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偭这一追,可把他自己也搭上了。
“这里还有一个!把他也架进去!快!”两个仆役又见一身着进士装束之人,欢喜异常。王偭是个文人,又是个药罐子,那里是这两人的对手。这两仆役将王偭拖下马,一人拖手,一人抬脚,徒留王偭一人叫喊:“你们这是打劫朝廷命官,少说也是要流放的!快放我下来!”
“我们岂敢打劫未来的宰执,今日大喜之日,您大爷就别提那些打劫啊流放的啦,多不吉利!我家老爷可有一份厚礼要给阁下呢。”一个仆役笑着对王偭说。
“大喜之日?厚礼?”王偭一时懵了。
谢长卿被抬到厅堂,四周堆放着金银珠玉、珍奇古玩。他被放下来时衣衫不整,丝制的官袍被□□得皱皱巴巴的。谢王两家又都有注重仪表的家风,所以他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冠。
这时一位五旬样子的员外从内堂里出来,拍着手笑道:“果然是人中龙凤!这些东西都是你的了,你可满意?”
“无功不受禄。我与阁下素昧平生,以如此厚礼对待在下,未免太过隆重了吧?”谢长卿对着这位员外深施一礼,心下却想:这方来京城不久,便出了这么多事。朝野上下,后党与相党又势同水火,这人必定是权贵显要,想要拉我上船。越是这般时刻,越宜韬光养晦,宜静不宜动。
“不重不重,”员外捋了捋他的山羊胡,高声说道:“女儿,快出来见一下你未来的夫婿!”
谢长卿顿时明了,他只觉得搞笑。只见一位打扮入时的小姐从屏风后转出。且看她一身绫罗绸缎,行走时带香风阵阵,神态有几分娇羞,但长相却是极为平庸,就算她打扮得再入时,混入人群里还是找不出来的。
那女儿年纪也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她微微看了谢长卿一眼,立时从额头到脖子,从鼻尖到耳根,都红得跟烧的正旺的炭似的。她先是向谢长卿做了个万福,起身时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两条腿都站不稳了,麻到地上。
员外见女儿如此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里着急,嘴上赶忙打圆场:“哎呀,香香,你对你的丈夫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香香嘴唇相互磨蹭着,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妾身自知资质平庸,但愿为君荐枕席、奉箕箒。若君不弃,可否与妾共同牢之礼?”
谢长卿只是微笑。
这时门房走了进来,和李志方耳语了几句,李志方身子一下子坐直了,有些不乐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门房下去。
李志方左瞧一眼女儿,右瞧一眼谢长卿,愈发有一些心虚。作为李香香的爹,他都想老实说,就外貌看,香香做谢长卿的正房,那是百般配不上的,谢长卿那是极有可能看不上他家女儿的,但仕宦的婚姻,外貌不是决定因素,权势才是。
“来人!再端些上来!”李志方生怕谢长卿瞧不上他家女儿。
谢长卿继续微笑。
香香被侍女扶起,她浑身都像没了骨头一般,被搀到云母石凳上坐下。在坐下的一瞬间,她又偷觑谢长卿一眼,眼神恰巧与谢长卿看挂在后面的画对上。她从没被除了父亲和兄长以外的男人看过,况且谢长卿是笑着看她的,一时间心乱如麻,她对自己的外貌很不自信,只好把头埋进领子里。
“老爷,我们又抓到了一个!”
众人随声看去,只见王偭被极为狼狈地抬进来,边晃荡还边叫嚷:“你们有话好好说!哪有这样对待儒生的!”
