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真是想得周到,就依官家之言吧。”郭太后有了个台阶下,内心舒坦多了。同时,她小声提醒刘瑄:“不可为难人家。”
不高兴的是郭明礼,他还未看出太后的脸色,仍不罢休:“太后娘娘,这作对也要有时间限制,不可能因为他一人便让我们都站着饿肚子吧!”
“郭明礼!你不要得寸进尺!”周澈一霎间便火了。他对郭明礼永不知足的行为十分恼怒,现在他的胡子都要气飞了。
“首相大人息怒,谢长卿接受限时。”说话的人正是谢长卿,他脸上飘忽着淡泊江湖的神色,微微笑着。
也不知怎得,这个少年的微笑像是一种特效的镇定剂,能给不管有多狂躁的人灌上心灵的甘泉,只可惜谢长卿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微笑有此等威力。周澈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再多言,只得把希望放在那位小皇帝身上,盼他能手下留情。
郭明礼则巴不得谢长卿对不出千古绝对来,那时他便以谢长卿才疏学浅为由,将他黜落,阻力也比迟到小些,于是他拱手言道:“臣听闻昔者曹植能七步成诗,若是谢长卿无此才能,肯将这状元之位让贤,也免得声名受辱。”
郭明礼此言带有挑衅,在座的士子则各怀心思,有的巴不得谢长卿对不出,这样他们的名次可向前一步。有的则为谢长卿抱不平,树大招风,一入仕就得罪后党,以后怕是很难过。还有的则是倍感羞辱,千古绝对自然是无人能对,若是在场所有人都对不出,岂不是都要回家种田?
“枢密使大人所言不假,若谢某果真无曹子建之才,自当远遁江湖,不入汴京一步。”谢长卿面无惧色,慨然答道。
“好!真是条汉子!”郭明礼见他上道,欢喜得不行,“请陛下出对,臣现在就走。”
“慢着!不是你走!”小皇帝伸出手来,十二冕旒被晃得滴答作响。可他瞥见郭明礼的那副怒容,不免害怕,小了些声音道:“郭卿家有所不知,当年曹子建也不是别人走,是自己走。”
在座的文士听了这话,不禁捂鼻而笑。郭明礼毕竟是武人,又平日里纨绔惯了,能知道个曹植已经很了不起了。谁知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非要在这种鸿儒云集的场合丢丑。
郭明礼在人前出丑,好生难堪,只见他冷冷地说:“陛下以为臣不知曹植是自己走的么?若是这小子自己走,天知道他何时能走完七步?”
刘瑄有些好笑,他只好一边笑着说:“郭卿家健步如飞,天下无人能及。如若郭卿家来走,恐怕朕还未说完郭卿家就走出宫了,不如让朕来走这七步?”
皇帝此言幽默,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气氛也没那么紧张了。
“可是陛下——”郭明礼还想坚持,怎料有一人不高兴了。
“够了!”太后厉声喝道:“就你事多!”她转头看向刘瑄,温言道:“官家出联吧。”
“谢爱卿跪了也有好长时日了,这作对本是风雅之事,跪着像什么样?还是快平身吧。”刘瑄的语气很是温和。他同时观察了太后的脸色,太后也默许了。
谢长卿报以天子感激的目光,刘瑄也偷偷瞧着谢长卿。一眼望去,谢长卿着实是姿容优雅、仪态得体,举手投足间有说不出的韵致,简直每一个角度都可堪入画。一瞬间,刘瑄有个大胆的想法,把他拉到宫里做太监,这样就可以每日捕捉他身上独特的神韵了。
一转念,刘瑄便为自己有如此可怕的念头感到惊讶。且不说朝臣们会不会同意,要他把一位状元收入宫里做太监,他也做不出这么乖张暴虐、丧尽天良的事。
