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幻境。
风楚翊喉头滚了滚,失神说道:“雪原之上?如果是四年前的话,那就是在我走后……公子为何会遇上持有烛龙镜之人?”
谢尘缨叹道:“诶,眼下这些都不是重点。郁神医,你可知道有什么法子把元神从幻境里拉出来?”
“我是医者,本精于岐黄之道,术法神器之事本与我无关。但我多年前曾碰到过有被神器所伤之人,我无能为力,未能治愈。我学医廿载,不求名利,但求无愧于心,能尽力治愈所有求医之人,因而在那次之后我翻阅了不少关于上古神器的典籍书册,至今也算是小有所成。”郁翠微已是近四十岁的年纪,但因神族衰老得慢,又精通医理善于保养,看起来仍是二八华年,而她的眉眼却已是经年看遍尘世生老病死后才有的岁月沉淀。
她看向风楚翊,沉静说道:“烛龙镜的强光本就伤眼,配合着雪光更是能直接刺痛双目,不过这个伤可在解了幻境之苦后再治,我对此还是有九成把握的。关键便是这幻境,我看过的典籍中记载,要想解这幻境,症结还是在受困者本人要打破幻境,愿意走出那幅景象,莫要沉迷其中,旁人无法代劳。我试着以自己的一缕元神进入他眼中幻境,但我只看了很小一部分内容,便被妘公子的元神之力强行逐了出去,他的元神比我强大,且排斥陌生人闯入。”
风楚翊许是被郁翠微眼中的镇静所感,这会儿也比先前平静了不少,他立刻问道:“郁神医你可以让自己的元神进入幻境,那是否其他人也可以?”
“是,只要妘公子的元神之力愿意接纳,旁人的一缕元神也是可以进入镜中幻境的,且可以一直待到幻境被打碎。”郁翠微颔首道。
风楚翊目光急切地看着她:“那我再请问,郁神医看到的那一小部分内容是否与我有关?”
郁翠微古井无波的眼闪了一下,而后与风楚翊四目相对,静默片刻,道:“我虽只看了一点,但我可以肯定的说,是与你有关。听妘公子与他下属的对话,妘公子是为了找你才会到那片雪原,但我很快就被他的元神赶了出来,因而不知道他后来是遇到了什么人才受的伤。”
风楚翊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叠抵着下巴,他微微仰着头,眼里泪光闪烁,不知用了多少气力才被他堪堪留在眼眶内没有落下来,他的声音轻颤着,但一字一句却分外清晰:“劳烦郁神医帮我施法,让我的元神进入幻境之中。”
“你需得知道,元神只是虚体,你以一缕元神进入幻境,他看不见你,你也不能帮他改变什么,最后打破幻境还需他自己。”郁翠微耐心道。
风楚翊问道:“据我所知,元神虽是虚体
体,但若元神的主人足够强大,可以用一缕元神凝出实体,不知是否为真?”
郁翠微瞪他一眼,皱眉道:“你可别这样做,你体内的怨气一动就收不住,用元神凝出实体需心丹强盛之人,且调动全身真气才可,你相当于要调全身怨气,这太凶险了。”
看了眼抿唇不语的风楚翊,她嗤笑一声道:“不过,我猜你也不肯仅以元神虚体眼睁睁看着,定然打算冒险。你心丹之力已是九州无人能敌,你只需少许心丹之力便能让元神与你的声音相连,也就是说,凝出实体太过冒险,但你可以让虚体的元神说话。”
谢尘缨严肃道:“但我必须要说一句,他被夫人强迫在体内炼化了两次怨灵,怨气已经很强大,心丹与怨气相连,相辅相成,互为依托,一点心丹之力也需要调怨气支撑,怨气冲击心脉很容易让他心神被控制。而他的心丹之力都是渡君山的神力,太过强盛,根本难以压制,随便使出一点就足够让你心惊,要想压制就又得调动怨气,两者就是死循环。他全靠他师父留给他的心法勉力控制怨气,平时根本不敢妄动。”
“这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到时施法布阵,让他的元神进入幻境,尘缨你便来压阵吧,随时盯着他的情况,只要有失控情况你就立刻强行切断他的心丹与怨气之间联系。”郁翠微进山采药多日,本就有些风尘仆仆,刚一回来就被风楚翊叫去给妘霄看眼睛,又施了法让一缕元神进入妘霄眼中幻境,真气耗得有些多,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谢尘缨点头应下了,又对风楚翊说道:“还有一事你得心里有个底,你来这么一出,很难再在妘公子面前瞒下去了,他基本上会知道你是谁,你自己看着办吧。”
风楚翊恹恹地趴在了桌上,半个头都埋进了臂弯中,低哑说道:“纵使知道了又如何,我已不再是能与他共白头的爱人,我负着渡君山的神力,负着世间万千怨灵,负着师门一百零七条性命,他知不知道都改变不了什么,我与他在四年前就已是陌路。”