谢长卿见王偭这副窘样,终于忍不住了,捶着大腿,指着王偭哈哈大笑。
“哈哈哈——”
王偭刚从地上爬起,发冠凌乱,一时也火气上来:“你这没良心的!老子都是为了你才追进来!现在好了,我们两个都在这,你倒还有心思笑我!”王偭强忍着打人的念头,暗骂谢长卿真是个五十步笑一百步的东西。
一旁的李志方倒是很为难,谢长卿是状元,王偭只是进士传胪,他当然希望女儿能嫁给谢长卿,但看谢长卿这副样子,好像不会答应,王偭么,倒也不差。他此时恨不得自己有两个女儿,将此二人都收做女婿。
香香瞧了瞧王偭,又对比一下衣冠严整的谢长卿,顿觉着是瓦砾和明珠的差别。她又有一些害羞,垂下她那并不是很好看的脑袋,两手揉搓着衣带,心中只期冀着谢长卿能看上她家的门第。
“哎呀香香,现在你可有得挑了。这两个,你看上哪一个?”李志方甩锅给他的女儿。
“父亲——”香香而今小脸更红了。她突然间为父亲今日的举止感到羞耻,尤其是方才的话,更是让她在谢长卿面前无地自容。可她无法去责怪她的父亲,只好将难堪的怒火迁及王偭。
谢长卿见这两父女如此,更是想笑。
“哈哈哈哈哈——”
李志方被他自一入门的笑声笑得浑身不自在,头也和香香垂得一样低了。可他受不了这种结局未知所带来的压力,这比他见首相太后还难受,于是他一拍案,整个人腾跃而上,“谢长卿!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我李志方就这么一个闺女,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李尚书,这朝野上下都知你大名,谁又敢欺负你一个加了参的实权尚书呢?”一人立在门口,原来是陈乃亮。
“参见恩师。”谢王二人见此,心下便道救兵来了。
“政事堂现在有要事相商,李尚书可否先公务后私情?”陈乃亮拿出他少有的正经说。
“全朝野都晓得你这个闲适宰相,为何今日就有要事?”李志方看半路杀出个陈乃亮,便知道他的好事已坏了一半,他又带半分揣测之意道:“陈参知莫是也想招婿了?据我所知,你可是没有女儿的。”
“哈哈哈——”陈乃亮和谢长卿一样笑将起来,微胖的身体摇了摇,“还是瞒不过你李大人。我是没有女儿,可我有侄女啊。那日花园一见,我侄女可跟心里着了魔似的,说什么也不肯,非谢长卿不嫁。”
香香听了陈乃亮此言,心中好是难过。那陈乃亮的侄女应当是雪肌花貌之人,平白无故多出个情敌,她眼睛一热,泪珠儿在眼眶里团团转。
谢长卿和王偭神秘地对视一眼,嘴唇抿成一条线。早就听闻京城内有榜下捉婿的习俗,今日这事儿可是落在自己身上来了。
“我那侄女说不上是倾国倾城,但也是中上之姿。要论琴棋书画,她可是样样精通。更要紧的是,她对你可是一心一意,怎么样谢长卿?有没有兴趣和我回府一叙?”陈乃亮走到谢长卿身边,拍着谢长卿的肩道。
“既然陈参知的侄女与谢长卿早已见过面了,那我们也不好阻拦。”李志方才不管他女儿的泪珠子呢,好言对香香说:“女儿呀,谢长卿你是没有这个福份的,不如爹就把你许给王进士吧。好么?”
香香的泪水一下子冲垮了所有的防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志方见女儿如此不懂事,一下子怒了:“你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子!人家王进士是有什么不好?还有得你这丑婆娘挑!下去!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就这么说了算了!”
香香只好起身,对着谢长卿深深下拜,再见谢长卿时,眼泪已满面纵横,她断断续续地说:“妾身不能侍奉君,是妾身一生的遗憾。自与君初见时,妾身便已认定是你的人了。父命不可违,妾身只好只好从此别过。”她站立后,被婢女扶去内堂。转身的当口,又多瞧了谢长卿一眼。一想到不能嫁给谢长卿而要嫁给王偭,她胸中更是郁结难舒,有如石块沉在心上,恨又不知恨谁,怨也不知怨谁,愁思一下子如千钧块垒一般将她弱小的身躯压垮。
众人只见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原本就寸步难行的身躯此时已再也走不动一步。搀扶她的婢女看得可是最为真切:香香浑身软将下去,两眼翻得跟鱼肚皮似的。
“小姐!小姐!”李府上下都从四面八方奔来。
香香此时已濒临意识的边缘,她空白的脑袋里此时只装着谢长卿含笑看她的脸。
“快叫大夫!”李志方这下也急了,他可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大人,在下略懂医术,此事怎么说也与在下有关。若是大人不嫌弃,可否让在下为小姐看一看?”谢长卿从未见过如此戏剧性的转折,多少心中有愧。
“你要去快去!”李志方急都急死了。
谢长卿不去还行,一去可不得了了。香香瘫倒在地上,眼前恍恍惚惚地出现了谢长卿的脸。这犹如一道催命符一般,香香大叫一声,索性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小姐!小姐!小姐!”离她最近的一个婢女试了一下香香的鼻息,惊叫地跳起来,“呀——没气了!”
