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福宁殿的地牢内,鲜血直流,哀嚎遍地。
“人都处理干净了?”
一位银发老人坐在金漆楠木椅上,头戴貂毛卧兔儿,顶着一支五阳朝凤攒珠钗,那猫儿眼一般大的珍珠流苏垂在耳际,纹丝不动,不怒自威。
“回谢娘娘的话,都处理了。”
“这个人,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荞青站在谢娘娘跟前,颔首低眉道:“娘娘,此人盗窃官家书信,刺探机密,按照福宁殿的规矩,当鞭刑至死。”
“那你来监刑,官家,你可看到了?”
刘瑄打量着谢娘娘的神色,低声道:“娘娘,是瑄儿不查,不知道她是太后的人。”
“以后记住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但是”刘瑄有几分犹豫,“朕以为,不如让林仕楠送一杯鸩酒来,给她个了断,也免得夜长梦多。”
“哼——”谢娘娘拧了拧刘瑄的耳朵,半是宠溺道:“小泼猴翅膀越发硬了,荞青,你去叫人来。”
荞青连忙小碎步退了出去。
“哐当——”
“太后娘娘驾到——”
刘瑄听了这声音,急忙缩进谢娘娘怀里。
郭女王扫视了一眼,冷哼了一声。地上那宫女见救星来了,立即抱住郭女王的大腿,哭嚷道:“太后娘娘,这荞姑娘在官家面前说浑话,要害死奴婢啊,娘娘救我——”
谢娘娘岿然不动,抱着珐琅小手炉,一派皇家气度。
郭女王纵使有天大的背景,在谢娘娘面前不免矮了三分。她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事情,也不强攻,行了个万福道:
“娘娘,这小宫女不过是偷了官家的东西,为何要至她于死地啊?未免也显得娘娘太不大度了吧?官家自己说呢?”
刘瑄刚想撇清关系,谁知谢娘娘抢在他之前回答。
“她今日敢在官家跟前动手脚,明日就敢在茶里下毒,后日就敢爬上了龙床勒死官家。官家是哀家唯一的孙子,是哀家心尖尖上肉,哀家容不得这种人威胁官家!”
谢娘娘的话掷地有声,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可是”
“可是什么?哀家知道你心虚,你当了一天的皇后,若不是哀家为了朝局平稳,为了瑄儿平安长大,能有你在这里说话的份?”
郭女王心中像是刺进了一根毒刺,谢娘娘说的话一句不假。碍于地位权势,再加上自己这里本来就理亏,她只能低头。
“娘娘,药来了。”
荞青端着药进来,仔细端详着两派人马的眼色。
“灌了她。”
“不,太后娘娘救命啊——”
“灌进去!”
郭女王知道自己救不得了,暗自忍下这口气,找了个由头退了。
谢长卿远远地就闻到一股药香,这是他本来想来的地方。只是因为谢长奭的突然离世,他也没了治病救人的愿望。
“这位是?”一个正在炮制香药的男孩问。
“新科状元谢长卿,不知林太医在不在?”谢长卿递上名帖。隔壁墙里的杏花为了一睹他的容颜,耐不住寂寞探出头来。
“林太医,是不是福宁殿的那位林太医?”
谢长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想想皇宫中可能是按宫殿划分隶属的,只能点了点头。
“谢官人,宫里有规矩,照顾陛下的太医不得接见外臣,你请回吧。”
“诶——别啊——我有事情!”谢长卿一时间急了,长兄临死前的症状是他唯一的突破点。如果不能得到太医院的医学支持,那他的证据链就不足矣击倒谢长恭。
“谢学士,宫规森严,就算你有急事,也不得如此贸然。除非你也是陛下的人。”
“我怎得就不是陛下的人了?”谢长卿一急,他也不知道这个小孩子在说些什么,没想到这居然成了预言。
那小孩子放下小石磨,拍拍身上的灰,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小孩子又钻了出来,“谢学士,林太医这边有请。”
谢长卿随着那小孩进了内室,只见一年轻人身着绯红官袍,侧影饶是清秀俊雅。杏花的影子在他额角上摇曳,像极了江南的酒,温存而绵长。
他早就听说过太医院提举林仕楠年少有为,医术精湛,因而料定了那人是他。
“林太医。”谢长卿也不知该如何和他称呼。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不过二十来岁的少年样子,两腮若春桃,眼眸如碧水,红唇白齿,浑身散发着草木清香。被他这么浅浅一望,又生出一股疏离感来。
林仕楠偏了头,微微打量了一番谢长卿,温言道:
“你就是谢长卿?”