刘瑄走下龙椅,略有正式地说:“朕出对了,谢爱卿可听好:九溪漫步出吴越,莫非屈子投胎?清天清地清日月。”说完稍待一会儿,便走一步。
“一步——”郭明礼率领一帮多事的进士起哄。
不久,刘瑄就用他那得意的鹤骨楷书把上联写出。众人见了,不免惊呼。二十字长联,竟要求在七步内对出!撇开平仄词性这些基本功不谈,单就是这三句的琴曲名、地名和人名相对就已经很难,还有第二句的问句要对答句,一问一答更是加大了难度,更叫人抓狂的是第三句,还要求偏旁相对!就连陈乃亮见了也未免摇头叹息,周澈则在一旁为谢长卿操碎了心。
“记都记不住,还怎么七步成对?”王偭小声咕囔着。
“真是千古绝对,陛下所言不虚。”人群中有不少人已打算看谢长卿如何出丑了。
刘瑄则仔细观察着谢长卿,只见他若有所思,左手负立,右手略成握拳状放至胸前,食指和拇指相互摩擦着,这可能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谢长卿自然发现了此联的关键之处,这分明是在拿他开涮,呵——出吴越!他谢长卿就是越州人,但听了后头的“清天清地清日月”感觉皇帝对他还是有很高的期望,他难免欣喜一阵。
“两步——”
刘瑄瞧谢长卿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有些生气,这都事关前途命运,他还能这般泰然处之。刘瑄对这种态度有一种莫名的火大,于是他加快了脚步,仿佛是要和谢长卿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三步——”
有好些高官都已坐不住了,陈乃亮却捧着一杯茶,细细端详着这位状元,“好家伙,这种情况还能面色不改,且看他以后能走到多高的位置。”
“四步——”
刘瑄此时又看了看谢长卿,他换了一个姿势,两只手半合掌,除左右手的食指外,别的指头都是交叉的,那两根纤细白皙的指头时分时合,一下一下地敲在刘瑄心坎上。
“也许他在检验平仄。”刘瑄见他那副从容的样子,无可奈何地怒其不争。他仰头看着富丽堂皇的藻井,微微叹了一口气,又走了一步。
“五步——”
“这家伙莫是还沉得住气?”刘瑄的手攥着绶带,他这时仿佛是受了气氛的感染,也为谢长卿揪起心来了。
谢长卿此时仰头看着他的君王。是的,他的君王。他每走一步脚步优雅迟缓,天上的星宿都随着他的脚步挪移,乾坤纲常全在他一念之间,他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不少人的心弦。他只有十三岁,身体还未张开,面庞兼容着稚嫩和不合时宜的早熟,单就相貌论是有一点女相,不过仍不失为一只雏凤。
刘瑄回头看谢长卿时,发现谢长卿也在看他,谢长卿脸上带着如清风明月般的微笑。刘瑄见他微微笑着,既不急也不气了,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油然而生,就这么两相看着。
时间在乘所有人都不注意时流去。“嗯哼——”刘瑄清了清嗓子,重新调整状态,严肃道:“谢爱卿,你只有两步了,朕再走一步,你的机会就不多了。千古绝对,你有把握吗?”
“请陛下放心,臣不会让陛下失望。”谢长卿深施一礼,绯红色的圆领袍衬得他肤色白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笑容又让人倍感轻松。
刘瑄见他缓缓起身,言谈神色未有半分惊惧,心下称奇,他这么多年在朝执政,哪一年的进士不是见了皇帝便两脚发软的?这个年方十八的状元,在如此攸关之时还给他这个局外人慰藉,真是奇人!怪人!
