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瑄得了太后那句话,就像是得了圣旨。一丝邪笑勾上他稚嫩的嘴唇,片刻吐出珠玉般的天籁。
“那谢爱卿便上来戴花吧。”刘瑄眼见着计划要成,左手扶着龙椅的扶手,右手招呼谢长卿。
谢长卿感觉有些不妙,不知他自己是不是过于疑虑,还是这皇帝邪性太强。他总觉得这花有些怪怪的,一时也想不出哪里怪,杵在那里。
“谢爱卿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嫌弃朕戴过的花?不肯上来也罢!”刘瑄佯怒道,把一张御案敲得咚咚响。
周澈给谢长卿使了个眼色,谢长卿只好听命。
刘瑄紧盯着谢长卿的脚步。他提着绯红官袍的下摆,露出深青为质的朝靴。他仿佛有意护花,没将那些繁花踩在脚下。故而他走的有一些迟缓,而且也不是直路。
这倒方便了刘瑄欣赏他的风姿,他有时侧身绕过那些花儿,白底杭罗的中裤时隐时现。谢长卿穿梭在那一片花地毯里,宛如一树开得通红热烈的石榴花。“近了,近了。”荞青心都要提出来了。刘瑄虽没有实权,帝王仪态的训练可不差,他依旧保持着慵懒的气场,不像荞青,见到个漂亮人儿,也不管是男是女就犯花痴。
谢长卿头一回距离九五之尊如此之近,从小灌输的三纲五常现在发挥了作用,说他不紧张那都是假话。隔着三尺远,刘瑄都感觉到谢长卿血液在加速奔流。
“再上来一点。”刘瑄温言对谢长卿道。
谢长卿只得跪着爬上了一个台阶,现在恐怕刘瑄都要听到他的呼吸声了。
因为龙颜不可直视,谢长卿只能低着头,两手藏在袖子里。出于紧张,他十只修长的手指在绯红官袍的广袖里打着无解的同心结。同样无处安放的还有他的眼神,视线前方是飞龙祥云纹绛红底的幕布。
幕布上突然出现了一位演员——一只光鲜白腻的小手。
谢长卿看那手都看得要呆了,它整体不是很大,但是显得格外纤巧,五瓣月牙镶嵌在那野兰花一般的指甲上,真不是男人该有的手!
谢长卿惊叹刘瑄的手之余,刘瑄也以他独到的审美打量着他:黑的乌纱白的额,黑的更黑,白的愈白;全身的柔和陪衬着棱角有致的眉,柔与刚的交杂却是相得益彰;含着朱丹的唇与染着墨香的发遥相呼应。吸引和排斥、激情和理智、放纵和约制,在同一具躯壳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刘瑄尚未知晓这中而不庸的力量的可怕之处,冥冥之中,仿佛是远古的神秘力量强制他启封这种力量。
“抬头看着朕。”刘瑄像是出于本心地吐出这句话。
谢长卿几近颤抖地抬起头,他还未有准备,天子的目光便已和他交接。
刘瑄心里“咯噔”一下,他也没有准备来迎接这种感觉,这感觉让他害怕得想要逃离。天子的目光没有离开,他亲手将簪在自己鬓角的牡丹花取下,再亲手往谢长卿鬓角旁戴上。
牡丹花柄上系着金银线交织的幡胜,那是少数文官才有的殊遇。粉中透红的牡丹正和谢长卿的脸一个颜色。广袖携着香风,幡胜微微飘动,哪怕是跪着,都不能掩饰他妙笔难书的风流俊雅。
温凉的手和滚烫的脸一触上,彼此都不禁颤抖。双方都各有一丝躲闪之意,却心照不宣地毫不回避,各自接受着理想和现实的赏赐。谢长卿毕竟是第一次当面接受君王的赏赐,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感激之情。
要不是刘瑄有意终结这君臣和谐的美好画面,谢长卿的感激之情会流露得更多。
“朕想把你送进宫做太监。”
刘瑄只听到眼前的玉人倒吸了一大口凉气,拈着花的手也感觉到他鬓角上汗毛的竖起。不消说脸上的汗毛,谢长卿浑身的汗毛都刻着两个字——惊慌。谢长卿原本湿透的贴身里衣也全都向他造反——被他的汗毛逼的。他不自主地向后挪挪膝盖,结果遭受了更意外的惊吓。
刘瑄和荞青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对出千古绝对的状元跌落在繁花之中,“哎呀”一声,谢长卿被余震又惊了个措手不及。
荞青捂着嘴吃吃地笑,刘瑄脸上也极度扭曲。天子的道统威仪和顽童的嬉皮无赖复杂地交汇在一张脸上。
“谢爱卿受惊了。朕不过开个小玩笑而已,爱卿可莫要在意。”刘瑄成功地将压力转移,他快速低声地说完这句话,摇了摇手上的花,“爱卿,花还没戴上呢,怎得先做了逃兵?朕又不吃人,有什么可怕的?难道是朕长得太丑,让爱卿不屑接近朕?”