“女儿!我的女儿呀!”李志方此时老泪纵横,痛惜自己的女儿和即将到手的女婿。
众人一下慌了,今日本是大喜之日,而今竟要办丧事了。
“李兄!我还是来晚了一步啊!哎呀呀呀——多好的闺女,怎得就说走就走了呢?”
谢长卿和王偭一听这声音便道大事不好。这两人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果然是他!
张宝伟一张脸上的皱纹全是竖的,他发福的身躯犹如肉球一般滚进来,一下子滚到众人跟前,指着谢长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陈乃亮现在好是凌乱,抢亲抢出个人命案,说到底他也有一些责任,可这汴京第一大富商来这里干甚?
谢长卿现在被他指着发毛,他发奋读书考取功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彻底与张氏家族断绝关系。谁又能料到这无巧不成书,张宝伟能不远万里把女儿嫁到越州,也能不远万里来到汴京坏谢长卿的事。
“你你你——谢长卿!都是你害的!”张宝伟演技超群,明明死的不是他自己的女儿,他也能哭得如丧考妣。
“我?”谢长卿难以置信。
“你?”王偭对此十分想笑,但人家家里死了女儿,好兄弟又身陷囹圄,这个时候笑,说什么都不行。
“对!就是他!我那好女儿,也是被他活生生地克死的!他这家伙,别看长得一副人样子,就真是个克妻的命!我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否则怎么也不会让贤侄见这等凶险之人啊!啊呀呀呀——”张宝伟演技逼真到汴京最有名的戏子也望尘莫及的地步,他道出他女儿也被“克死”的事实,在场的人多少有几分信了。
李志方缓缓抬起头,惊讶的眼神真是何等高明的画师也捕捉不出来。谢长卿没有勇气迎接他的目光,只好垂着头,一言不发。
“女儿呀女儿!你才嫁过去不到七月,留下个孩儿便被这家伙克死了。为父要知道他的命有这么硬,又怎会送你入那等虎狼之地呀!”他一边捶着地毯,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一旁伸出左手搭在李志方肩上,“只可惜了贤侄这个好孩子,都是我无能,来晚了一步,没能阻止这悲剧的发生啊!”
李志方现在也不知道怪谁,他痛惜自己的女婿甚于自己的女儿,他当然不能去责怪亲家张宝伟,细想下还是自己的错,他不该派人去强抢状元,也不该那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责骂自己的女儿。
可是人性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每个人都只想要权利而不想要责任,当责任落在自己头上时,多数人都会选择推脱逃避;而权利就算不落在他们头上,也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李志方也不例外,他战战巍巍地从地上撑起来,对着谢长卿就是一巴掌。
“我的女儿就是看你看死的!我今日若是不剥了你的皮,看你小子能命硬到几时!”
