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被放在坑坑洼洼的廊下,聂怀扒拉开乱遭的长发,用手帕小心擦拭了一下,才能看出来。
那些沟壑并不是皱纹,而是脏污的东西,因为一些表情才会呈现出那个样子。
擦干净的面庞白净红润,看上去不过五十的样子。
锦棠住在宫里有些个日子了,宫妃们一个个和气慈祥的样子,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那些话把她吓坏了才会这么做。
“对不起,我…………”
“你不用道歉,这些东西我看得太多了。”
宫廷心机,富贵恩怨,聂怀看得太多,只是没想到会轮到自己身上。
就算没有女人的这番话,他早就怀疑了,只是怀疑只能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都是一句空话。
把那个黑漆麻乌的包袱放回到疯女人的怀里,聂怀起身冲着她下跪磕头,三个响头过后,聂怀拉着锦棠离开。
一路无话,聂怀到底是个什么心情,锦棠不敢问,但看脸色没什么,除了那三个响头奇怪。
聂怀将锦棠送到皇后宫门边上,看着她一步三回头的走进去,才转头离开。
出了皇宫席玉驾驶着马车在大街上等着,钻进车里就看见睡得死死的齐元,一脚给他踢边儿上去,做在正中间。
马车摇晃,和着被踢的劲头,齐元迷迷糊糊醒过来,坐在聂怀旁边靠在他肩膀上看样子又要睡过去。
聂怀歪头不耐烦了下,但还是让齐元睡着,没动他。
当晚聂怀失眠了。
不是那女人的话,而是这么些个日子里的疑惑。
当年德宗帝带着一个妃嫔出游,没带任何随从,更不要提皇后,这非常不合理。
若是微服出巡又怎么会跑到与东源的接壤的地方?
难道是为了将凌妃还回去?当做人质带过去的?还是别的…………
小三十年了,谁还能知道其中细节?
人丢了,里面有他的皇子,一个陌生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哪怕一个县城都非常显眼,怎么就找不到?
还是…………根本就不想找?
“真心急。”
聂怀入京这才多少日子,就有人急不可耐的将上一辈的恩怨讲给他听,那席玉知道的绝对多得多,只是他从来不提,想来也是不想他难受吧。
可惜,许多事情聂怀见得太多,就算不去查,也能猜出个大概。
就在这时,席玉推门进来,一身宽敞中衣拖在地上,手里端着蜡烛,聂怀赶紧装睡。
这种事情就算逼问他也是不会说的,何必呢。
但席玉好像还有什么事情,在聂怀榻上坐下,蜡烛放在死角凳上,低头等着。
呼吸声丝丝微微,半个时辰或许更长时间过去。
“你想等到天亮?”
聂怀突然出声,其实他知道席玉回来,自己睡不着他也是知道的,或许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出来吧。
靠在窗棂上的席玉像是睡着了一样,低着头,眼睛却睁着。
跟黑夜一样无边的沉默寂静下来。
“宫里的事情根本说不清,你不用在意。”
“你看到听到的肯定不止这一点点。”
这么长时间,那些人一定用尽方法离间席玉跟德宗帝,离间席玉跟任何人的关系。
所以,席玉才对谁也不亲近,谁跟他套近乎也不搭理,做好自己的事情就算了,其他不在做任何奢求。
或许是局外人,看得比较清楚吧。
“宫里的人就像门外的花,墙边的树一样,这辈子就只能在那里呆着。
但他们又不甘心做别人掌中物件,便这样那样,他们认为的事情根本什么证据都不用,只要他们认为就好了,就能去做,不计后果…………”
“我不知道吗?”
聂怀打断他的话,反问。
人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在东源见过的要比这个还要残忍百倍。
但
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就算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
现在的聂怀外表沉静,但心里早就腥风血雨起来,脑袋里将政变演练了无数遍,怎么取得五万禁卫军的信任,怎么骗取王初的信任,然后一步步走向老爹的榻前,用最锋利的刀刃逼他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聂怀平趟着,双手放在腹部,闭着眼睛什么话都不说。
气氛又静下来,直到天外泛起鱼肚白,蜡烛烧得还剩下一半,席玉还是坐在那里。
外面,哼哼哈哈的声音是齐元晨起练拳。
席玉起身,说:“陛下老矣,皇后手段高绝,两个至高无上的人,你要怎么得到真相?