刘瑄的话让谢长卿惊慌之余多了惶恐,他重新理了理冠服,手执象笏,恭敬有礼地答道:“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臣不胜天子圣威,故而有所失仪。”
“滴水不漏!”刘瑄暗自称奇,眼珠子忽然转到持着象笏的手上——谢长卿的手是十足的修长,“嗯,适合弹琴。”刘瑄心想。象笏和他的手无色差的融合,这让刘瑄想起了《世说新语》中的王衍“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
谢长卿的指尖已被捏的泛白,才三月的天,汗珠已顺着他脸颊的轮廓滑下,勾勒出他完美的线条。现在他的脸可比刘瑄手中的牡丹还红。
“爱卿还不来么?”刘瑄拈花微笑。
谢长卿只得再次登上那级台阶,重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个不正经的皇帝。嗯,陛下不丑,还有点好看,就是有一些雌柔,对了,还有一点邪气,活像一只猫儿。
龙脑香霎时间盈满了谢长卿的鼻息。他张开眼帘,顺着幽香散出的方向窥去,一只玉腕深藏袖中,足足让他看了半尺多长,余下的就隐没在锦衣华服当中,伸长脖子也看不见了。
“嗯,不错。”刘瑄帮谢长卿戴上了花,隔远了看着,忍不住称赞道。
“谢陛下隆恩。”谢长卿再叩首,提起袍服,侧身告退。
刘瑄和荞青一直忍到谢长卿入座。不约而同地,主仆两人捧腹大笑。尤其是刘瑄,直接指着谢长卿,捂着小嘴儿,半边脸都红了,笑到不能自已。
谢长卿方才还在感念君王的恩情,结果抬头就看见刘瑄和荞青笑得前仰后合,顿时便明白了——这小皇帝借他来讨爱妾的欢心呢!他有种被人戏侮的感觉,回想起大半天的经历,更是有被人当猴儿耍的不快。他对着玉杯斟满了酒,一口灌将下去,现在,喉咙和脸上都是一样的辣。
“陛下赐花,感觉如何?”
谢长卿循声看去,是王偭。
“要我做太监。”谢长卿又灌了一杯酒。
“什么?”王偭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也朝龙椅之上望去,但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天子与女官。
“开个玩笑。”谢长卿放下玉杯,悠悠说到:“好酒,好酒。”
王偭再次观望了一下,以确信不是谢长卿在和他开玩笑。“这玩笑也开得?”他有些难以置信,“陛下不会是个断袖吧?”
“瞎说什么!”谢长卿低声喝止道。
“失言失言。”王偭抽了抽自己的嘴。
“你们在说些什么呢?”陈乃亮冷不防地出现在二人身后,把这两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是恩师。”王偭脸上红彤彤的,像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
陈乃亮对刘瑄近些年来恣意妄为的行径早就是习以为常,拍着二人的肩膀道:“陛下一直都是这样,不单只是对你。他虽是顽童一个,但秉性不坏,好好栽培,应当是一代明君。”
“恩师说得对。”谢长卿低眉敛首,他今日出尽了风头,也出尽了洋相。
“这牡丹可是西京道上的名品,把它放在瓶里好生供着,可以留的更久一些。”陈乃亮品评着这枝被天子昭幸的牡丹花,又有意考问谢长卿,“牡丹品种多而繁,这枝是御赐的牡丹,你可知是什么品种?”
