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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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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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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相府邸,一片宁静,除几名守门的军士,就是两株合抱粗的古槐。装饰着黄铜大钉和暗红漆的两扇巨门,紧紧地关闭着。一股威严隐隐透出。到底是相府之家!

    韩府的人,除韩成之外,都是安之若素。后花苑虽显秋风凋零之态,然仍有许多不知名的花卉点缀其间,长青树照常蓊蓊郁郁。女眷们歌舞宴饮,乐而忘忧。

    韩成自从韩非邸宅归来,就被父亲禁锢住了。从外表看,韩玘一生富贵,姬妾成群,官至韩相,但有一点,是他始终不能释怀的,那就是他到现在,年渐老迈,只有韩成一个儿子,女儿倒有二十多个。别人不知,唯有他自个儿内心煎忧,暗叹无奈。韩成因他父亲位高权重,便打小时就有了封号,这就上历史上也有记载的横阳君。但这横阳君韩成不像他父亲,倒似他伯父韩安,体态雍容尔雅,面容圆满白皙,行动和他的性格一样,迟缓犹豫。

    他父亲的决定,即便心中不悦,他也不敢不听。韩玘为相十七年,也历练得极其成熟,不胖不瘦的脸上,和韩王室其他成员一样,浓眉阔口,气度超逸。但训斥起韩成来,却是利如刀剑:“不要再和那个娘娘腔的张良来往了,从今天起,不许你出门半步!”

    他一面穿上朝服,一面继而字字句句斩钉截铁地道:“相府公子,跟着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能有什么出息!这几天,你就准备到封地!”

    韩成老老实实地道:“是!”

    还向着父亲深深鞠个躬。看着父亲一步一踱地向室外走去,那种威严气势和从容不迫的风范,令他敬服万端,这恐怕是他一生也学不来的。难怪外人都说:“韩相一出,气压群雄!”

    但韩成另有想法。

    韩张两家,历来是互结姻亲,本来就是一个分不开的大家族了,凭什么把我和张良分开?张良是什么人?父亲不清楚,他韩成却很清楚。论才气和人品,张良都是韩张两家中的极品。

    韩非大伯就说:“我阅人多了,唯有张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韩成信服得很,便试着要韩非大伯评评自己。

    韩非一笑说:“你呀,不过因人成事而已!”

    韩成立时羞惭得面红耳赤,但他仍是信服。

    韩信不认相,也来要韩非品评一下,韩非倒是着实看了韩信几眼道:“张良,乃人中极品也,韩信,乃张良之走狗也!”说罢,一起放声大笑。

    韩信笑出眼泪来道:“大伯,我为张良之狗,不错呀!”转身对张良道:“大哥,随时听你呼唤!”

    张良笑道:“大伯说句笑话罢了!”

    韩成和韩信都是愿意听从张良支使的。有天,张良吩咐道:“韩成,你要注意你父亲对秦国的举动;韩信,你去多和李时来往,把他的动静摸清楚。不管事大事小,你们都要告诉我。”

    韩成似乎奉命一般,时时关注起父亲与秦人的来往。不久,他真地发现了几件可疑的事:有天夜里,李时来访,父亲似乎早就等着似地,一听李时到来,急急忙忙倒屣相迎。过去韩成没注意,这回看到,就让他极感怪异。父亲对任何外人,都是缓急有度,分寸把握得极好的。父亲一边侧身退行,引导着李时进厅,一边喊道:“敬茶!”侍从谨小慎微,恭谦地端上茶来。

    李时昂然而入,又昂然而坐,似乎目中无人。父亲笑得脸上的肉都在打着颤道:“李掌柜,十分怠慢,十分怠慢!”

    李时这才敛容道:“韩相高看,不敢!”

    父亲道:“请吩咐,洗耳恭听!”

    李时道:“请借步说话!”

    父亲立时把李时带到一间密室,关上门,对外道:“不听招呼,不得擅进!”

    韩成万分不解,就悄悄地问侍者:“秦人来,我父亲都是这样么?”

    侍者道:“韩相谁也不怕,独怕秦人!”

    韩成在心里道:“怪!”

    又有一次,李时照样在夜里来访,父亲特意备下酒菜,留李时用餐。一个极其精致的小厅,李时坐下,就将一封信递给父亲,父亲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胸里面。然后,两人对斟对饮,欢乐以极。

    李时道:“廷尉有言,事成,必当重报大人!”

    父亲道诚惶诚恐地道:“岂敢,岂敢,请李掌柜玉成!”