“是。”谢长卿不明白为何一位太医还要问他这个。不过这林仕楠声音倒是很好听,宛如杭州西湖里,荷叶上的露珠落入池塘。
“三年前你报了我的徒弟,当年报我这一门的,也只有你一个。”林仕楠苦笑道,“我听刘院判说,你天赋挺好的,家世才学也不错。当时我还犹豫着,要不要招你进来。招了你,又怕耽误你;若是不招你,我面子上又过不去。好在,你自己放弃资格了,我也落得心安。谁知你放弃资格的第二天,就有一个小姑娘女扮男装参与补录,被刘院判识破了。本是要推了她的,谁知她千里迢迢,就是来投奔我的。我这人心软,拗不过,只好收了这女徒弟,补了你的缺。”
“谢官人,如果在下没搞错的话,你我非亲非故,你到底是有什么事要来这太医院啊?莫非,这回又想弃官从医?”
终于进入正题了。谢长卿这回放低了声音,“林大人,在下虽说也是研读医书许久,但是总有一事未解。请问到底是什么毒药会让人死前呈现一种非常怪诞的姿势。”
“怪诞的姿势?”林仕楠把平常接触过的毒药发作症状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选择项太多。他又问道:“如何怪诞?”
“就是全身发紧,面带狞笑,呼吸急促,脉搏不齐,四肢抽搐。”
“这不是破伤风吗?”林仕楠甩下一句话。
“不不不,最后尸体还在抽搐。”
“尸体还在抽搐?”林仕楠一时起了疑心,“死者是不是像穿山甲一样蜷缩起来?”
“正是,林太医怎么知道的?”
“我会不知道吗?”林仕楠抓过一包党参,快速切成头发丝那么薄的薄片,一脸得意,“我能去侍奉陛下,这些毒物的毒理和症状以及解法定然是非常熟悉的。云苓,把这个送下去煎药。”
那位千里迢迢来投奔林仕楠的小医女就是楚云苓。她知道这是师父要让她回避,也福了福身,转入药房里了。
“那是什么毒?天下至毒不过鹤顶红,这是什么毒?”
“哼——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就知道一个鹤顶红!”林仕楠从桌子里掏出一串钥匙,“跟我来。”
谢长卿跟着林仕楠来到了太医院一间廖无人烟的院落,门上上了锁,锁上生了锈。
林仕楠找出一把雕刻精致但是也同样生了锈的钥匙,用力转动两下,那锁才毫不情愿地开了。
“这里太阴森了,到底是放什么东西的?”谢长卿看着一个一个的密封良好的抽屉,上面标着各种毒物的名称,按着毒性顺序排列,一共分为七个等级。
“看到没,鹤顶红只在第三个等级。最上面那个,开国以来就没人打开过,听说闻一下就会当场暴毙,七窍流血。”林仕楠非常得意于他太医身份带来的特权,能有机会认识这么多毒药。
谢长卿看得毛骨悚然,宫里的毒药真是大大超乎了他的想象。
“你说的毒药叫牵机药,是由马钱子炮制而成的,在鹤顶红上面,可以通过皮肤和眼睛中毒。”
谢长卿看着第二等的格子,初冬的天,他居然汗流浃背。
“产地在交趾安南一带,麝香和延胡索可以增强它的毒性。你从哪里看到这种药的?”