谢长卿看着这枝花就想到刘瑄邪恶的笑容,他对牡丹研究不深,只好随口答道:“应该是蓝田玉吧。”
“是锦帐芙蓉。”陈乃亮为自己丰富的园艺知识感到自豪。
谢长卿一听这名字就想到《长恨歌》里的“芙蓉帐暖度春宵”,再往下想便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现在,他的脸已红得赛过御花园里最红的花。当然,他可以借口是酒弄的。
“陛下还赏赐了你金银幡胜,还是两条一起系上的!”陈乃亮伸手去抓谢长卿的幡胜,多少有一些惊讶,“这可是宰执、计相、亲王、经筵官才有的特权。”陈乃亮现在对这位状元显露出十分的兴趣。
所谓幡胜,有如俗称的发带,迎风吹拂有如幡旗,故称幡胜。但它仅用于系在花上装饰,所以也称花胜,并不起束发作用。
王偭听陈乃亮此言,心中有一些酸酸的,他自问没有谢长卿的天赋,也自知没有谢长卿的容貌举止。现在看着谢长卿戴着花的样子,真是人比花美,看把他美的!
“陛下看样子很器重你。”陈乃亮打量了谢长卿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好好养花,过些日子,我把它扦插到盆里,这样就可以留住它了。”
谢长卿现在心窝里暖暖的,对任何一位有抱负的人来说,得到上级的赏识可谓是可遇不可求。若是君臣相知,更是以水投石,千载一合。
结合着千古绝对的前事,谢长卿愈发对这位君王有几分好感,方才被戏侮的事,早已被那金银幡胜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又斟满一杯酒,含着微笑地饮下,在心底,他已先敬了这位陛下一杯。
谢长卿现在心里暖,可刘瑄身上可不暖。
刘瑄本来还是在笑着,突然间,他小腹一阵隐痛。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笑多了,可不笑了之后还在疼,身子都有几分发冷,意识不妙。于是他转头严肃地对荞青低声说:“荞青,我肚子好疼。”
荞青也十五了,多少懂得些人事,她小声对皇帝说:“陛下,臣妾陪您去更衣。”
刘瑄只好和荞青一道溜走。
谢长卿才一杯酒的功夫,一抬头就突然发现皇帝不见了。
但满殿再也找不出像他一样关心刘瑄的人了,大家伙正忙着向各级官员客套。尤其是周澈和郭明礼,更是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刘瑄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偌大的宫殿,竟然只有一人发现皇帝缺席了。熙熙攘攘之下,为名为利者众,仅为一心者寡。
“啊——”刘瑄突然尖叫。
荞青从屏风后冲出,她也吓了一跳,褐红色的印记赫赫然留在白绢亵裤上,仿佛在嘲弄着什么,宣示着什么。
“我不会死吧!快传太医!”刘瑄头一回碰上这种事,董仲舒的理论他虽然一直不信,但此时他却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让上天降灾于他。
“哦,对了,方才要那个谢长卿做太监。天哪——如果说这也可以让老天发怒的话。真是报应!这叫朕还如何找乐子啦?不过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吗?可是现在龙体要紧啊。朕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可不能让朕死在便盆上啊!否则以后史家提到朕时,还不得笑死!那谢长卿也委实可怜,一天都在被玩来玩去。朕今日也的的确确是做得有些过了。哎——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整那谢长卿!”刘瑄经过了复杂的心理活动,竟得出了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论。
荞青一下就明白了,她厉声对刘瑄说:“此事不宜与外人知,陛下宜入宫静养。臣妾现在就去禀报太后。”
“又是太后!朕都性命垂危,还要先禀报太后!”刘瑄不知哪来的火气,一手将荞青端来的净手盆甩翻。
“咣当——”一声,荞青被泼出的水浇了一个满贯。
荞青也不管不了自己有多狼狈,捂着心口笑得咳嗽起来。
“你你你——你也欺负朕!你还笑你还笑!笑笑笑笑,你比那不笑的还得能了!你你你——居然敢笑朕!”
刘瑄见她如此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裤子都没穿上就跳起来,作势要打荞青。
荞青索性蹲在地下,她笑得血脉贲张,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从脸到脖子都是赤红赤红的。现在她见刘瑄风度全失,又光着腚乱跳,更是笑得要心跳骤停了。
刘瑄实在是拿她没办法,一时半会儿也没在意裤子的事,朝着荞青扑去。这不,半步还没走开,就直直的摔在荞青跟前。
“哈哈哈哈哈——”荞青此时滚在地上,捂着生疼的肚子,强撑着将刘瑄扶起,抿着嘴将刘瑄的衣带系好。
刘瑄见她憋红了小脸,斥骂道:“笑什么!你才好笑!一整个泼皮落汤鸡,还来笑朕这个垂死之人!”
