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楚翊的那一缕元神虽与妘霄一样痛着,但他知道,幻境还未结束,也还远远没有到所谓的关键时刻。
他只能默默落在妘霄身边,看着他的公子在风雪中哭泣。
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人这样折磨,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不能分担那十指连心的疼痛,不能把他从黑暗的地狱里救出来。
只能通过幻境这样看着。
绝望比漫天风雪还要望不到尽头,有人纵横天下,狂言“世上一切都非难事”,却救不了心爱之人,诺不成此生誓约。
镜中景象还在继续,风楚翊看到自己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昏迷了过去。
任渊的目光在暗室里不知看着哪里,邪笑道:“妘公子,当日你毁我任家,今日我便也让你尝尝这般滋味。我们今日不杀你,你解了冥花毒又如何,我照样可以让你终日饱受折磨。”
说完他又可惜地叹道:“之前真没想到南公子还有这一层身份,要不是夫人要用他,我断不会就此放过,便宜他了。”
风楚翊透明的元神捏了捏拳,当年一剑之仇,再加今日伤眼之恨,他来日定要任渊一一偿还。
任渊回身问下属:“往生莲的阵法画好了吗?”
下属还没来得及答,镜中出现了一名红衣女子。
任渊意外地看着她,说道:“夫人怎地亲自过来了?”
红衣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和妘霖做得这点小动作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我不追究,你们的私怨你们自己解决,我只要他最后能成功炼化世间最为强盛的怨气。”
她一脚踩住了地上那早已血肉模糊的手,声音阴冷道:“很痛是吗?不过没关系,你马上就不会再痛了。”
那时的风楚翊被痛得从昏迷中醒来,撑起一丝力气睁眼去看,却是霎时睁大了双眼,瞳仁骤缩,他张了张嘴,坏掉的嗓子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越是用力想要出声越是灼痛。
四年前的他看见了那个已经九年不曾见面的母亲。
九年前,她在奚城坐上华贵的马车,一袭红衣头也不回地离去,现在,她依旧是一袭红衣,笑容明明是妩媚的,但他只觉得满是阴寒。
“玥玲,你……”忽而一个男人急匆匆走了进来。
任渊笑着打了声招呼:“慕门主也这么好兴致?”
慕雨时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形容癫狂的风玥玲,想要伸手拉她。
“雨时,他这张脸还真是越发像我了,”风玥玲蹲下身笑着,手指却突然用力掐住风楚翊的下颌,长指甲直接刺进了肉里,她怒道,“可我看着真是恶心透了。”
慕雨时快步走过来拉开风玥玲,他的神情像是厌极了也累极了,镇定了会儿才沉声说道:“他是你儿子。”
风玥玲却大笑起来,艳丽的脸上笑容狰狞,攥着慕雨时的衣领厉声说道:“我儿子?我没有儿子!我没有!他就是衣广川的杂种!他就是一个杂种!”