“小时候家中有人突然去世,我没救活,故来问一问。”
“这种药,你能救活我就保举你进太医院!”林仕楠冷笑道,他决意吓一吓这位俊俏的状元公,“一般中毒,甘草绿豆就能解。像你那样说的症状,已经达到致死量了,不过也不难解。蜈蚣三条、全蝎一铢半,研磨为末,一次灌服。这里的毒药,都是用来对付乱臣贼子的。谢官人,我奉劝你忠心侍上,莫生二心啊。”
谢长卿遍体发凉,他虽然没做过什么对不起皇帝的事情,但是他所谋之事,随时都会让他毙命。
“林大人,这解药都是街上买得到的,那请问这些毒药哪里有卖?”
“你问我哪里有卖?”林仕楠心下更是疑惑,“这些药都是贡品,市面上都不出售的。你要买它做什么?难不成去害人?”
“林大人,不瞒您说,在下要翻案,只能靠您了。”
林仕楠琢磨着他说的话,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长叹了一口气道:
“罢了,我且帮你这一回。”林仕楠合上药柜,轻咳了几声,“马钱子草全株有毒,如果再配合麝香和延胡索,药效会大大增强。我听说在两广和川南有一种替代药,叫马钱子藤,其果实七颗足以使人毙命。”
“多谢林大人,敢问林大人能否帮小可出庭作证?”
林仕楠垂下眼睑,沉思半晌。
“谢文徵,在下与您素昧平生,为何要帮您出庭作证?更何况,林某是官家钦定的御医,若是与外臣勾结,参与朝政,轻则流放,重则诛九族。”
林仕楠故意把那“诛九族”三个字读得很重,像是在提醒谢长卿这背后的风险。
谢长卿的眸光一时黯淡下来,他本想说些别的,谁知眼前那太医竟然说道:
“你手上没有证据,光凭你说的,谁知道你是不是胡编乱造。”
“我有证据!”
“哦?”
林仕楠眉角轻抬,打量着眼前这人,“拿来看看。”
谢长卿从袖子的夹层中掏出那个锦囊,林仕楠打开一看,不禁皱了眉。
“果然是马钱子。”
“那林太医可否?”
林仕楠示意他不必多说,随手系好锦囊,轻笑道:“你去找云苓要一张我的签字,证明什么的,她会帮你办好。她就在药房,你直接说是我要她做的就好。”
“多谢林太医。”
“不送。”林仕楠揣着钥匙,打开了最上面的格子。
里面没有什么毒药,只是一方印玺。
一刻钟后,谢长卿办完了所有的证明。
此刻他心中汹涌澎湃,他隐忍了三年,长兄死前的惨状还在他脑海里徘徊。
如今,扳倒谢长恭的时机,终于到了!
“咚咚咚——”
汴京的老百姓今日被一个惊天大消息炸了个猝不及防。那位状元公谢长卿,居然要状告自己的庶兄谢长恭,此刻已经击登闻鼓了!
“你们有没有听说,三年前那位状元公谢长奭,就是如今这位状元公的亲兄弟。而这个谢长恭,三年前为了争家产,毒杀了谢长奭。可怜那谢长卿,三年内被赶到破茅屋里隐居,就为的有朝一日为他亡兄复仇。”
“呀,看来这谢长卿真是当世人杰,我早就听说他的棋艺在江南,若是他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这有什么,我听说前些日子主考官看了他的字,竟说比国朝苏太师还胜出三分。那苏太师何许人?现在宫内的匾额,都是他题写的!”
“这谢长卿文韬武略,又是忠肝义胆,我大周今日有了这等人才,又何愁天下不太平?四海不统一?”
“说得对,说得对!”
在汴京国事爱好者指点江山的时候,谢长卿已经慨然面对着帝国最高层的十个人。
“传谢长恭——”
“谢长卿,你申请重查旧案,可有实证?”
