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巨宅,坐落在小阜之下。
树林荫翳,鸟鸣声声,山涧流水,潺湲宅西。小桥相通,街道相环,夕阳之下,高大的墙垣挡住了一半的余辉,持枪守卫的士兵,顶盔贯甲,与城堞形成一道生动的剪影。远望,则是落日刚刚没入的连绵山峦。张家先辈之所以定居在这里,就是看中了宅后的那座小山阜,城中之山,尤其显出它的卓越不凡。几处亭阁,数条曲径,环山巧构,别有情趣。
近来,太夫人颇显忧虑,平常的威严之中,总是透出重重心事。太夫人,韩桓惠王之女,本名韩芙,但后来,再也没有人叫她的这个名字。自从韩相张平去世,她就成了张家的当家太夫人。随着韩国170多年的发展历史,到现在,张家已是三百多人的名族大姓了。太夫人就要既当严父,又当慈母,十七年间,她便是在这严慈之间不断地变换着身份,管理着这个大家族。
她刚刚吩咐完明天所应做的家事,坐下来,要稍事休息,就见侍女翠环进来,轻声道:“二位公子求见!”
太夫人立刻改换容颜,放下威严的面孔。
片刻,张良和张诚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向太夫人行礼。
太夫人柔声道:“起来,坐着说话。”
张良和张诚坐到太夫人旁边的两个绣凳上。
太夫人见到两个已是翩翩成年的孩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虽说天天见面,但每次见面,她都会产生不同的感受。
略忖,张良道:“我和张诚今夜有点事情,特来向母亲说明。”
太夫人叹口气道:“现今,满城慌乱,不太平哪!”
张良道:“新郑危在旦夕,黔首无孔不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自救。”
太夫人道:“我日夜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两天,局势怎么样?”
张良道:“秦将桓齮攻打赵国,已夺取宜安、平阳、武城,胜兵南下,陈兵在韩北境,秦将蒙武又带领着另一支大军,出函谷关,向新郑西面压来。”
太夫人默然很久,凛然道:“救韩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你们去吧!”
“是!”张良和张诚同时应道。
太夫人转过脸去,已是泪流满面。
十七年呐,她操碎了多少颗心,忍受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煎熬!那一天晚上,韩相张平说有点事,要在书房呆一会,但一去就是大半夜。等到她派侍女去看看,韩相张平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魂归天府了。她在侍女的扶掖下,连拖带跑地来到书房,只见她的丈夫直挺挺地躺在卧椅上,面色发紫,瞳孔大张,似乎是在嗔恨这世道的不靖,又似乎是不明白人性为何如此险恶。
韩相张平的猝死,引起全韩的震动,韩桓惠王哀痛不已,作为夫人的她更是悲痛至极。然而,至今,韩相张平的死仍然是个哑谜。
好在那年,张良已有两岁了,她腹中又怀着张诚。这两个孩子就成了她一生的安慰。张良稍大,几次问到父亲的死。她只能摇头悲叹,细细说一说当时她看到的情景。
张良问:“韩王派人来检查,没有发现任何伤痕?”
她道:“没有。”
张良又道:“先前,没有任何疾病的症状?”
她道:“没有。”
时间一久,她便学会去忘却。
两个孩子是她所有的希望。张良长得细瘦,显得很是柔弱,她便想叫张良习武。但跟着张家请来的武师练过一阵后,张良懈怠起来。她问张良为什么不愿勤练功夫,张良道:“练好功夫真地能打败人吗?”
武师从旁答道:“当然。”
张良道:“两个人呢?能打败吗?”