他可以同公子怀着一点小心思触碰,可以在公子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的地方思慕良人,可以在心里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以有关于他们情爱的私心。
但他不可能再与公子拥有和过去一样的时光,那些真实纯粹、朝夕相处的时光。
他的公子还有好几个百年要度过,会在治好眼睛后回到雍州,指点江山,翻覆风云,登上王座。
而他,会在地狱里一步步走到最后。
那是毁灭。
郁翠微怕妘霄有什么心结,不同意风楚翊的元神进入幻境,便没有和他具体说要如何治眼睛,只说自
自己已有办法,会布阵帮他破开幻境,但怕阵法不稳,因此会邀风楚翊来压阵。
妘霄本不是会轻易相信陌生人的人,但他这回却对郁翠微极其信任,只是稍一犹豫便答应了。
三人把到时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商讨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在这日午后让风楚翊的元神进入幻境。
郁翠微先进屋让妘霄吃了一枚陷入昏睡的药丸,她怕这人保持清醒,知道风楚翊在幻境之中后会做出无法收拾的事,因而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保持昏迷状态得好。而后她把阵法简单布好,等风楚翊来就可启动。
风楚翊和谢尘缨晚一步到,在门口和离洛撞上。离左使还是笑得饱含深意,风楚翊飞快挪开视线,匆忙进屋后便把门关上了。
“准备好了?切记不可冒险,自己发现有失控征兆就要及时停止运转怨气,尘缨也会盯着。另外,与本体声音相连也要在关键时刻才用,一直相连怨气消耗过大,你撑不住的。”郁翠微看向风楚翊,做着最后的嘱咐。
风楚翊点头:“放心吧,我绝不会凝出实体,也保证在关键时刻再调用怨气催动心丹,让元神可与本体声音相连。”
妘霄躺在软塌之上已陷入昏睡,郁翠微上前解开他蒙眼的黑布,露出一双紧闭的双眸,睫毛长长地垂着,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
郁翠微掐诀念咒,阵法瞬间启动,妘霄的元神在阵法作用下被牵引,困于镜中的元神苏醒,他无意识地睁开眼,眼中空洞无神,但在天光落入眼中的那一刹那,他在昏迷中仍然显出极度的痛苦。
风楚翊站在榻前,俯身轻柔地替妘霄抹平因痛苦而皱起的眉头,低声说道:“公子,就快好了,很快就再也看不到这些了。”
他直起身,感受到体内一缕元神被牵引着飘离,而后被极强的一道引力拉入妘霄此时的识海之中。
此时的识海之中已被妘霄睁眼看到的幻境填满,风楚翊的元神刚一进入就感受到了刺骨寒凉。
放眼望去,白茫茫的雪原之上,风饕雪虐,漫天风雪在眼前织出一道雪慕,他置身幻境之中,看见了妘霄正策马疾奔在这片雪原上,身后离洛等十几个凌泉阁的杀手紧紧跟着他。
妘霄此时的眼睛还是黑亮如墨玉,沉静时有如深潭般望不见底,他的脸上带着大病未愈的苍白,嘴唇因一天一夜未曾进水又在风雪中行了许久而干裂渗血,修长十指被冻得泛出青紫,手心又因过于用力攥着缰绳勒出了血口。
风楚翊的元神飘在一旁,他下意识伸手想握住那双冻得青紫的手,但手伸出去才想起来自己此时是虚体,公子看不见他,他也不能真正碰到公子。
。
妘霄忽地低头咳了起来,脸色更苍白了几分,风楚翊清楚地看见他嘴里渗出血沾在了唇上,却被他抬起手指若无其事地擦去了,丝毫未做停留地继续策马向前。
他身后的离洛看不下去,催马追上几步,劝道:“公子,您体内冥花毒刚解,已经不眠不休行了三天三夜,您这样身体受不住的。”
妘霄像是不曾听见,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催马行得更快,离洛继续说道:“前面就要出冀州地界了,妘霖最近在冀州不安分,但我们毕竟控制了多年,暂且还能稳住局面,但出了冀州,四处都乱,属下虽已传信附近所有暗桩,但还是很危险。算属下求您了,属下亲自派人往前找,一定把南公子找回来,您回去吧。”
风楚翊此刻一颗心像是被人用利器戳了一下又一下,鲜血淋漓,他痛得感觉元神似是都要就此消散,听见妘霄沙哑的声音自风雪之中传来:“我要是不把小烛带回去,你们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风雪还在怒号,骏马还在奔驰,元神随着马蹄声一步步向前,若是元神可以和实体一样欢笑悲泣,现在一定已是泣不成声。