“回大人的话,小可有。”
“速速呈上来。”
谢长卿打量着屏风后的两宫太后,谢娘娘身体不佳,官家年纪尚轻,因此上朝的任务就交给了太后郭氏。今日倒是奇怪,就因为这一件事,全大周的宰执高官、实权皇室,都挤在了这大理寺。
只见那一众高官各揣心事,当年那位大理寺卿侯文景,现在已经成了刑部尚书,见谢长卿考中了状元,又拿出了确凿的证据,面如土色。
为首的那位长髯老者沉思不语,应当是当朝首相周澈。
而旁边那位身材胖得和橘子一样,还在把玩着手中的核桃摆件的那位,应该是闲适宰相陈乃亮。
至于那位脸色青黑,膀大腰圆的,应该是枢密使郭明礼。
首相周澈听取了各方意见后,清了清嗓子道:“这毕竟是谢家的家事,还得过问一下谢娘娘的意思。”
屏风内很快就传来一个沉稳的女声:“哀家没什么意见,案子既然证据确凿,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臣有异议!”
众人寻声看去,果然又是郭明礼。
谢长卿心下猛地一抽,他隐约瞥见了谢长恭的狞笑。
“如何?”
周澈端着一副忠臣良相的面貌,仿佛局面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郭明礼拿起案几上的那个锦囊,冷笑道:“谢长卿不过在太医院出了证明,这个锦囊是庵酒店的不假,这药渣是马钱子不假。可是有谁能证明,庵酒店就没有藏匿马钱子?有谁能证明,这马钱子一定是谢长恭带来的?诸位大人,这证据链还不够完整。”
“大人明鉴!谢大人洗雪小的冤情,这谢长卿就是想和在下争夺家产,故而才重查旧案,请诸位大人明鉴啊!”
谢长卿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出。
他今日敢击登闻鼓,敢闯大理寺,不但是要试一试汴京的水,更是为了这天理昭昭!
“那谢长恭依旧洗不脱嫌疑,国朝又怎么能让这等无君无父之人入朝为官?无论如何,谢长恭的进士功名,必须剥夺!”
周澈居然站在他这一边,谢长卿暗自揣摩着,他还没有放出最后的王牌。
“强词夺理,我大周刑法就是疑罪从无!”郭明礼慌了,急忙看向屏风后的郭太后。要知道,这谢长恭可是他寻来的人,入朝之后,可是他后党的中流砥柱,万不能被这谢长卿拦腰斩断了。
郭太后一言不发。
各方势力僵持着,保持着微妙地平衡。
终于,谢长卿决定打破这个平衡。
“启奏太后娘娘,首相,各位参知,”谢长卿深施一礼,一派世家风度,朗声道:“谢长恭并非疑罪,臣还有证据,只是怕有些人别有用心罢了。”
“谢长卿你这个毛头小子,居然使这种花招,你这话什么意思?”
郭明礼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三年前,就是后党的人和谢长恭联手做掉了谢长奭,谁知道三年后,这个谢长卿步步为营,一路杀到了汴京。
陈乃亮倒是继续把玩着他的文玩核桃,心道这小子颇有天赋。
“回禀枢密使大人,在下并无他意。证据在此,请首相过目。”
谢长卿通过前面一轮试探,已经清楚了整个朝堂的势力分布,而且他也争取到了自己合作的对象。
周澈心道这谢长卿倒是识相,接过谢长卿的证据,草草看了一眼。
“启禀太后娘娘,首相,这是广南东路林氏药房的账本,上面第三行第四列写着‘真和十年上元,两浙路谢氏东山堂谢长恭’。要知道,药房卖毒药,可是大忌,而马钱子这种烈性药,每一笔出入都会写得清清楚楚。方才郭枢密使说这马钱子不一定是谢长恭带来的,那请问这马钱子又是谁带来的?”
郭明礼百口莫辩,支支吾吾道:“或许这汴京有一棵马钱子树呢。”
“非也。”谢长卿直接打断道:“马钱子产地在安南、交趾一带,广南东路有马钱子藤,可作为马钱子的替代药。从来就没听说过马钱子还能在汴京生长。想必庵酒店也不会种一棵养不活的树吧。”
郭明礼刚想申辩,却被屏风后的郭太后打断。
“既然如此,就照着法理办!”郭女王拍案而起,怒喝道:“来人,把谢长恭拖下去,杖毙!剥夺其全部家产,由谢长卿继承。首相以为这样如何?”
