胆义肝。”谢长卿赞许道。
“可不是嘛!陛下可感动了,当场给他赐了名。那义士武力超群,可就是胸无点墨,无父无母的,连名字都没有,一直都靠着西郊的寺庙长大。后来寺庙荒了,和尚尼姑们都散了,就他留了下来,守着一所破庙,每日茹毛饮血,和野人一般。”陈乃亮这时言谈间有难以描述的嫌恶。
“陛下给他赐了什么名?”谢长卿十分好奇地问。
“李凌。”陈乃亮提到这个名字便面色不豫,“虽说是凌寒独自开的凌,但好端端的和汉朝的那个降将扯上什么关系。”
谢长卿和王偭两人且捧起茶,这个李凌一蹦出来,气氛都冷淡了不少。
“不过这小子洗干净了之后倒长得人模人样的,当然还是没你耐看。”陈乃亮这时指了指谢长卿,谢长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但是谢长卿心里还是有一丝不悦,他是文举状元,谢氏一族的嫡子,凭什么要拿一个野人和他相比?要论外貌,谢长卿现在还没亲眼相见,不好评价;但要论气质的话,谢长卿绝对有这个碾压他的实力。
“那恩师现在可否说一说这味药了?”谢长卿对那个李凌可不感兴趣。
“我可是一直在说那味药的来历啊——”陈乃亮嘬了一口茶,“这药的君药,就是拿这只白虎的油炼的。”
“难怪——”谢长卿恍然大悟。
“倒是陛下可怜了。哎——”陈乃亮叹了口气悠悠说到。
“陛下回宫后,被太后罚跪三个时辰。那么冷的天,太后还不许荞青送火炉。陛下体力不支,直接昏倒在雪里。”
“这太后是亲娘么?”谢长卿心里想着,但他嘴上不敢说。
“就在这时,林太医索了那白虎去制药。他也是个细心妥贴的人,怕陛下不喜那白虎的腥膻味,特地加了茉莉、松针和冰片香。你别说,那药闻起来可真让人舒服,有种冷冷清清的热热闹闹。”
“对对对!”谢长卿和王偭深有同感。
“可这药里应当还加了些麝香吧?”谢长卿询问道。
“如你所言!”陈乃亮向谢长卿投来赞许的目光,“但林太医用这味药是用来帮助伤口复原的,擦了这药后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那恩师是如何得到这药的呢?”王偭好奇的是这个。
“我不是说陛下在雪地里昏过去了吗?太后那时正要召见我,我便进去为陛下说了几句,太后才把陛下送回福宁殿了。我听荞青说,陛下当晚便发了高热,神志不清、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哎呀——”谢长卿和王偭长长地叹息一声。
“都出疹子了!太后竟也不派人来看看。”陈乃亮这时有些激动,将茶盏重重的放在案几上。
“那后来呢?”
“后来,我私下里去见了林太医。林太医也急啊,可他没有诏令如何入得了宫?当天晚上本来是轮到周首相值夜,我便替首相领了这苦差事,顺便把药给了荞青。”
谢长卿十分同情这位皇帝,他垂下头,关切地问道:“陛下可好了?”
“那当然好了!林太医的医术那可是太医院头位,再加上他那副好皮囊,又会深得两宫太后喜欢,才二十五六岁,就坐太医院的第一把交椅了。”陈乃亮仿佛说到了伤心处,神色有几分黯然,“陛下痊愈后,许是荞青同他讲了这些,他问我想要什么,我说:‘臣就要那大虫制的药。’陛下一开始还有几分不愿意,我就索性抢走了,后来他也没说什么。陛下不但痊愈了,半点后遗症也没留下,而且,从今往后也不再折腾那些淫词艳曲了,反而是发奋攻读经史子集。只可惜,那么多侍读侍讲,几乎每一位都不给陛下讲这些。”
“为什么不讲?不讲这些讲什么?”谢长卿好是吃惊,他头一回听说给皇帝讲课不讲经史。
陈乃亮不说话了,大堂里充斥着难得的沉默。
谢长卿也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他两手摩挲着衣带,好消解他的尴尬。
就在这时,一位公公前来传旨,所有人都跪在门口听旨。
“奉太皇太后口谕,传翰林院修撰谢长卿立即入宫。”
“臣接旨。”
谢长卿想起前几天尹桓之的遭遇,听了这道口谕,不由地心下一紧。
“该不会那个长兴大长公主瞧上我了吧?天哪,这岂不是逼着我做违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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