真相,早就不是你想的样子了。”
但
那些流言就算他不说,聂怀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大年初一,聂怀照例去宫中百年,再到各宫里去见上一面。
繁琐的理解聂怀最痛恨,今天却一脸笑呵呵的给陛下皇后跪拜,由于席玉算是半个儿子,陛下特许他也跟着来,之后两人去了淑妃宫里。
十四一看见两个人,一蹦一跳的跑过来,正被出门迎接的淑妃看见,当下鸡毛掸子挨了好几下。
淑妃是在凌妃出事之后好几年才入宫,时间很晚,对一些事情道听途说的事情从来不跟席玉提。
只是有人刻意让席玉知道,她不提也没用。
一整天聂怀满脸笑嘻嘻的,中午饭的时候,十四拉着席玉的手问:“哥,青山哥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没等席玉回答,你和拉过十四,弹了他额头一下,说:“昨天锦棠让我娶她,然后跟他回北方做镇北侯。”
十四:“…………”
惊吓着的十四愣了老半天问:“你答应了?”
“噗!”
聂怀禁不住笑出声,说:“这种屁话也就你信。”
搂着十四的脖子在宫里逛游了一阵子,发现什么人都没遇见,便告辞回家。
家里几个人将聂怀抬到主位上,一个个在下面拜年说吉祥话,席玉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放在桌子上,聂怀便挨个分发给他们。
最后轮到萧重,聂怀捏着红包压低眉毛等着席玉,很不开心的问:“这小子就不用了吧,他既不是我的晚辈,也不是用人,更比我有钱,哪一条也不用给他红包吧。”
说着将红包装进自己怀里起身走了,留下一脸懵逼的萧重。
这个人回来的时候还挺开心的,怎么要给他红包了就翻脸,比翻书还快。
打杂这几天总是要给些奖赏的吧。
想找席玉理论却发现人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聂怀这个人,席玉最是了解,尤其他对母亲的感情,山高海深都无法比拟的,只要事关此事都无法让他平静。
越是知道这样,聂怀越不想见席玉,索性到街上买了一壶好酒,跑去了太子的东宫。
跟往日熙攘热闹不同,自从没了监国之权,东宫这边清净不少,来往人员都是走投无路的小官,没见几个脸熟的。
门口派着送礼,全都被宦官挡下来,聂怀一身便衣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王爷,却堂而皇之的走进东宫大门。
进门口就吆喝着:“四哥,出来喝酒咧!”
“滚远些!”
“这是怎么了?”
太子抱着小娃娃,娃娃在爹怀里嚎啕大哭。聂怀转身刚刚没听见啼哭呀,怎么突然的。
“还不是你给吓的!”
“我……?”
聂怀委屈得指着自己,望着那小不点嚎叫,长大的嘴巴都能看到嗓子眼了。
“嫂子呢?”
“滚!”
端庄万方的太子又骂了他一嘴,抱着糟心的娃走进屋子里,聂怀也赶紧跟了上去,想张嘴问,却看到那娃闭着眼睛抓着老爹的衣服死命的哭。
太子赶紧又颠又是哄,旁边的奶妈子乱成一团。
“这是困了?”
“刚要睡着,你欠得一嗓子,喝酒?喝什么酒?昨天没喝死你,今天来喝死你?”
“…………”
聂怀很委屈,但不敢还嘴。
好些年没人这么骂他他还不敢还嘴的时候了,无辜得眨巴着眼睛,装作屋子里的一个雕像。
小娃娃中气十足,嚎叫不停,奶妈也没办法,让暴躁的太子更加不快,一边哄孩子一边冲着聂怀又翻了几个白眼。
尴尬异常的聂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起昨夜的调子,嗓子哼哼了起来。
但是他那破音调太次,搞的哭声又高了好几度。
还好不一会儿的功夫,去皇后那里的太子妃就回来了,进门抱起太子怀里的崽儿就开炮。
“你怎么弄的,我刚到母后那边你就找人叫我回来?