杂种。
风玥玲从他记事起就这么说,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两个字。
“我要不是心丹之前被毁了一半,撑不起太强的怨气,也撑
撑不起渡君山的神力,而你们的心丹之力又都不够强大,不然我要他有什么用!”风玥玲时喜时怒,她说着说着又松开了慕雨时,还细细替他抹平了褶皱,又转为了明艳的笑意,看着任渊说道,“往生莲的阵法画好了吗?这就开始吧。”
慕雨时闭了闭眼,说道:“千年前九州混战的古战场收来的怨灵,是这世间最强大的怨灵,能不能承受住怨灵入体的苦痛暂且不说,就算怨灵在体内炼化成功,如此强大的怨气也很难控制,你……”
“不然我费尽心机把这个杂种找回来做什么!我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控制不住又如何,那岂不是正好,他只需要听话就行了。一条下贱的狗,流了一半伏羲氏的血,为伏羲氏做一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风玥玲冷下脸,有些不耐地说道。
慕雨时默了默,转身离开:“我阻止不了你,也无力阻止,毕竟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你好自为之吧。”
风玥玲再次蹲下身,抚过四年前他额角上的刺青,再抚过他脖根黑色的烙印,声音像是毒蛇吐着信子:“这些丑陋肮脏的痕迹也会很快就没有了。”
风楚翊的元神看到这里,闭了闭眼,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知道他即将要变成一个活在地狱里的怪物。
妘霄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风雪扑在他的眼上,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一路撑着一口气追到这里,现在那口气断了,整个人就像一具木偶,轻轻一推就能散了架。
“以我之灵,渡尔往生。”
镜中风玥玲从任渊手里拿过往生莲,亲自低吟着法咒,一朵卷携着黑色怨气的莲花悬浮于空。
莲花盛放,法阵启动,怨灵四散,阴风飒飒,万鬼哭号。
风楚翊想起了那时的感觉,断指之痛原来并算不了什么。
成千上万积聚了太多世间仇恨的怨灵撕开他的血肉,他被笼在一团黑雾之间,锁链在密闭的暗室里无力地挣动。
天地人神,生前怨愤不化,死后魂灵强留于世,被人悉数收走后养着,此时怨灵放出,那死不瞑目的仇怨急需发泄,尽数钻入眼前这具身体。
怨灵一个个进入血脉之中,吮血啖肉的疼痛令他四年后想起仍是一阵心悸。他已经习惯了太多疼痛,他很能忍痛,但那时他却觉得此生所有疼痛加在一起都不及万分之一。
风玥玲又在笑着,那笑意癫狂而扭曲,仿佛在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边笑边说道:“等怨灵炼化成功,你就可以得到渡君山的神力。什么延续神族荣光哈哈哈哈哈,那些氏族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就揣着那毫无用处的真气慢慢衰亡吧,我们有用不完的怨气,有真正毁天灭地的力量,这才是真正的神族荣光!”
风楚翊静静看着镜中往生莲在空中不断将怨灵输送进自己体内,而后用阵法让自己炼化这些怨灵为怨气,融入血脉。
旧的骨血尽数被怨灵摧毁,怨气凝化的心丹与心脉相连,为怨气源源不断提供滋养的容器,也为骨血的重生提供养料。
他看着自己的断掉的十指重新长好,曾经手上的各种疤痕也都消失不见,他也看见自己身上所有经年伤疤都再也不见,额角的刺青和脖根的烙印也再
再摸不到。
只有嗓子还是发不出声音,大概是因为碧芍汤并无毒性,它只是如一锅沸水一般直接刺激嗓子而后毁损,与血脉并无关系。
他有些想笑,不知道为何这个神器会叫往生莲。
渡尔往生……
这不是往生,他被他的亲生母亲拉入了暗无天日的地狱。
风楚翊不忍再看,他现在深受怨气所扰,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怨气彻底控制心神,变成谁也不认识,甚至忘记自己是谁的怪物,而后被风玥玲变为她的杀人工具,和外界传的那样冷血无情,嗜杀成性。