周澈眼睛骨碌一转,端着笏板笑道:“古语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谢长恭犯了命案不假,但依臣所见,不如把他打八十廷杖,再发配到广南,至于财产,充公就好。想必谢长卿也不愿意接受这等肮脏的钱财吧?”
谢长卿这才领略到老狐狸的厉害,两边不得罪,两边都讨好,轻飘飘的几句话,又叫你不得不受制于他,真是手段高明!老辣!
如今他已经被周澈逼上了梁山,只能顺着周澈的话说:“也罢,谢某也不是为了那区区八百亩田就翻案的,还请速速行刑,如此才算沉冤得雪,以告亡兄在天之灵。”
“结案吧。”
郭明礼恶狠狠地剜了谢长卿一眼,这小子,要不让他尝点厉害,他还真以为自己是首相了!
谢长卿看着旁边嗷天鬼叫的庶兄,原来他也会有今天。三年前,他在这大理寺蒙受不白之冤,被侯文景那个狗官差点屈打成招。有谁会想到,三年后,他谢长卿强势归来,把这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一一扔下万丈悬崖。
“谢文徵啊——”
谢长卿还处在胜利的喜悦中,被身后人这么一唤,立时换了一副温良面孔。
“文徵,这位是礼部尚书、参知政事陈公度陈大人,你的文章,他可是极力推荐过的。”王偭为谢长卿引荐到。
谢长卿听了此言,立即稽首下拜,却被陈乃亮一手拦下。
陈乃亮拉着谢长卿四下看了看,连声笑道:“果真有几分谢首相的风范!谢状元公啊,不知你可否赏脸,来寒舍吃几杯酒?”
“恩师有请,小生哪敢推却?不过在下还有些东西尚未收拾,若恩师不嫌麻烦,不如晚间学生再拜访恩师?”
陈乃亮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是个人精,腆着肚皮哈哈笑道:“也罢也罢。”
其实谢长卿是怕得罪人,周澈刚刚算是帮了他,要是先拜访政事堂第四号,恐怕有些礼数不周。
再说,时间仓促,他也没有准备礼品,哪有晚辈去长辈家里混吃混喝的道理?
且说谢长卿与王偭二人拜见了周澈,稍微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家世,有无娶妻,父母尚在否等问题,也算是熟络起来。尤其是王偭,送上一应大礼,又说了好些吹捧的话。谢长卿知道他素来仰慕这位首相,也不多说些什么。倒是周澈几次三番提起陈乃亮力保状元的事情,以此来试探谢长卿。谢长卿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多说,就说些套话敷衍,倒也不失礼数,简单吃了些甜点之后,就赶去陈乃亮府上了。
陈乃亮府上不比首相府外观威严,倒也是亭台楼阁交错堆叠,丽苑芳池小巧玲珑。两人一到厅堂,便有个模样端庄的丫鬟前来通报:“我家老爷说了,厅堂聚会太过俗套,请二位公子移步后花园。”
谢长卿和王偭跟着这丫鬟来到一座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前。陈乃亮正侍弄着一盆并蒂的芍药花。那芍药花是极名贵的品种,红中透粉,大如银盘,层层瓣瓣重叠。
“学生多谢恩师相助,特备了些薄礼,还请”
“来我府上还带什么礼品,”陈乃亮打断道,又随意扫了一眼,“酒留下,别的退回。”
二人不敢违逆,只得连声应诺。
“恩师的芍药养的真好”王偭见他如此喜爱那盆芍药,随口夸道。
“那我且考你,这芍药花是何品种?”陈乃亮被他这一夸起了兴致。
王偭没想到随口一夸竟有这样的反问,他对于园艺一窍不通,只得十分尴尬的坦陈道:“学生愚钝,着实不知。”
“那你,你知道吗”陈乃亮转而去问谢长卿。
谢长卿正沉醉在陈府小巧的园林中,此景有几分像他故乡越州的山水,因而没听到陈乃亮的发问。
王偭饶是急了,低声叫道:“谢文徵!陈大人问你话呢!”
谢长卿吓了一跳,整顿容色答道:“恩师的园子实在是别致得紧,学生沉醉其中,有些怠慢了,还请恩师海涵。”
“哈哈哈哈哈——”陈乃亮不禁拊须大笑,他最爱别人夸他园子好,“无妨,那你且说说这芍药花是何品种?”
