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对街隐身的地方,有三个人,张诚、张能和张力。
韩王安派人抓捕张良的时候,他们都在韩非的家里。因是大王下令,谁敢拦阻?张良摇手示意大家别动,笑对宫卫道:“不劳各位动手,我走就是!”
张诚眼巴巴地看着张良被人逮走,心里又急又气,对韩非道:“韩大伯,我哥早就有所逆料,韩相不会支持我们。但大伯为什么就没有一句话?”
韩非苦笑道:“我屡次进谏韩王,语多顶撞,他们早把我看作眼中钉。”
张诚无计可施,就带着张能和张力赶回张府,情急之中,想到夫子。
而这时,门外车轮辚辚,不一会,张太夫人怒气满面地进来。张诚迎上去,见过母亲,张能和张力行了大礼。
张太夫人道:“我儿张良说,韩相难以捉摸,为娘的还不信,今天一看,果然!”
张诚道:“事情很紧急了,问问夫子吧!”
张太夫人道:“正想去求教。”
从旁门通道走到东院,只见夫子独坐深思,看到张太夫人,起身相迎:“太夫人,我已听到坏消息!”
张太夫人道:“韩相大义灭亲,是我不明白的。张良现在身处绝境,请夫子出个主意。”
夫子道:“我已想过多时,并且推算过气数,张良会绝处逢生。”
张太夫人道:“没听说过夫子能推算气运!”
夫子捋须一会,微笑道:“太夫人忘了张良拜毛公和薛公的事儿?”
张太夫人道:“哦!”
原来,张太夫人见张良身体孱弱,就找夫子,夫子沉吟半天道:“太夫人知道毛公和薛公么?”
张太夫人道:“听说过。”
赵国有两个处士,一个叫毛公,隐居在博徒中间,一个叫薛公,隐居在买酒人家。魏公子信陵君,天下闻名,听到两个处士贤能,就与他们二人交游。后来,二人见赵国屡受秦国攻打,时势不安靖,就在18年前,隐居到嵩山南麓。练习吐纳之功。夫子早有耳闻,并且与二公曾有过信件往来,就带着张良去拜师。
嵩山秀绝险绝,七十二峰,山峦起伏。新郑所处之地,不过是嵩山的余脉。
历尽千险,师生二人这才找到毛公和薛公的隐居茅屋。
门前有山泉,涧深而泉清冽;两侧峭壁相峙,藤萝盘结,屋后菜畦连绵,畦外竹树杂生,远望,群峰飞翠。
张良行过师礼,毛公和薛公烹茶相待,谈笑极欢。说话之间,张良询问二公高寿。
二公掀髯大笑道:“山中无甲子,壶中有日月,何论年寿!”
夫子笑道:“二公怕有百多岁了吧?”
毛公白发红颜,语多含蓄:“人生之期,但有天年,吐纳之功,自可延寿。”
薛公白眉拂颊,言谈爽快:“以张良资质,坚持练习吐纳,寿不可期。但怕不是此中之人!”
夫子道:“请薛公指教!”
薛公道:“我观张良相貌,至柔至阴,至柔克至刚,至阴克至阳。而今至刚所在,就是强秦。灭秦者,必得张良!”
夫子大惊道:“此言一出,必将招致杀身之祸!”
毛公道:“不妨,不妨!玉处?中,待价而沽!风云际会,自有天时!”
再要问,二公就摇手不说,转而论吐纳和辟谷之道了。
听到这里,张太夫人道:“不能坐观不救呀!”
夫子道:“当然。张诚三人去找寻救人机会,太夫人到韩信家里去一趟。”
张太夫人道:“我也正有这个想法。”
韩信住宅离张家隔着三条大街。张良被捕的消息,已由家人报告给他。
他悲泪长流道:“张哥呀,我韩信只有这条命,我无能!”
可他妹子韩聪却不依不饶,看到他就吼道:“哥,你只会哭,眼泪能救张公子!”
这韩聪与韩信虽是一母所生,但性格迥异。
韩信临危就生怯,退让的多,韩聪却是敢作敢为,冲锋在前,刚烈远胜过男儿。而且身材颇壮,粗手大脚,举重若轻,好武,与一群身体强壮的姐妹和侍婢,长年在后院习枪弄棒。韩聪随母亲到张家,就喜欢追随着张良,跑前跑后,宛如一个侍女。张良随张太夫人到韩聪家,韩聪就必得来找张良,直在张良身边打转儿。
两人年龄渐大,韩聪就起了爱慕之心:非张良不嫁。
韩聪得到母亲的默许,就多次向张太夫人暗示,张太夫人起初装着不知,后来,就对张良道:“韩聪妹子很有意思!”