    李时走时,父亲送了不少名贵礼物。

    韩成把这情况告诉张良,张良细细推敲,多时才道:“按你所说,李时前次来,是在秦军攻打赵国,后来夺取宜安、平阳和武城的时候,那么,秦必对我韩进行威胁,要达到某种目的。”

    韩成听得莫名其妙。

    张良道:“朝堂上的决策,就是按兵不动,既不许救赵,也不许采取任何攻势。”

    张良思索很久,才又道:“这是秦压我韩,我韩采取妥协,以求苟安!”

    韩成道:“后次,李时又来呢?”

    张良道:“这很费猜想!”

    忽然问韩成道:“后次来是哪一天?”

    韩成道:“就是大前天吧!”

    正说着话,公子韩信也大步进来,一起坐着品茶。

    韩信道:“我叫手下人盯得李时很紧,但商行的人出出进进,是正常事,没看出什么不对的苗头来。”

    张良道:“总是那些人么?”

    韩信道:“不,这两天,多了好些个新面孔!”

    张良道:“对了!这两天,黔首就在各处增加了人手,我家门前就加派了两个,看得很紧!”

    韩成道:“我差点忘了,我父亲叮嘱我,这几天,不要我和你来往!我是偷着出来的!”

    张良拍案而起道:“要来的终于来了!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韩成和韩信急道:“什么事?”

    张良道:“从各处获得的蛛丝马迹,加上你们所说,可以断言,黔首要拿我们开刀了!”

    接着,张良又道:“我们反秦人员越来越多,黔首难道不会察觉?有好几个人开始退缩,这是受到威胁或是惧怕形成的。几乎所有反秦人员都遭到监视。黔首肯定是怕大王出面干涉,才预先采取先威胁,后拉拢的策略。李时所说‘事成’是什么事?除了我们反秦这件事,还有什么值得黔首重视?好,他们行动,我们也要行动,我们要抢在他们前面。今天夜里,我就去找张才商量,马上开始出击!”

    想起这些,韩成更加钦佩张良。他至今也没搞清楚张良料事的思维过程。但这时,他的心眼却多了点:“那封信,找到一看不就明白了?”韩成就在这思索间,也就不知不觉地走到密室这边来。这密室是谁也不让进去的,有个家人,无意之中闯了进去,便被父亲当众处死。从此,谁还敢接近密室一步?

    但他韩成是个例外。小时,他和大家捉迷藏,他就时常躲到密室里面,外面的人找遍整个韩府,也别想找到他。对此,父亲也似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知道暗门在哪儿,也亲眼看见过父亲打开他。因此,他很顺利地走进了密室。包括那个安在墙上的小小的密阁,他都知道。

    等他打开密阁,果见好几封信藏在里边。他翻捡一下,看到了前几天李时送来的那封,没错,蜡封处已经融开,便赶急赶忙地抽出信来,就一句话,那意思太明白了:“张良,是你我心腹大患,必须除掉!”他看得直打哆嗦:“你我?难道父亲也参与了杀害张良?这不可能,父亲怎么会要杀张良呢?还有,心腹大患?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但他来不及细细地推敲,忙忙地收捡好一切,急急地退出来。定定神,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他这是第一次偷偷摸摸地行事,便像做贼似地,心里砰砰乱跳。应该赶快告诉张良,不,不能将全部内容告诉他,只说秦人要杀他。对,就这么说!

    可是,父亲又不让他出门。这么重要的信,不能叫任何外人传递。对,父亲不是叫我到封地横阳去么?我就说要到横阳。他大叫:“备好车马,到横阳!”只这一声叫喊,比神灵呼风唤雨还要来得快,家人立即行动。

    他的侍仆韩德走过来道:“公子,车马早已待在厩院!”

    韩成道:“走!”

    上了马车,韩德道:“大人吩咐过,随叫随走!”

    韩成道:“先往韩大伯家。”

    韩德道:“怕大人看见!”

    韩成道:“我去道个别,怕什么!”

    但宫里发生了急变。韩王安本来无意对张良采取行动,便推说派人寻找踪迹,迟迟没有出动人马。韩王安心里有个尺度,这就是张太夫人是他姐姐。他几次有意将张良封个官职,但韩玘却道:“堂堂正正,像个男人样,我不早把他引进朝堂了!”

    韩王安一听,也有道理:“说话娘娘腔,是不太合适。”

    韩玘道:“外人都在说,张良对韩和秦结好取反对态度。据我得到的消息,他正在组织反秦队伍。”

    韩王安道:“韩秦结盟,这是当前大政方针,他岂能破坏!”