“是彩瓣台阁”
“正是!状元公书法精妙,诗文一流,何不为此花留一副墨宝?”
“恩师有请,学生自当从命。”
“来人,取纸笔来。”
谢长卿提起笔来,端详了一会儿那株并蒂彩瓣台阁芍药,略一沉思,挥毫而成:
彩瓣重重立馆阁,幽香未破妒花神。
生从渌水栖朝露,长仰清风委洛尘。
着粉不匀双黛蹙,杜郎亲点一鬓春。
山丹丽质冠群华,犹恐根浅忝玉门。
陈乃亮安能看不出他诗中暗含的意思,佩服他的才气和书法外,他也不忘打打马哈:“正是妙手好诗文,方得显露山水真。一点红晕不足夸,但使名花把叶生。”
谢长卿听他此话的意思,倒有一些不好意思了。这时陈乃亮却将这两朵并蒂芍药折下,十分欢喜地着:“来!戴上这花。”
谢长卿和王偭见了大为羞惭,他们长这么大还从未戴过如此夸张明艳的花。
“我大周男子喜尚戴花,老夫上了年纪了,戴着话只怕要被人笑话老风流,你们是年轻人,戴着花刚好!来来来——”陈乃亮见二人面露难色,转而笑道:“怎得?不肯戴?戴了宰相的花,还愁做不着宰相?到时候金銮唱名时,陛下也要赐你们花的!”
二人只好从命,此刻在他们彼此眼里,都是对方滑稽的样子,可在宰相面前不得失仪,只好把笑憋在肚子里。
陈乃亮不禁哈哈大笑,“天色已晚,二位不如留下吃晚饭?”
“好极好极。”
三人用饭完毕后,与陈乃亮坐在暖阁里谈话。大约半个时辰后,有门房过来。
“老爷,苏工部的拜帖,说是给老爷带了两罐好酒,念及与老爷多年的交情,不好藏私。”
陈乃亮若有深意地看了谢长卿一眼,这姓谢的一来汴京,竟然把这个在朝上蛰伏多年的老人都给招惹出来了。以他的圆滑变通,他又岂会不知这送酒是假,试探是真?
“他既送酒来,我也不推辞。谁叫我老陈就好这口呢?不如把他也请进来,设下一桌酒席,对月吟诗也是极好的。我看东门那儿的园子不错,近日也开了一树梨花,月照帘栊,恰是别致得很,就在那儿招待他吧。”
“小的遵命。”
谢长卿不解这苏工部是何人,又不好贸然提问。好在陈乃亮看清了他的小心思,佯装无意地试探道:
“这苏工部名讳至善,当真是我大周一大善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当年谢首相还在的时候,他在政事堂的位次可高着。可他这人,清介孤高得很,不肯依附谢党,从来都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后来竟不知是何事,谢家倒了,哲宗皇帝那年把谢家抄了个遍,最后只给谢家留下十万卷书,还有两百亩田。可怜他谢谖迁,堂堂一朝首相,为哲宗谋划了半辈子,竟落到子孙离散,潦倒终日的田地。苏工部那时也是耿介,直言犯上,最后殃及池鱼,他本是三司使的,莫名被贬成杭州通判。后来过了三年,又莫名其妙地调了回京,做工部尚书。到了新朝,他也是收敛了,只扫干净自己门前的三分雪,一到大事,他就推脱头疼。”
“这也是个当世奇人。”王偭点评道。
只有谢长卿觉得悲伤,陈乃亮口中的谢首相,正是他的亲爷爷。这么多年来,他都不敢公开他谢氏正房嫡子的身份,就是怕落得和谢长奭一样的下场。
一刻钟后,陈府东门小花园内。
“公度,我今日来,是要和你说一件奇事。”
“哦?近来汴京奇事可多了,又是有什么奇事啊?”