“吾吾吾皇万岁——”荞青听他提到垂死之人就憋不住想笑,但她还是很有责任心的贴身女官,给了刘瑄一颗定心丸:“陛下不会驾崩的。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待臣妾先去换件衣裳,再送陛下回宫休养。”
“哼——”刘瑄换了个椅子坐,翘起二郎腿,假装在看瓶中的花,一边心中碎碎骂道:“敢笑朕!待朕亲政后,就先第一个剐了你!”
荞青换了件鹅黄广袖交领襦,下着肉桂粉褶裙,这衬得她皮肤有一些黄。好在她五官长得周正,否则是没有机会入侍帝王的。荞青牵起刘瑄的手,回到福宁殿。
刘瑄窝回床上,荞青端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教育道:“好好窝着,不许出去,否则大家都完了。我现在去禀报太后,马上就回来。”
可怜的小皇帝只能把帷幔和床帐放下,卷起被子睡觉。可他怎么都睡不着,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一天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情。
殿门“吱呀”一声,荞青像贼一样地进来了。刘瑄盼了好久,可算是等到了。
“睡了?”荞青蹑手蹑脚地爬进床帏。
“啊啊啊——”刘瑄一跃而起,把荞青吓得花容失色。
“哈哈哈!你也吃了朕一道!哈哈哈——”
“太后娘娘说,这几日陛下哪也不要去,谁也不能见,好生歇息便可。”荞青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权当他是孩子,也不配合他。
“啊?要多久?”刘瑄一下子就没了方才的得意。
“短则三日,长则七天。”荞青甩下这八个字,又同情刘瑄那个牺牲品,“这几日还有臣妾陪着陛下。臣妾现在来解释一下”
闻喜宴过后,进士们都踏马归去。谢长卿和王偭则悠哉游哉地信马游逛。
“快把花藏起来!”陈乃亮好意提醒道,“前面都挤满了娼妓优伶,传抢进士御赐的花。你们若有意护花,不想花落娼家的话,赶快藏起来。尤其是你,幡胜可不是那么好得的!”
谢长卿连忙摘下花,一片花瓣吹落泥土中,他下马将其拾起,用绯红官袍的袖缘拂去令娇花蒙垢的灰尘,喃喃道:“此官家所赐,不可伤之。”
他们将花藏于袖中,王偭的花是一枝睡莲,一句古诗从谢长卿脑子里冒出——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状元怎么头上不戴花?”一群花花绿绿的人浪朝他们涌来。
其他进士的花都被这些凑热闹的老百姓抢去了,原本这支队伍还是鲜花涌动,现在已是狼藉残红了。有些人为了抢花,倒还打起来,反倒是无辜的花成了这场无聊争斗的牺牲品,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一哄而上,一哄而退,有如钱塘江的浪潮。”王偭如是说道。
他想起小时候谢长卿被继母赶出家门,八月十三,将近中秋佳节,谢长卿却一个人在街上游逛,幸好被他看见。但谢长卿又是个极具尊严感的人,那时谢长卿虽仅有八岁,经历的事比一般的孩子可多上好几倍也不止。这表弟知道中秋佳节家家都要团圆,又怕人笑话,经过众人一番好说歹说,才跟着王偭进了王家的门。
王偭的父亲,也就是谢长卿的舅舅——王揆之,待这位外甥可是如亲生儿子一般。他素来偏爱他的妹妹,一直都对他那个没本事还凶女人的妹夫十分不满。也就是他,坚信王心桃的死与那个深受宠爱的何氏有着必然的联系。爱屋及乌,谢长卿又遗传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尤其是他的母亲,可是标准的江南美人,这让王揆之愈发心疼怜爱他,在王家的待遇竟和王偭一样高。他也是个心细的人,知道谢长卿人小心眼多,也不留在越州团圆了,带上一大家子去杭州钱塘看潮去了。
“你们干甚么!”人群中传来一声叫喊。
王偭被这声惊叫从钱塘拉回现实。他抬眼望去,只见谢长卿四仰八叉地被人架走,消失在巷子里。
“不好!快追!”王偭手执马鞭,朝谢长卿消失的方向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