谢长卿明白小皇帝在看他,也许是习惯了众人对他姿容的欣赏,他对此早已不以为然。他好像是有意与在座的公卿大臣开一个小小的玩笑。眼见着皇帝要迈出第六步,他朗声对到:“双鹤听泉游汴梁,真乃羲皇在世!伴山伴水伴渔樵。”
刘瑄本以为他对不出,如今见他如此胸有成竹,心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早就对出来了!他方才故意弄得气氛紧张,为的就是看众人的表现,才十八岁便有这等心机。此刻刘瑄看着他的微笑,脊背有些发凉。
但皇帝与他的祖宗们一样,都有尊敬士人的优良品质。这点在当今皇上身上可谓是发扬光大到了极致,故而刘瑄将迈出的第六步收了回来,以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的挑剔眼光看待谢长卿。
刘瑄暂时还没表现出对政治的兴趣。一则是他年岁还小,后党不让他参与政事。二则是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若是不让他参政,又不让他出宫,他倒是为自己找了些发泄精力的好去处,比如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琴棋书画等等风雅之事。对照以前的帝王,能和他勉强相比的,也只有唐明皇和李后主了。
“好好好——真是妙对!谢文徵状元之名,当之无愧!”周澈现在满是对这个俊雅才高的年轻人的赞赏,他倒是比郭明礼更懂礼貌,对站在上头的天子询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刘瑄抚掌大笑,“此对真是绝了!不但平仄无半分差池,隐藏的机关也对得绝妙。朕无曹子建之才,却也想来说一说。上联有《九溪漫步》,下联对《双鹤听泉》,这都是琴曲名,若非精于音律者,断不能看出此间的奥妙。吴越对汴梁,都是古国名,对的工稳之余还隐含了他本人的经历。羲皇句么——”
刘瑄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又面带春风般的笑容接着点评:“朕比较爱听这话,但此句也无甚精妙。”
他这时留意了一下百官和谢长卿的脸色,百官当中有一些正在窃笑,谢长卿的神色好像黯淡了几分。
刘瑄见此便赶快改了话锋:“不过最佳之句还是那句‘伴山伴水伴渔樵’了!与上联相比,上联‘清天清地清日月’是处庙堂之高;而下联‘伴山伴水伴渔樵’乃居江湖之远。一朝一野,两种志向,同样风骨,谢文徵如若不是两袖清风、一心报国之人,朕倒不信了。”
“陛下涉世尚浅,哪来这么多夸奖!”郭明礼见谢长卿从容对出千古绝对,脸上都感觉被扇了无数个巴掌,刘瑄再一夸赞,更是往伤口上撒盐。
谢长卿本以为刘瑄也和那帮人一样为难他,尤其是之前刘瑄对他能力的反问,有如挑衅,更是坚定了他的想法。
可他一听到陛下夸赞他,又看到皇帝那副欣赏的表情,之前的看法全都烟消云散,他权当是皇帝少不更事口不择言。
他又转念一想,若不是天子挂心他,又怎会多此一问?没对出就没对出,也不会对九五之尊有半分影响。
他现在的心被皇帝的夸奖挠得痒痒的,脸也和他的官袍一样红,刘瑄如果恰巧在此时瞥一眼谢长卿,就会发现他的眼中盛满了星光。
“郭枢密使这是什么话?”陈乃亮歪着脑袋说,“现在,这千古绝对反成了千古的君臣名对了。臣恭喜陛下又纳一贤才!”
“臣等恭喜陛下!”首相周澈率领一干文臣祝贺。
“既然状元公才名相配,那哀家便饶了你此次,下回如若再犯,决不轻饶!”郭太后此次有惊无险,人也没丢。她斜眼瞧了一下郭明礼,突然有种神秘的预感——他永无止境的欲望将会给郭氏一族带来难以想象的灾祸。
“臣谢太后娘娘。”谢长卿不卑不亢地跪下谢恩,但转念间他又想到了刘瑄那缩回的第六步,侧了些身子补充道:“谢陛下。”
“继续唱名。诸位爱卿也累了,还是先就坐吧。”太后仪态万方,宴会又恢复了它应有的样子。
刘瑄被刚才的群臣恭贺震得头皮发麻,长这么大,他还从来都没有人如此恭贺他。正如谢长卿活了十八年也未曾有人像今日的刘瑄一般给予他如此高的评价。刘瑄忐忑不安地回到龙椅上,继续端着做祭品。
可他刚刚迈入青春期,对一切陌生事物都抱有极大的好奇心,谢长卿初次见面便以极为张扬的姿态出现,这不得不让刘瑄在宫宴上多注目他一会。
酒过三巡,歌舞已起。随着舞女的广袖一挥,刘瑄顺着方向偷偷窥去,只见谢长卿端着酒杯自斟自饮,酡色浅浅泛上他的脸颊,不知是出于酒醉还是别的的原因,这反而衬得他手指如西域的羊脂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刘瑄莫名其妙地吟出这句,突然发觉耳根下好像有笑声。扭头一看,果然是荞青。
“笑什么笑!严肃些!”刘瑄被人看破了心事,满脸羞红。
“官家方才是在说谁?”荞青捂嘴笑道,强忍着不失仪。
“说你!说你好了吧!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哼——”小皇帝任性地翻了个眼皮,和荞青赌起气来了。
荞青忍住不笑,但她已然揣摩到了皇上的心思,眼骨碌一转,心生一计,她便近前正色道:“陛下,待会就是赐花了,陛下想给新科进士赐些什么花?”