张良道:“是个好妹子!”
张太夫人道:“她对你有意思哩!”
张良道:“我知道,”又道:“但我习吐纳功夫,要避男女之事。”
后来,经双方的母亲应允,张良就和韩聪定下亲事。得知张良有难,韩聪立即来找韩信。兄妹两人商量了半天,没个主意。张太夫人就来了。
韩信道:“太夫人,我们力弱,硬敌是不行的。”
张太夫人道:“力敌不行,我们就用智。”
韩信道:“我智能不及,怎么办?”
韩夫人一直在旁不做声,这时道:“力弱的只有我们女人家,你们男人说什么力弱?”
韩聪亮晶晶的眼珠子一转道:“有了!”又对韩信道:“你带人准备两辆马车等天黑后,就停在乌林边。”
天黑后,当韩信一家行动的时候,张诚三人也到了盐店对面。
张良被逮,街上平静了许多,黔首归集到盐店,留下了张诚三人活动的空隙。但盐店内外灯火一片,酒宴直闹到将近半夜,才见消停。
张诚三人看得见黔首一个个东倒西歪,便躲闪着向盐店靠拢。到了门边,瞧瞧里面,有的伏在桌上睡着了,有的溜到了地上,有的叽里咕噜说着梦话。张诚三人见到有机可乘,岂肯轻易放手?便提刀闯入,向内屋寻找。
但没走得几步,就听一声断喝:“拿下!”从各处奔出好多人来,虽然个个酒气熏天,头重脚轻,但人倒清醒,围着张诚三人,立时夺下他们手中的刀剑。张诚只得叫苦不迭。
李时冷笑着走到灯光下,嗤道:“跟我斗,娘的,嘴上还没长毛呐!”喝一声:“押下去!”
几个黔首推推搡搡,把张诚三人关进一间房中,四面门窗紧闭,连个苍蝇也飞不出去。听见李时在门外发话道:“看好了,再走了人,小心你们的脑袋!”
李时虽这么说着,脸上却显出迷迷怔怔的样子。似乎喝多了酒,又似乎有什么费解的事。黔首打起精神来,齐刷刷站正道:“是!”
李时还待说什么,就见两个黔首滚爬一般跑进店来道:“李掌柜,不好了,不好了!”
李时道:“什么不好了?死人了?”
那两人道:“出事了,出事了!”
李时忽有所悟道:“不是叫你两个看住我家的么?怎么这个样子跑来了?”
那两人道:“小公子被劫,被劫!”
这一句不打紧,把个李时吓得汗下涔涔,魂灵似乎都出窍了。
他问道:“什么人,敢劫我的儿子?”
那两人道:“是韩信,对,是韩信一家人!”
李时似乎放下心来,向内喊道:“李会,李会!”
听不见有人回答。李时就走到李会的住房一看,只见十八子掌柜躺在床上,一个酒壶还滚在被子边。李时推攘了半天,十八子这才慢慢清醒过来,糊里糊涂地道:“什么事呀?天亮了?”
李时道:“天还早,你看着店子,我出去一下!”
李时离开十八子房间,一边向外走,一边嘴唇扭成麻花形:“不打什么紧,有对头就好!走!”
李时带着一群黔首出门而去。
正在张诚三人进入盐店的时候,韩聪领着三个盛妆的侍女,暗藏短刃,捧着一个盒子,来到乌林。
乌林原是一片树林地带,因林中乌鸦群集,时常咶咶不绝,人们便取名乌林。但这乌林早已十去八九,现在,成了李时的府邸。这府邸造得颇为壮观,比韩室府邸还要堂皇。
平常,府邸门前总是数十个黔首,但今天,因庆功大宴,便只留下两个持戟卫兵看门。两人正说着话,怨的是别人喝酒吃肉,我们受冷挨饿之类,忽见三个侍女,由韩聪公主领着,款款而来。到了门前,韩聪打个问讯道:“有劳两位军爷,韩家特来向夫人们送点薄礼!”
一个黔首道:“送礼,怎么三更半夜来送?”
韩聪道:“是李掌柜才刚吩咐下来的。他现在我家坐等回信呢!”