他本可以怀着和妘霄美好的回忆死去,可他母亲却让他不人不鬼地活着。
从此,体内纯净的真气被叫嚣的怨气取代,他被迫承受住渡君山的神力,被迫把过往亲自尘封于心底,在世间艰难地走,爱人近在咫尺却只能装作相隔天涯,日复一日,直到他成功把神力封印回去,直到一切罪孽全部消弭,直到他终归于这广袤天地。
任渊给他的毁嗓和断指之痛只是短暂的切肤之痛,但风玥玲给他的却是日夜无穷无尽的煎熬。
他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只想籍籍无名,安宁一世,不愿背负这么沉重的使命,可他又不得不去做。
风楚翊的元神看向妘霄,公子已经神志涣散,似乎他被攫取的不只是一缕元神,而是所有元神悉数支离破碎。
他怀着希望而来,在这片雪原上历经此生最深的绝望。他曾想,是死是活都要带小烛回家,最后他却眼看着小烛被人折磨,血脉被怨灵啃噬干净,心丹之力变为黑色的怨气,可他连小烛在哪里都不知道,他只能在幻境里看着。
他不能接小烛回家了。
妘霖心情好极了,说道:“堂哥,今日我本可以杀你,但我觉得这样太过无趣。我就想让你看着,究竟谁才配得上王座,是你一个往后都要活在幻境里的废人,还是我这个被你们看不上的妘家庶子!”说罢便带着千钟门的杀手,身影一闪,瞬间在风雪中远去。
烛龙镜却还在原地,神器只需召唤便可收回,妘霖把它留在此地显然是不愿幻境到此结束,要让妘霄今后继续体会此时的心境,让那痛苦深入肺腑,直到他走出这片雪原方是结束。
离洛和冷枫怕妘霄出事,睁开眼撤了静心的心诀,运转心丹之力勉强抵住烛龙镜的强光,扑到妘霄身边一遍遍喊着“公子”。
可是妘霄跌坐在雪地里,任凭满脸血泪纵横交错,他也只是呆呆坐着。
他知道唯有狠心打破幻境才能结束,可正如妘霖算准了他打不破幻境一样,他确实打不破。
二十余年,他始终用睥睨众生的姿态行于世间,信奉自己的力量无坚不摧,狂妄着九州皆可落于掌中,就连身中无解之毒亦选择从容赴死。
无能为力是弱者的托词,他从不信的。
可他如今却已把自己困在了无能为力这四个字筑起的樊笼里,被绝望一遍遍凌迟着肌骨。
他想救自己的爱人啊,他想带小烛回家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把自己困在幻境中四年,一次次看着那个荒唐可笑却又可怜至极的自己,他在幻境里一次次挣扎,想要改变无能为力的结局,最后却是一次次加倍的绝望。
幻境如此,现实又该如何。他没有勇气去看爱人变成什么样,没有力气去做原来那个无所不能的公子妘霄。
他不想醒来,不愿醒来,不敢醒来。
风楚翊知道,破开幻境就在此刻了。
他调了少许怨气,缓缓催动心丹,幻境中的元神与本体的声音相连。
因在妘霄的识海之中,其他人皆是如风雪一般的景象,他的声音唯有妘霄听得见。
元神虚幻的双手小心翼翼笼在妘霄沾满了血迹和雪水的手上,风楚翊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是他与公子初遇的第一个冬天,公子也是像现在这样跌倒在雪地里,而他也像现在这样捧着公子的手想要捂热。
他的声音已不复从前那般清亮,变得低沉嘶哑,可两个声音跨越无数无法忘怀的岁月重叠在一起:“主人,您是很好很好的人,您定会一生顺遂,一世喜乐。”
被困在幻境中太久太久的元神已被一幕幕幻境折磨得麻木,那遥远的存在于回忆的往事如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皮囊,丧失的五感慢慢回复。
一直如一具木偶一般的妘霄忽地睫毛颤了颤,眼里先是涌上了困惑,而后变为震惊,思念,哀伤,沉痛。
风楚翊知道,那是困于镜中的元神有所触动,与强大的本体元神发生了一定的吸引作用。
他的元神绕到妘霄身后,伸手蒙上妘霄的双眼,在他耳边说道:“公子,小烛在人世等你,他一直在等你。他还好好地活着,没有被怨气控制,没有为母亲杀人。”
透明的双手像是想一遍遍抹平因那缕元神在幻境内震荡而深深皱起的眉头,他用低哑的声音缓缓劝慰那痛苦了四年的一颗心:“他知道了你当年愿意拖着病体寻他,愿意为了他深陷幻境,他知道了你还爱着他。你还可以救他,可以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可以接他回家。一切都可以的。”
“他的公子是世间最厉害的人,什么都可以做到。”
“公子,我爱你,你快醒来。”
“来接小烛回家好不好?”