刚刚不是睡得好好的吗?
这是怎么了,噢噢噢噢,好好了,娘在呢,不哭不哭,娘在呢。”
哭声当即小了下来,小家伙脚丫子也不蹬,手也不挠了,抱着娘的脖子安静下来。
“你怎么看个睡着的孩子都看不了啊?”
太子闪身将罪魁祸首给凉了出来,聂怀低着头跟嫂子认错,将刚刚的事情说了一边。
嫂子不能怪他呀,支支吾吾盖过去,太子就拖着聂怀去了书房。
到了书房,太子开炮。
“没事你老往我这里跑什么跑?
不知道我是个要被废的太子?
你是不是皮痒欠收拾了?”
“我…………就是找四哥喝酒…………”
“哼!”
太子甩了宽袖,让人拿了几个小菜过来,酒杯准备上,兄弟两人喝几杯。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关不住了。
“你怎么不去找旭王喝,人家现在可是当红炸子鸡,父皇今天还夸奖昨夜大宴操持的好,有面子。”
“你也知道人家是当红炸子鸡,有空搭理我?”
“那也比你来搭理我这个快要被废的太子强!”
“呵呵,我看你这是自在日子过上瘾了,不想干活了。
你等着,我要去父皇那里告你!”
“怎么?你不知道?朝堂之上都传遍了。”
“我做将军的时候就通敌,现在成了王爷,还是通敌,谣言连花样都懒得翻新,我都习惯了。”
“哼,你是有真本事,我又什么?”
说着,两人的嘴都瓢了,说话也不清楚了。
但
两个都是人精,心里明白着。
“吃菜,老七,吃菜,别光喝,醉倒就给你扔宫门口,不送!”
孩子睡着后,太子妃到书房看了一眼,就看到两个醉汉在地上打滚,说得全都是她听不懂的话。
什么神仙打架,什么乱七八糟,什么海妖……
吩咐人去煮醒酒汤,又叫人将两人扶到榻上躺好,还叫两个体性高大的宦官看着他们,就怕两个人再掉地上。
一直到了晚上,席玉见人还没回去就来找,就看见太子跟聂怀还在喝,两人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听得他头疼。
“太子妃,小人将王爷带回去了。”
席玉行大礼,被太子妃拦住。
“子昀莫要多礼,青山跟太子都喝了一下午了,酒醒了就又喝上了,真是拦都拦不住。”
席玉点头,将聂怀扛在肩膀上就走。
出了宫门直接扔车上,四下无人了,聂怀立马做起来,拍拍胸口。
“妈的,也是够能喝。”
“活该!”
聂怀经常被三军几万人灌酒的主,喝一下午算什么?
马车摇晃,席玉没拉着聂怀回王府,而是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园子。
“这哪?”
“进去就知道了。”
聂怀已经下定决心要找出当年母亲死亡真相,无论是德宗帝还是皇后都牵涉其中。
园子里面灯火稀疏,人可能已经睡下了。
一个偏房里点着蜡烛,一张方桌上摆放着茶具,屋子里面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走进了才能看出来是一个瘦小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男人。
聂怀:“这人谁?”
席玉:“他是凌妃贴身太监。”
聂怀没出声,等着席玉说下去。
“根据他说,当年陛下带着你们母子突然遭遇山匪,陛下带着人迎战,你们母子躲起来。
但大战过后却再也找不到你们,就派了很多人去找,连当地军队都发动了,就是没找到人。
这个人当年也参与了寻找,整座山被梳了一遍。”
良久,聂怀问:“他怎么了?”
席玉:“前两年还好好的,年纪大了病太多,就算找再好的大夫也无力回天。
当年我也听了这样那样的传言,想来陛下也怕我当真,才找了当年的人给我。
这些年我反复问他当年寻找的细节,没有出入,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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