    于是,便一直没有安排张良进入官场。

    韩王安与韩玘不同,他对张太夫人这个姐姐倒是实心实意。很小的时候,他要撒尿,解不好裤带,往往就是姐姐帮他。有时,背不出书来,也总是姐姐在旁提示。韩玘常常捉弄他,也是姐姐替他调解。

    更重要的是,有一次,父王谈到为政,忽然望着韩安道:“你为人柔弱,能不能管好一个国家?”

    姐姐不假思索地道:“父王,韩安为君,一定能让民安政安,境安邻安!”

    父王大笑道:“韩芙,你说得不错,韩安韩安,年年月月安!世世代代安!”

    十七年来,他总感到亏欠姐姐的太多。姐夫张平是个多么优秀的国相,要不,父王怎么在晚年把他提为韩相呢?那不就是想要替我预先找个好宰相吗?张平为相的几年间,不顾强秦,率先拥戴东周,陪同父王到洛阳,入朝面君。那时的情景,真是盛大空前,东周君臣,群集朝堂,以盛大朝典欢迎父王的朝觐。满朝文武无不激动得热泪盈眶。

    魏王立刻响应,举国听从周王的指挥。多么光彩,诸侯谁不仰慕!当时,东周虽弱,但一直是各诸侯的宗主国,如果依照张平的策略,抑秦强周,可能就不会有现在强秦压境的局面。可惜,不到两年,张平竟猝死于家。再过两年,吕不韦登上秦国相位,就以巨大的声势,一边大张旗鼓说要进军东周,一边用重兵压住诸侯,不让诸侯来救东周,活生生吓跑了东周王,秦军得以顺顺利利地进取洛阳。从周文王建立周朝,共历34王,800多年,到此灭亡。

    就因为有这些思想因素,韩王一直延宕着不即刻下令。但不一会,情况又产生大变,秦驻韩代表李时来到宫门外,要见韩王,他不得不以朝礼相待。韩与秦,早已结成盟友,背盟不祥,何况秦军大兵取得东周洛阳等地不说,而今,又夺得洛阳周边多城,又声言将派蒙武引兵出函谷关,直迫新郑西境,孤韩怎能抗拒强秦?

    韩王安正在无计可施,韩相朗声进言道:“请大王速作决断,倘再犹豫,必生大患!”

    李时更是步步紧逼:“张良就在韩非宅中,大王勿需劳心费神!”

    韩王故作吃惊道:“消息可靠?”他是想拖拖时间,好让张良有机可乘,逃出韩非宅邸。

    李时变色作怒道:“大王如若允许,不劳举步,李时可以自去,手到擒来!”

    韩王再也无可推诿,这才对韩玘道:“丞相亲主此事!”

    韩成坐在马车上,连连命令车夫:“快,快,不要误了赶路。”马很响地喷着鼻子,双蹄如飞,马车颠颠簸簸,韩成前仰后合。

    但到底迟了一步,到得韩非大门前,兵卫林立,几名执戟武士,正推拥着张良,从门内出来,又押上一辆囚车,朝王宫方向而去。韩成看见,心如刀割,要和张良说几句话,或者打个招呼,如何能得?父亲就在兵卫之中,坐在轿车上,亲自指挥抓捕。他睁着眼睛,看着两队人马,押着张良,沿着大街渐渐远去。

    韩王安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他忽然间觉得韩玘的这种做法究竟对不对。他们兄弟有许多观点不合,但大体上是过得去的。如面对强秦压境,如何应对,韩玘的退让保境安民的策略还是可行的。

    赵国在韩的北边,又有魏国相隔,但秦偏偏就屡屡攻打赵国,赵国疲于奔命。秦军几度围攻赵都邯郸,就是明证。赵都邯郸还要远在东周东北边的中原腹地,离秦不只有千里之遥,秦就能出兵攻打。倘不是实行盟秦的政策,韩早已灭亡了,何得有今天的安宁环境?

    魏与秦相接,魏在河西的境土就早已被秦占领,河东也不断受到侵略。韩能有今天,不能不说是韩玘的功绩。但张良这件事,既与军事无关,又与韩国政事无涉,即便他参加反秦,那不过是说说罢了,何得有什么危及秦国的举动?诸侯大军对秦都无可奈何,一个张良能有多大影响?

    但韩玘就是坚持不让,一定要达成李时的目的。然而,他对李时又无法应付。李时代表的是强秦,李时的话就是强秦意思,怎么推脱?

    韩王正自烦恼,就见张太夫人哭叫着走上朝堂来。张太夫人紧赶慢赶,赶到韩相府前,才知韩玘不在,韩成也刚刚出门,前往横阳封地去了。她这才觉得事情不同一般。回转到半路,猛然听说官兵正在捉拿张良,而且大队人马已出发到韩非宅邸。慌急之下,轿车差点跑翻个儿。但到宫门前,已见张良押在囚车上,守卫森严。

    她顾不得许多,爬下车来,一边扑向张良,一边喊道:“儿呀!娘来救你!”