黔首一听,不敢再怠慢,忙忙地叫开大门,让三位女士进去。
可是,不到一刻,就听见内室一片喧哗声。
韩聪大步走出门来,怀中抱着李时的小公子,身后,紧紧跟着三个侍女,各各仗剑向前。恰在这关口,府外隐蔽处一声响亮,奔来两辆马车,韩信带着一群家人,各各提剑围住两个黔首。
韩聪大喝道:“谁敢动一动,我就叫小公子当场丧命!”一把短刃向怀中的小公子比比划划。
小公子大哭不止。两个黔首眼睁睁看着韩信带人驱车而去。
李时心急火燎赶到韩信府,张太夫人正襟危坐,早已等在大厅。李时进去,不待说一句话,就地向着张太夫人双膝跪了下去:“太夫人,李时特来请罪!”
张太夫人道:“我张家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李时起身道:“不是李时成心害人,而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这样做?”
张太夫人道:“你奉的谁的命令?”
李时道:“韩王下令,早已布告满城,请太夫人明鉴!”
张太夫人道:“好吧,别的我不想多说,你把张良还我,我就把你的小公子还你!”
李时道:“张良现在不在我手里!”
张太夫人道:“你胡说,不在你手里,那在哪里?”
李时道:“我确实不知。我也莫名其妙!”
张太夫人道:“看来,你不想要你的小公子了,来人!”
韩聪把李时的小公子抱出来。
李时道:“请慢!现在,我实在也不明白,等我找到张良,我一定把他亲手送还太夫人!不过,我手里现有张诚三个人。”
张太夫人道:“把张诚三人交来!”
李时忙向身后的黔首挥手:“把张诚公子好好送来!”
这时,张良在哪里呢?
他不在别处,就在韩信府里,并且就在张太夫人背后的屏风边,偷偷看着厅里的一举一动,听着每一个人的说话,还正在偷偷地乐着。
前夜,张良一直被困在韩非府中,就想着一个问题:是哪里出了岔子?自从秦国由吕不韦为相,就把韩国新郑作为重点目标,以商业为借口,将大批经商人员派驻新郑,逐渐占领了新郑的各个商行,以秦货为主流,秦商经营着各种商货。吕不韦死后,不到两年的时间,李斯又派人逐步接管了过去的秦国商行。但李斯采取了商、政并举的政策,新郑有人稍有反秦倾向,他的代表人物李时便实行恐怖手段,昼夜监视,入室检查,甚至拷打,使得整个新郑人人自危。
张良向韩相有一次进言。张良道:“秦人在新郑正常经商,未尝不可,但使用韩国才有的权力,制造事端,危及大多数韩人,那就超出经商范围,不是正常的。”
韩相拧着眉头道:“这是国事,不是你应该关心的!”
张良道:“凡与韩人有关的事,韩人都有权过问。我父亲就曾有一篇专文,谈到求谏,说是无论韩人和外人,只要有利韩国,人人随时都可以向韩王进谏。”
韩相眉结打得更紧:“此一时,彼一时。新的禁令早已下发:凡不利于韩国安定的言论,一律禁止。有扰乱朝政和国事的,严惩不贷!”
话不投机,张良不再多说。
李时渐加进逼,对他家进出人员都要随时查问;稍有正义感的人,说句公道话,也要遭到黔首的训斥。
张良便和张才商量之后,决定组织起一支队伍,共同抵制黔首的非法行径。张才是张家族人,好勇持正,关心时政。张才一听就道:“大哥,我也正想找你说说这些话。那天,我到盐店买盐,他们斤两不足,我就说:‘短斤少两,这不是成心欺负韩人!’话还没说完,黔首就打过一拳来道:‘老子就专门欺负你!’”
张良道:“长此下去,韩不被秦灭,也要自个完蛋。秦商的粮价日渐看涨,我们必须抵制,刻不容缓!”
于是,两人商定,联络几个可靠的人。分头秘密组织人员,与黔首抗衡。
事情还没有起步,就出现了黔首暗杀反秦人员的大事。血流满城,韩相却置之理,任凭黔首横行,这不值得深思吗?黔首死了两个凶手,韩相就出动朝中禁卫,滥捕韩人,而对韩人的死亡,不闻不问,这正常吗?
李时将他押进盐店的那一刻起,张良就已经准备好了,务必逃出魔掌,再行举事。
盐店密室年久,老墙斑驳,门窗虽严,但总困不住一个大活人。他看看腕套,一双青色的再普通不过的腕套,谁也不会注意它。戴在张良的手腕上,不过是保护手腕而已。
但这双腕套,却不简单。
他和夫子从嵩山即将离开毛公和薛公的那天晚上,毛公对他道:“世事风险万端,有双腕套给你。套中有刀,以防万一。但此刀切不可见血,见血就无所作用了!”