武师望着她,她点点头,武师道:“当然。”
张良道:“可是,我练来练去,总是不行。”
武师道:“那是力道不够。”
张良看看自己的手腕,那简直就是一个女孩子的手腕。大家笑笑。
张诚从旁道:“我行,看!”张诚说着就勇武地挥出拳头。
“这个孩子!”想到这里,太夫人叹叹气,又笑一笑。
但这一夜,太夫人感到心惊肉跳,张良和张诚到天亮也没有回来。清早,就有人来报告说,门前的黔首加多了,进出的每一个人,必得经过盘问和检查。
又过一会,外面传来消息:满城死了好多人,王宫、王室府邸、衙署都有死尸出现。紧张、恐惧笼罩着满城。不到晌午,又传来王令:不得进行反秦活动!告令全国。黔首更是肆无忌惮,在新郑横冲直撞。
“还是去问问夫子!”太夫人心急,又没人出个主意。平时,有大小不能解决的事情,她就去问夫子。
这夫子是张家本家人,博学多才,曾是韩相张平的老师。而今,垂垂老矣,须发皆白,步履迟重,连牙齿也掉了好多颗,说话就有点不关风。夫子常说:“我最得意的学生就是张良!”
太夫人第一次领张良来拜夫子,夫子一见就说:“张家相种!”太夫人微微含笑。
果然,张良年年品学兼优,出类拔萃。而且,张良稍大,有一天,居然找夫子问起为政来。
夫子正闲着,张良近前行礼,问道:“夫子,我父亲是怎样治理韩国的呢?”
夫子莞尔笑道:“问得好!”
张良道:“请夫子择要指点。”
夫子思索片刻道:“治官以仁,加之以威。”
张良退下去。
过不多久,张良又来道:“夫子,请再加指教!”
夫子道:“治民以礼,辅之以刑。”
张良退下去。
过不多久,张良又来道:“夫子,请再加指教!”
夫子道:“轻赋以农,重商以税。”
张良退下去。
过不多久,张良又来道:“夫子请再加指教!”
夫子道:“导士以学,振武以勇。”
如是几回,张良尽得父亲治国的政要。
几年过后,张良又来找夫子道:“夫子请指教一些其他的。”
夫子道:“管仲治齐,齐桓公以霸诸侯。”
过一年,张良又来道:“夫子,请再加指教。”
夫子道:“商鞅相秦,秦以变法强大。”
过一年,张良又来道:“夫子,请再加指教。”
夫子道:“申不害相韩,韩国治兵强。”
过一年,张良再来请教的时候。
夫子就说:“近的,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
张良道:“当今之世,魏有信陵君,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楚有春申君,这四个人怎么样呢?”
夫子道:“鸡鸣狗盗,不是我所知道的了!”
夫子住东院,是单独的一个院落,这天一早,夫子照常到学堂来,但见堂内空无一人。他正觉得怪异,就见太夫人在侍女翠环的伴随下,从专门的通道走进院子来。夫子赶忙迎接着,恭恭敬敬地行礼。
太夫人道:“夫子,请免礼!”
太夫人到学堂内坐下,夫子道:“外面出事了?”
太夫人道:“何止外面出事,家里也出事了!”
便将张良和张诚出外的原委说了一遍。
夫子唯有声音还洪亮,朗声道:“太夫人不得多虑,吉人自有天相。”
太夫人道:“夫子,我请教的是我们应该怎么办。”
夫子道:“张良多次来问过我,身处乱世,如何应对。我说,这是韩相之事,不是我能够知道的。”
太夫人道:“夫子学识渊博,总该有点办法吧?”
夫子道:“还是我对张良说的那句话:‘生为韩人,唯有忠而已!’武勇之事,不是我能知道的。”
太夫人回转时,经过丈夫昔日的书房,心里一阵酸楚。
自从丈夫张平死在书房后,她就再也没有进去过。从窗口看一眼丈夫坐过的那把卧椅,她就仿佛又看到了丈夫那不能闭上的眼睛,似乎是在告诉她,谁是凶手,要她替他报仇血恨。是她用手将丈夫的眼睛合上。试想,丈夫正在年轻力壮之时,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身亡呢?可是,作为妇道人家,她又有什么办法找到真相呢?