刘瑄乜了她一眼,看着荞青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心下也盘算起来。他倒也不绕弯子,撑着脑袋,眯长了杏眼笑道:“你这小蹄子,是想调戏那个风流倜傥的状元公吧?见色忘义!”
“官家,这怎生是见色忘义呢?好生委屈奴家了。”荞青听刘瑄这么一说,就知道事儿成了一半,故作委屈地说道。
刘瑄伸长了脖子去偷看谢长卿,更觉着他相貌堂堂,气度不凡。于是偏头笑着对荞青道:“委屈谁都不委屈你!朕真真儿是可怜,中意的丫头琵琶别抱,当着朕的面,朝着朕的臣子暗送秋波,这古今最窝囊的皇帝,可真是非朕莫属咯!”
荞青听了刘瑄这顿抱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听了这话,明白就差临门一脚,赶忙趁热打铁,故作悲戚道:“哎呀——琼林苑是去不成了,再不捉弄几个进士,今年可真是老遗憾了,下一回可又要等上三年咯。”
刘瑄何尝不想捉弄一下这位美男子?他又窥觑谢长卿那边,鬼点子冒将出来。只见这皮皇帝计上心来,低声对荞青道:“老规矩,别过火。等下赐花的时候,你这样我这样。”
“陛下赐花——”鸿胪寺的官员宣布本宴最富有娱乐性的一项节目,刘瑄和荞青表面上端着个菩萨模样,脑子可是兴奋着哩。
“陛下请过目。”执事太监端着花盘呈上来,刘瑄和荞青对视一眼,计划开始。
权力仅限于看花的皇帝先是以审美家的高标准拈了几朵花,称赞几声,点了点头,照例评价了几句。
就当大家以为只是走个过场的当口儿,“啪嗒——”一声,花盘滚到地下,整个玉阶那可谓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公公怎生端的盘子?”荞青帮刘瑄那个主谋掩护道。
端着盘子的公公真是欲哭无泪呀,附近只有他们三个,他又背对着群臣,盘子明明是刘瑄打翻的,本以为荞青能说上几句公道话,而今可真是有冤没处诉。
“罢了,内廷司每日都采好了花,而今去取也不耽误。这又不是状元迟到,皇帝缺席,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刘瑄摆出一副温和从容的神色,老公公听天子这话还有些良心,简直是要泫然泪下。
“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雅量,当洪福齐天!”老公公激动地手脚颤抖。
“下去吧。”刘瑄一挥手,袖子带着龙脑香的香气。
谢长卿听到刘瑄那句迟到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捏起玉杯盘算着:“鬼知道这小皇帝还想做些什么?罢了,遇水架桥,见招拆招,量他一没亲政的皇帝,也兴不起什么波浪。”
“诶?这第一位赐花的可是谢长卿?”刘瑄故意拖长了语调,表现出他的兴趣所在。
“回禀陛下,正是。”荞青跟皇帝一唱一和。
“哎呦——”刘瑄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来,连拍大腿,啪啪啪的声音立体环绕着整座宫殿。只见这皮皇帝皱着眉头,满怀歉意地堆笑道:“今日真真儿是委屈谢爱卿了,朕可真是过意不去呀!本来朕是东道主,倒让谢卿家东奔西顾,而今又少了花,朕可是心中有愧呀。”
谢长卿一闻此言,连忙起身告谢:“陛下真乃天赐圣君。今日在此,君臣同乐,臣觉得并无招待不周之处,还请陛下放宽心。”
郭太后对刘瑄这种三年一度的例行公事,早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挪了挪腿,满头的珠翠晃得如打秋千似的。那两片四十八岁的干瘪瘪的嘴唇动了,“官家今年又有什么打算?”
“启禀母后,儿臣心想总让各位进士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事。刚巧朕这儿还有一枝牡丹花,亲赐给状元,也不耽误,赐完以后,再演一出歌舞,内廷司的花也应该到了。”这皮皇帝干起自己的事来,那可真是毫无畏惧,他也没想过,他这样做会让旁人认为他在笼络文士。
“官家玩的开心就好。”太后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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