他先前问谢尘缨,不知道公子在他走后有没有找过他。
却原来他的公子为拖着病体,曾于风雪之中千里奔寻,只为了找到不知是死是活的他。
他以血引毒,为公子解了冥花毒,是要公子好好活着,去成为雍州的王,不是要公子为了他糟蹋自己,不值得的。
元神轻飘飘地在风雪中跟了很久很久,妘霄的马忽然嘶鸣一声停住,而后一点点后退,四蹄不安地蹬着。
凭借杀手的直觉,风楚翊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正自雪原尽头的树林里弥散开来。
所有人纷纷按住腰间长剑,妘霄用拇指将剑推开,雪花覆住了剑铭“寒光”。
随后,他终于知道了公子到底在雪原上遇到了谁。
雪青色衣袍在风雪中猎猎翻飞,妘霖自林中急掠而出,足尖几个轻点便到了眼前,他手里拿着一把包着黑色剑鞘的剑,落在妘霄马前笑得不怀好意,因心丹之力催发出的怨气缠绕着全身,添了几分阴寒戾气。
风楚翊紧紧盯着那把剑,元神因激荡而颤了一下。
那是他从前的剑——暗魂。
妘霄显然也看见了那把剑,他看了眼妘霖,动了动眼睫,眨掉沾着的雪渣,声音又沉又冷,问道:“小烛他人在哪里?”
妘霖和妘霄是堂兄弟,两人甚至有几分相似,但妘霖的眉眼却终年笼着阴气,即使笑着也让人无端生厌。风楚翊看他的样子,知道他此时已投奔了风玥玲,引
引怨灵入体,真气变为了怨气,他笑了起来,对妘霄说道:“堂哥瞒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被那个贱奴知道了,是不是扶风君不愿扶霁怀上位,背着你告诉他的?唉,扶风君当时要是肯乖乖扶持我,现在我也不用与堂哥兵戎相见。”
“扶风君不愿扶你,但我和君上立过誓,他会扶你上位,是你自己太心急了。”妘霄似是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偏开了视线,说道,“我把冀州十三城给你,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献给伏羲氏?我还以为你是个不甘为人下的人,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风楚翊被妘霄的话愣住了。
公子说把冀州十三城给妘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三城是冀州中枢城池,这相当于是在把冀州整个送给妘霖!
公子和妘霖素来不合,究竟是为什么?
他内心深处有个可怕的想法,但他不敢去想,可妘霖接下来的话却直接让他溃不成军。
“我确实要好好感谢堂哥出手大方,冀州十三城啊,就这么让给我,就为了让我帮你瞒着引毒的事,”妘霖慢慢把怨气收了回去,看到妘霄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他像是心情好极了,说道,“堂哥是真的情深,自己抱着必死的念头,愿意和君上立誓扶持我上位,同意在你死后把冀州的势力全部留给我。我本来也不想和伏羲氏有瓜葛,可是妘家都是怎么看我的?堂哥你做了那么多让君上和扶风君失望的事,早年嘴上说着不喜欢你,到头来还不是看着血统和出身!我哪里都不比你差,我还比你听话,可是他们依旧对我指手画脚,觉得我不如你,觉得我配不上那个位子!我忍够了!”
元神在这茫茫风雪之中无力地委顿在地,飞雪纷纷扬扬地从虚体之中穿过,如一根根利箭,风楚翊感觉他的元神似要就此破碎。
他原先只知道妘霄瞒了他很多年用伏羲氏后人的血可引冥花毒之事,他那时已觉这大概是心最痛的一回,不会再更痛了。
可现在他明白了,还可以更痛的。
他痛得已经快失去了知觉,想要哭号却都没有力气,想要落泪却泪已干涸。
公子为了让他活,瞒着他,骗着他,自己早已备好了身后事,不惜答应雍州王扶他最厌恶的人上位,不惜答应把母家的势力拱手让人。
就为了让他可以活着!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起曾经公子吻了他的眼睛,对他说:“小烛,我不要你为我死,我要你为我生。”
元神在纷飞大雪中缩成了很小一团,在凛冽寒风中不断颤抖着,被风雪吞噬,被天地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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