她记得,桓惠王,就是她的父亲,派来她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就是当今的韩王安来进行验尸,说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她相信自己的弟弟,那一刻,她确实以为丈夫的猝死,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疾病所致。但直到张良产生怀疑的那一天起,她的心里就形成了一个固定不变的疑团。
现在,这书房就一直是张良和张诚两兄弟使用。室内,书简满柜,还有张平的手迹,也整理装在一处。但这两兄弟个性和喜好不同,张良好文,多在书房,张诚好武,多在舞枪弄棒。
到了卧房,她叫翠环:“准备一下,我要出去。”
翠环应声而去。不多会,进来道:“车轿已候在外边。”
稍事打扮,就在翠环的跟从下,走到大门外。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人佩刀而立。太夫人上得轿车,就吩咐翠环:“到太公吕不平家!”
轿车辚辚走上大街。
但立刻有一群黔首拦住轿车:“停下,我们要例行检查!”
太夫人在轿内大喝一声:“大胆贼徒,敢在相府门前行凶!”
黔首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为。就在黔首呆立之际,轿车又辚辚上路。
过去,熙熙攘攘的大街,而今,冷冷清清,唯有黔首时时往来穿行。这不是成了秦国的天下!太夫人恨恨连声。绕过两条大街,就是太公吕不平的府邸了。
太公吕不平,与韩相张平是旧交,那时,新郑太平,市井繁荣,吕不平和张平两家时常往来。张良出生的那年,吕不平去贺喜,就亲手把一块名贵的玉佩戴到了张良的身上。但到张平忽然不明不白的去世后,吕不平就很少到张家走动了。倒是太夫人有时来坐坐,聊聊天,谈谈新近发生的国家大事。太夫人来吕家,是必带张良的。
有一次,张良对太公吕不平道:“太公与吕尚是不是一家?”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令吕不平打个愣,然后笑起来道:“你怎么知道吕尚?”
张良道:“夫子讲到姜子牙七十垂钓于渭水之滨,遇文王,辅佐得天下。夫子说,姜子牙又名吕尚。”
太公开心大笑道:“我与你渊源不浅哪!不论是在阳翟老家,还是在新郑新家,从没有人问过我。我们确是吕尚后代。我祖姜太公封地在吕,就以吕为姓,我们一支很早就迁居阳翟,阳翟老家吕姓还繁盛得很呢!”
张良道:“吕地在哪儿呀?”
太公吕不平道:“在东海。那里是吕姓的大族。如果你到东海,谈起我们阳翟吕家,他们必会知道。”
后来,两人谈吕家的事谈得最多。
有一回,太公吕不平道:“我兄吕不韦在秦为相,偏要不利韩国。”
张良问道:“吕相不是天下闻名么?”
太公吕不平道:“是呀!他本是韩人,但他一当上秦相,第一件事,就是灭了东周。秦得以长驱进入东周。”
张良很有些不解道:“灭东周对韩有什么不利?”
太公道:“东周地居洛阳,秦入洛阳,又尽占有榖城、平阴、偃师、巩义、缑氏,就像一把利刀插入韩的腹心,把韩分成南北两块。”
张良立时醒悟道:“莫非吕不韦也与太公有牵连?”
太公面有惭色道:“他是我亲兄。”
张良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夫子讲到吕不韦就有些发恨!”
太公道:“我们虽是亲兄弟,但我一直不赞成他的做法。他在赵国邯郸娶赵姬时,我就劝他不要做诛心事。他不听,硬设计把已经有孕的赵姬送给了秦质子异人,赵姬生下的就是当今的秦赢政。”
张良险些叫喊起来,忙悄声道:“那么,秦王赢政就是太公的侄子呐?”
太公默然,半晌道:“为人忘本不义,必得天谴!”
后来,果如太公所言,秦王赢政亲手杀了吕不韦。
于是,当再度谈到吕不韦时,太公就要感叹道:“不知我兄的家人现在如何啊!”
张良与太公吕不平成了忘年交。
太夫人听不到张良和张诚的消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找太公吕不平。
哪里知道,车到吕宅,见到的是一片恐慌,宅内宅外分布好几个黔首。而太公的家人纷纷躲避,难找到一个人。而太公的大厅中,竟然躺着一具死尸。太夫人又惊又惧,带着家人不顾黔首的阻拦,直往里闯。直到内宅,才见到几个吕不平的家人,有气愤难平的,有垂头丧气的,有匆匆做事的,有坚守室外保护吕太公的。
大家见到是张家太夫人,客客气气地把太夫人让到一个小厅,请吕太公出来相见。吕太公低眉垂眼,老瓜皮似的脸上,又打起了几道深褶,白须拂胸,但看到张太夫人,冷冷的眼光立刻从浓密遮目的老人眉里闪出光来:“太夫人,城里慌慌乱乱的,你怎么来了?”