风楚翊撑着运转怨气调动心丹,但他不能支撑太久,怨气会动荡,会失控,因此他只能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唤醒妘霄那缕沉溺于幻境的元神。
只是这几句话的工夫,困于幻境的元神却感召到了本体强大意念的牵引,开始在幻境中左突右进,似乎在寻找出去的门。
妘霄抖着双肩低声哭了起来,他哭着哭着,却又笑了起来,整个人看着有些神志不清,但风楚翊却明白自己已经成功了。
掉落在地的寒光剑身已被白雪掩埋了大半,妘霄捡起他的剑,缓缓从雪地里站起来。
樊笼在土崩瓦解,他等了四年,终于在苦痛煎熬的幻境里等来了爱人的声音,近在耳畔,像曾经无数次的耳鬓厮磨。
困于幻境的元神就如快要溺毙于水中的濒死之人,需要一块抛来的浮木,成为活下去的支柱。
如今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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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用再把自己陷在幻境里一遍遍折磨自己,想着在幻境里和爱人一起痛一起沉入地狱。
当年纵使有憾,也已成过往。
他的爱人告诉他,去做曾经那个无坚不摧的强者,去把所有挡路的荆棘都斩断,去破开这虚无的幻境。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要接一个人回家。
玄色身影在茫茫风雪之中腾跃而起,在空中向着光芒最盛的地方挥出他用体内真气凝出的破风一剑。
“哐当——”
幻境中的烛龙镜破碎。幻境之源已碎,幻境亦碎。
风楚翊睁开眼,元神回位,怨气有些不稳,黑气绕在他的身侧,他不敢再妄动心丹,只能退远一步,静静默念师父留下的心诀,慢慢把怨气压制回去。
渡君山的神力也与怨气一同震荡,两相碰撞,他虽全力压制,但心脉承受不住这么强的冲击,仍是低头吐出一口血来。
谢尘缨输了些灵力给他固住了心脉,冲击有所缓解。
郁翠微见妘霄眼睫颤动,似是就要醒来,她赶忙上前,刚想搭一下他的脉门,妘霄就缓缓睁了眼。
“妘公子,你感觉怎么样?眼前可还看得见幻境?”郁翠微问道。
妘霄的眼里无神,他感觉到了那一缕失了四年的元神归位,说道:“眼前已无幻境,只是不怎么看得见东西,只有很模糊的影子。”
郁翠微松了口气,笑道:“这个不必担心,妘公子先前被烛龙镜强光伤到了,但幻境已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有把握能治好。”
妘霄坐起身,道了声:“多谢郁神医。”
而后他循着眼里模糊的景象,望向坐在一旁把最后一丝怨气压下的风楚翊,幻境里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低喃。
四年太长了,心中曾燃着希望的火光,却险些化为灰烬。只是最后仍留了一簇微弱的火苗,历经绝望,摇摇欲坠,却用尽力气挣扎跳动。
叹息如那随着四年光阴一同逝去的青烟一般,轻若无物,转眼不见,留下的是火光中挣扎出的温热,他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小烛啊……”
风楚翊听见了,他觉得刚压制回去的怨气是不是又翻腾了起来,不然怎么全身都在颤抖,心还那么痛。
他可以在幻境里给公子希望,可现世中却无法做到。
他给不起的。
他怎么忍心再看公子经历一次绝望。
“这里只有风楚翊。”他低声回道。
门被风楚翊推开,他忍住回头的冲动快步离去。
离洛虽不知里面这几个人究竟在干什么,但看风楚翊狼狈逃走,再看妘霄眼中幻境已破,他隐约有些猜到发生了什么,走进来垂眸安慰:“南公子其实还是很在意公子的,他定是有苦衷。”
妘霄坐在榻上闭了闭眼,叹息绵长又轻柔:“他不想认我,也什么都不愿说,我不会强求。”
他轻轻说道:“小烛一定过得不好,我要接他回家。”
和从前一样,护着他,宠着他,爱着他。
当年最后没有做到,这一次,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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