    守卫见是张太夫人,欲拒不得,欲让不能,一时间,进退两难。

    却听见张良叫道:“娘,不要担心,孩儿自会理论得!”

    一双星眼,注视着张太夫人,面色一如平日,怡然自得,仿佛看看朝会,观观某个节日大礼。张良是名族大姓公子,又是王室姻亲,谁不景仰,谁敢藐视?平日,想要一见张良,都是难得的。

    张良轻易不出家门,即便出门,也是化过妆的,公子韩信就曾戏谑道:“国人谁识张良面,一抹短须巧妆来。”但今天,事发突然,张良是以真面目示人,观众顿觉新奇,纷纷道:“原来张公子是个女子!”听他和张太夫人说话,又是莺声呖呖,更是深信不疑。看到一个柔弱的美人受此磨难,包括卫兵在内,所有的人感到不可思议,持戟严卫着的军士也纷纷颓丧地垂下刀枪。

    张太夫人猛地清醒过来,对着张良喊道:“为娘的一定救你!”

    张良仍然那么轻松泰然,微微笑道:“我不会有事的!”

    张太夫人哭上朝堂,对着韩王,大声道:“张家有什么亏负韩国,张良从未食朝中奉禄,也未身列朝堂,为什么就要如此囚他,大军围集,如临大敌,谁能给我说个明白!”

    韩王只叫得一声:“芙姐……”便泣下沾襟。

    韩玘大步走到堂中,面对韩王安,端立向韩王行礼,然后转身向群臣,义正辞严道:“请问芙姐,是韩事为大,还是家事为大!现在韩有灭顶之灾,国无一天之宁,张相在日,也不会循私枉法。张良纠集群盲,意图造乱。昨日一夜之间,上百人死于非命,满城哭声。芙姐可是听见吗?”

    他用冷眼扫过朝堂:“如果张良所行可成,我们试问大家,可记得长平之战?秦攻赵,赵与秦战,赵军四十万人,一旦被坑杀,无一人生还。四十万哪!”

    张太夫人听着听着,渐渐收泪,轻拂衣裳,正步走出朝堂。

    这天,唯一的胜利者,是李时,凯旋而归。

    他令将张良押在盐店后院密室内,严加看管。本来,他应对张良立加处死,但他多了条计算。他和李斯同是楚国上蔡人,又和李斯比邻而居,是李斯的堂弟。但他和李斯走的是两条道路,李斯以求学入仕为奋斗目标,远赴兰陵,苦心劳志;李时以斗鸡走狗,博戏游乐为业,巧取豪夺,为害一地。即便对李斯,李时也绝不心慈手软。

    李斯后院有宅基地,李时就日侵月占,据为己有。李斯来争,李时道:“你有什么凭据?”

    李斯道:“自打祖上,我们两家就是自有界限。你这家伙无理取闹!”

    李时一去不顾。

    李斯恨道:“有一天,我要你还回来!”

    但李斯在秦得意后,却特地把李时派到新郑,并主管新郑黔首。李时也不含糊,赶忙将过去多占的宅基地,还回李斯。

    李斯听说后,微微一笑道:“这人还识相!”

    在新郑,李时是头目,李会为副。但李会远比李时平和。

    在新郑,谁也不知有个李会,只知道有个十八子。李会为避免与李时混淆,就免去大名,而只取姓。李,分解开来,就是十八子。李会主管粮店,就叫十八子掌柜。李会一直跟随李斯,从李斯求学到李斯赴秦,倘不是吕不韦失势,李会有不有外任,还很难说。

    李时一回盐店,十八子就快步迎上来道:“李掌柜,我已备下好酒好菜,为兄弟们庆功!”

    李时笑道:“真难为你!”

    把十八子招到内室,李时道:“从小,我就看你不错,对我也敬重。我就和你谈谈心吧!”

    两人坐下,李时道:“在新郑,靠廷尉的那点薪水,我们买水喝也不够。这次,有个机会,我们捞一把。”

    十八子心领神会。他知道,李时惯会吃喝嫖赌,一到新郑,就娶了六房姨太太,这开支不消说,大得很。便道:“我听李掌柜的。”

    李时道:“张良家富可敌国,我们敲它一些。”

    十八子道:“好。”

    两人说定,这才喝酒。店里内外,摆下上十桌酒席,黔首群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猜拳行令,笑语喧呼。

    这就急坏了对街的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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