陈乃亮和王偭没有想到情况越发超乎他们的想象,一时间两人怎么也不是。
谢长卿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他在这堆人里年岁最小,也最没有什么发言权,只好隐忍。他朝着李志方行了个稽首礼,这已是极重的礼节了,强忍着屈辱道:“谢某承蒙令爱一片深情,不能与贵府结为连理,是在下的遗憾。斯人已去,如何处置,但听尊长所言,我绝不有半分怨言。”
陈乃亮瞥了一眼谢长卿红肿的俊脸,那五个指印已渐渐地起的有一节小姆指高了。他此时非常同情这位状元,一天都在被京城中的各路权贵戏耍,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看谢长卿这副忍辱负重的样子,一点都没有新科进士的骄妄之气,顿时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王偭可没有陈乃亮想得这么多,他见好兄弟受辱,一下子冲到前面说:“你们怎么能打人呢?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滚一边去!”李志方现在恨透了谢长卿和王偭两人,他一把把王偭推开。王偭体质柔弱,怎么禁受的住他如此野蛮之举,“哐当——”一声滚下台阶。
“王偭!”谢长卿看到王偭为自己也遭此大辱,心中混不是滋味,他伸手去扶,怎料到被一柄扇骨重重地打住掌心。
“都是你害的!你还有脸去扶!”张宝伟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戏份。
谢长卿早已受不了他这位前岳父。他毕竟还是年轻人,不比陈乃亮那种老狐狸,见过大世面,能轻易地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现在他的脸已写满了屈辱和不甘。
陈乃亮倒还是好心,他走过去把王偭扶到椅子上,为他倒了一杯茶,给他顺了顺气,同时观察谢长卿的脸色。
王偭已是鼻青脸肿,他见谢长卿在地上兀自跪着,脸上尤带着屈辱的印记,他嘴上不好再说,心里已有了出人头地的想法。那红得发紫的掌印,仿佛罪犯的刺青,强行证明谢长卿是这里唯一的罪人,也在提醒着王偭,拳头和舌头,到底谁更硬。
“我要让你给我女儿陪葬!”李志方见陈乃亮一进门便护着这二位,心里的火更是没处发,这个谢长卿,看起来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干脆就拿他撒火。
“啪——”的一声脆响,谢长卿又挨了一巴掌。
“还有我女儿!”张宝伟是个爱凑热闹的,他看谢长卿只打一边脸,一半红一半白的,有点不好看,就帮他多抹上半边胭脂。
谢长卿一脸怨毒地死盯着华丽的波斯地毯。两手的指甲深嵌在肉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立下了什么样的誓言。
“你们不过欺侮我谢家失势,待我走到高处,看你们又是一副什么德行!”
他心下再怎么怒骂也没用,李志方看他这副样子,还不解气,又朝他背上踩了几脚。
王偭心里只觉着这两位“高堂”简直是愚蠢至极。他的女儿又不是皇亲国戚,还陪葬?莫是来讹人的?
“二位情绪莫要激动,这两位都是有功名的,要是外人知道他二人在李府受到如此对待,还不知街坊里该如何说呢。不如今日便到此为止,政事堂还有些事,李大人不和我一道去吗?”
“我女儿都去了,你还和我说政事堂的事!你一礼部的和我户部的有何关系?”李志方现在和这个陈乃亮算是结下梁子了,但他一开口就后悔了,陈乃亮在政事堂的座次是比他更低,但也是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尤其是他现在还没有表明是入后党还是相党,他的地位更是格外重要。
“杨计相年事已高,没几年该退了,李大人没有一点想法?”陈乃亮抛出了杀手锏。
在座的所有人听到政治话题便敏感起来。李志方看了看女儿的遗体,思虑再三,终于做出了决定。
三个时辰后。
“今日幸蒙恩师出手相助,不然我们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谢长卿用毛巾捂着脸道。
“举手之劳,又有何难?”陈乃亮把刘瑄赏给谢长卿的那枝锦帐芙蓉牡丹小心地插入白净的瓷瓶中,“他们也不会对你怎样,毕竟你们是有功名的士子嘛。就是,”陈乃亮一时语塞。
“就是恩师与他们起了冲突。”王偭边抹药边说。
“这哪是冲突?”陈乃亮挺了挺肚子,“这叫博弈。”
谢长卿与王偭一时只觉得羞惭万分,恨自己没见过世面。
“就是我也不敢把侄女介绍给你小子了!”王偭放下花,正在谢长卿眼前,推推谢长卿的胳膊。两人一时相视大笑。
“好好养花。”陈乃亮对着谢长卿挤了挤眉。
“好好擦药。”陈乃亮又对着王偭嘟了嘟嘴。
“这药好香。”谢长卿情不自禁地夸赞到。
“这药啊,可有一段故事呢。”陈乃亮此时脸上泛起淡淡笑意,“是我从陛下那里抢来的。”
“啊?”两人一时惊呼,还能从皇帝哪里抢?
“啊什么啊!你们两个,今日就在我府上睡下。我和陛下的故事,明日再讲!”陈乃亮收起笑意,甩开袖子散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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