张太夫人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吕太公摆摆手道:“别提了,一个黔首自个从外重伤了跑进来,死在我的客厅,李掌柜就赖上了我,说是我和反秦分子互相勾结,谋杀黔首,逼得我全家出不得进不得。李掌柜又到大王面前告我一状,说我图谋造反,大王派人来又是审问,又是警告,现在还没有个结果。”
张太夫人道:“大王怎么会这样呢?韩相呢?他也不管?”
吕太公摇摇头道:“听说韩相还要叫人来抓我的家人。”
张太夫人大怒:“我去找韩相,他不听,我就和他评评理!”
张太夫人正要离开,吕太公走近她身边,悄声道:“张良逃走了!”
于是,简略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
又想起一件事来,急着把一块玉佩偷偷交给张太夫人:“这是张良的!”
张太夫人心里有一块巨石落地,不再多言,带着从人就往韩相府赶去。
自打韩桓惠王死后,就是韩王安继位,韩王的同母弟弟韩玘就当上了韩相。这两兄弟与张太夫人本是同父异母姐弟,张太夫人寡居后,就很少和这两兄弟来往,一是不想干涉政事,二是这两兄弟对她们孤儿寡母也很淡漠,始终没能给张良和张诚一个职位。仅管朝中大臣多有所呈奏,这两兄弟总是推来推去。于是,年深日久,两下越来越隔阂。
但张太夫人深信,凭她姐弟从小的关系,韩安不会不买她这个人情,尽快地还吕太公家一个安宁。在她的记忆里,韩安体态丰腴,行动稍稍笨拙,韩玘身材匀称,灵巧机变。王宫后院假山苑池,美不胜收,姐弟三人及其他众多的弟妹,常常在院子里游玩,要赌赛跳沟,韩玘总是飞身一跃就到了沟的那边,韩安迟迟不敢跳跃,有时,就不免掉进沟里。两人摔跤,韩玘会冷不防给韩安一个扫蹚腿,将韩安摔个大马趴。
有一年,父王刚得到一块佩玉,呈龙形,极是玲珑剔透,她明明看见韩玘偷拿了,但他偏不承认,闹得满宫沸沸腾腾。还是她实在忍不住,就当父王说出了真相。勿庸多言,韩玘自然遭到闭门思过的处罚。但自他为韩相,张太夫人听到的都是一片赞誉。因而,她就很自信,她能替吕太公说这个人情。
不过,而今的韩相,却和张良有点矛盾。起因当然是国事。
张良看到政事日非,秦逼不已,国亡在即,就上书给韩王安,其中,谈到任人为贤,就以古论今道:“申不害,原在郑国当个小臣子,学习法治之说,以求被韩昭侯进用。韩昭侯用为相,内修政教,外应诸侯,十五年,终申不害一身,国治兵强。申不害曾经为他的族兄求官,韩昭侯不许。申不害有怨色。韩昭侯道:‘用你为相,是要你治国的。而今,如果听你的请求,不是违背你不循私情的本意吗?’申不害就离坐谢罪道:‘您才真是个有法必依的国君呀!’”
岂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韩相看后,心里老大不舒服,对韩王道:“这不是成心揭我们兄弟的短吗?就是没要他娘娘腔来做韩相。”
昨夜的事一发生,韩王和韩相就当着群臣大发雷霆:“强秦压境,张良又带头闹事,现在,李时逼着我们要人。是国事大呢,还是家事大呢?张家和王室虽有姻亲,我们也不能袒护。”
于是,韩王就下了一道旨意:立即派兵缉拿张良,交给秦人,以缓和紧张的局势。张太夫人赶往韩相府的时候,缉拿张良的通缉令已经发出,缉拿人员正整装待发。零散搜寻张良的人员分头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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