张良跪接腕套。
薛公道:“我暂送你几句话:“瞻前顾后,察言观色,听风辨声,见微知著!”
这时,张良正用得着腕套。
他一进关押他的室内,就借着门外的灯光,看清了靠外的墙壁有驳落处,露出缝隙。他从腕套里轻轻推出一把小刀锯,有刃有齿。听到室外嚷嚷声一片,他就找到那处有缝隙的砖块。用刀尖划拉起来,墙尘纷纷而下。只要松动一块,其余的就更加容易了。但他就要成功的时候,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不一会,又听见开门声。立时,走进一个人来。来人正背对着外面的灯光。张良看不清。来人轻声道:“跟我走!”
张良道:“你是谁?”
来人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轻步一前一后出得门来,向后转折。几道弯,才进了一间小房。
来人道:“我是李会。”
张良看清楚道:“你不是十八子么?”
李会道:“十八子不就是个‘李’字!”
“李会?”张良的头脑里闪电一般搜索。终于,他明白了:“眼前的人,就是母亲当他讲过的那个雪夜里差点饿毙在大街的人!”
那时,父亲还在韩桓惠王朝里任相,有天晚上,冬雪纷飞,天寒地冻,韩相张平乘坐在车上,刚结束宴会,往家赶。突然,车马停住了,他听见老车夫在吆喝:“哪个胆敢拦道?”
张平伸出头去:“什么事?”
老车夫道:“有个人挡在车前。”
张平向前细看。
原来,一个人连连向着车马招手,口中有气无力地喊道:“救救我们!”说着,就向雪地俯下身去,再也没有声息。
张平叫老车夫下去探视,见是两个人,一个已又饿又冻,失去知觉,刚才说话的那个也已无力应对。张平赶紧叫老车夫把两个人用车拖回家中,由张夫人叫人精心调理。
直到第二天,那两个人才渐渐恢复过来。
那两个人,一个叫李斯,是主人,另一个叫李会,就是拦车的那个人,是仆人。他们从上蔡来,是来找同窗韩非谋事做的。
李斯和韩非是楚国兰陵令荀子的学生,李斯凭着所学,四处求仕,但无人识货,困顿中,想到韩非。韩非是韩国王室人,自当有人推荐,可能早已身居高位了。怀着这种梦想,李斯就带着仆人李会,从上蔡路途遥遥而来。等到新郑,就又饿又冻,困倒在雪地里。
张夫人见二人是远客,又相貌不俗,就格外招待,每日好酒好肉相款。后来,又派人把二人引领到韩非家。可是,韩桓惠王正用张平的宗周抑秦策略,力求回归周初一统天下的局面,韩非和李斯所学难以施展。
最后,李斯便告别韩非,又特地来向张府道别,千恩万谢,西向入秦。
不料,二十多年后,李会又一次重返韩国,他不忘张家的这段恩情,屡次欲找张太夫人谢恩,但因黔首与韩民关系紧张,李时又把持着权利,不许黔首与韩民交往,凡擅自交往者,以投敌论处。
而他又受李斯密托:监视李时的一举一动,随时专函专达。
万没想到,李时的矛头会对准张良。
李会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在冷眼旁观。
后来,他终于明白了:李时竟然与他密谋,要榨取张家财富!
“原来如此!”李会恨声道。
他心生一计:乘这盛大晚宴,救出张良。
除守卫李时府邸只留下两人外,其余的黔首统统集中到盐店。李会亲自把酒,劝黔首畅快痛饮美酒。又亲送酒肉与一名看守张良的黔首,让他喝得大醉,卧倒在门外。李会这才乘机把张良从容救出。
李会递给一套黔首的服装,让张良换上,从旁门送张良逃出。做完这一切,李会到自个儿的房里,喝下几大口浓酒,故作大醉,倒在床上。
躲进韩信府,张良与大家欢然见面。但他担心会有一场大搜捕,便安排一次假戏真做,逼着要李时交出张良。张良道:“越逼得真,我在韩信府里就越安全!”
当李时派人把张诚三人带来时,张太夫人态度一变:“李掌柜诚心交还张诚三人,我也不强索张良。限你三天,给我把张良送回。你儿子暂时由我养护。你看,你儿子一路哭来,现在,不哭了。我会好好照顾,不让他掉一根汗毛!”
李时看着不能再进一步,也就退出。
李时刚一离开,只听屏内悔叫一声:“坏了,我忘了一件事!”
是张良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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