苏志善摇晃着酒杯,眉飞色舞道:
“你是不知道,今日我家娘子入宫觐见谢娘娘和郭太后,恰好那长兴大长公主也在那里。”
谢长卿见这位苏工部也不避讳他,便拿了几粒花生米,权当听故事了。
“便是长兴公主在那里又如何?”
“不知怎么,郭太后突然提起要给公主指婚的事情,还在谢娘娘面前说了一通那郭玉成的好话。”
陈乃亮淡淡地笑了,“培植自家势力,这没什么奇怪的,接着说下去。”
“奇的自然不在这里。谢娘娘听了太后这么说,气得浑身打抖,头发丝儿乱颤,说太后谋划着她早死,连身边最后一个女儿都要带走。”
“这倒是奇了,谢娘娘最是安稳平和之人,今日发了大火,看来定是那郭氏不守孝道了。”
王偭又多嘴了一句,谢长卿倒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这还不算最奇的,最奇的是,那长兴公主也是个烈性子,一听说郭氏要给她指婚,又哭又骂,说什么也不肯嫁入郭家那个火坑。还说自己绝不委身于武人,定要嫁给这世上最有文才之人。哎呀,听说当时小官家也在边上,这个劝不赢,那个拦不过,当真是可怜。”
王偭听了这话便笑了,给在座诸人都倒上了酒,“她这公主也委实心气忒高了些。我大周的公主多嫁给了武将,哪有让经世济国之才做倒插门的?该不会那公主看上了我们这一班进士吧?”
“诶,王进士说得对了。公主还真是看上了一个进士,门第还不赖。据公主所说,虽未曾见得一面,但早已心慕已久。”
“哟,这谁家郎君,竟得公主如此垂青?”
谢长卿倒是觉得这故事无聊,除了他的姑姑谢娘娘大发雷霆有点看头之外,便没什么好的了。
“是那开国公府的尹大郎君,尹桓之尹成远,人称汴京一把刀。他自幼习武,轻轻松松就得了个武举状元,又被爹娘逼着考科举,今日这榜,他也进了,只不过是名在孙山外。”
谢长卿抿着嘴偷笑了,最后一名就最后一名吧,还说什么“名在孙山外”。
“然后公主如此说了,郭氏也派人请尹桓之入宫。谢娘娘本有些舍不得,只说是订婚,再让公主在宫里陪她两年。谁知那尹桓之,一听说要做个赘婿驸马,怒不可遏。行了礼后,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那公主。公主也是个年轻不知事的孩子,受不了他如此鲁莽,便说他有眼无珠。那尹桓之一个炮仗脾气上来,直接说公主以后会嫁个凶恶丈夫,还有个狠心婆婆,一世不得安生。公主说不过,气得大哭。谢娘娘和郭太后也是从没受过这样的气,好生说媒,却被人这般藐视。但是毕竟他是开国公府的世子,如此嚣张还不是有他爹爹在背后撑着?索性找了个由头,把这尹桓之发到秦凤路,做个平北将军,要他在那里呆上十年,没有战功不得回京。”
“哎呦,这也是他作孽了。”
王偭和苏志善一唱一和,谁知苏志善一点也没搭理他,反倒是敲了敲谢长卿的手臂:
“谢三郎,你这样貌风度,可有当年谢首相的风采。我还记得,当年谢首相二十三岁中举的时候,给谢家提亲的人,都可以从谢府一直排到南熏门口去。小心小心,千万别被这公主看上了。这要是做了驸马,可就只能一辈子吃软饭了。”
“苏工部说的是。”
谢长卿知道下面肯定是要给他相亲,他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又不好离席,只能坐在那里。谁知道苏、陈二人并没有给他介绍,倒是把他灌了个稀烂,塞进厢房睡觉了。
王偭倒是留了个心思,并没有全喝了酒,偷奸耍滑,倒了一大半。他此次进京,还带了上京来选秀女的堂妹王施云。方今官家也才十三岁,就算是王施云选上了这秀女,也是年纪大了些,获不了宠。不如借着这个档口,把王施云引荐给开国公府,如此一来,自己在朝上也有了根基。
他深以为这是个妙计,酒席散后,他就带了些银两礼品,携王施云拜访开国公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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