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群人浩浩荡荡,啊不,相当低调地出门去了那座不知名的山中不知名的温泉。
山中虽景致清幽,但秋日里草木凋零,看着还是很萧条,实在是真没什么美景可赏。
风楚翊一想到就算有美景,妘霄也看不到,他就越发情绪低落。
这座山比他们想象中高,可算得上是深山了,而传说中的温泉要翻到山的另一侧进入一处深谷,下到谷底方能寻到。
他们不愿大白天和一堆人挤着,且尴尬的身份也不允许他们这么干,因而选在黄昏时分吃过晚饭后上山,但山的高度超乎了想象,等走到山顶准备下山谷时已经夜色深沉了。
几人目力都极好,今夜月光又很亮,照在林间小道上像是铺了一层白霜,行走间对他们来说更无需任何火光照明。
上山之路相对平坦,妘霄本就不喜有人扶着,因而一路大家紧紧盯着倒也行得很顺遂。但下山之路却不尽如人意,台阶比上山之时陡了一倍,往下看一眼都颇为心惊。
离洛担心妘霄会摔着,犹豫了会儿还是说道:“公子,还是让属下扶着您吧,这里路真不太好走,不留神容易摔着。”
妘霄抿着唇没有说话,于是气氛就僵在了那儿。
风楚翊本和谢尘缨走在前面,此时他回头看了眼,见这尴尬场面,知道妘霄性子极其要强,从前就算在他面前,都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的怯弱,更不用说在其他人面前了。
心绪跟淌了条山涧小溪似的转过了七八十道弯,一个声音说着“说好的离他远点呢”,一个声音又说着“不能转身走,这是你的公子啊”。
最后万千思绪终究只化为了一声轻叹,风楚翊问道:“要不我扶……呃,牵着妘公子?”
扶着好像太近了,不好。
牵着听起来离得远一点,甚好。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妘霄把右手伸了出去,仿佛前面沉默的坚持都是假象。
离洛:“……”有一句我好惨不知当讲不当讲。
风楚翊站在两级台阶之下,把自己的左手递了过去。
妘霄的手一向带着凉意,此时冰凉的手指试探着从他的指尖滑到掌心,而后整只手完全放松地交给了他。
风楚翊在妘霄刚触碰到他时轻颤了下,随后才小心翼翼地握住那修长的手指,像握住了世间最易碎贵重的珍宝。
四年的时光看似一颗心已经风平浪静,那水面之下却一直蛰伏着一尾蛟龙,指尖触碰的那一刹那便是蛟龙出水,鲸波万仞,他被吞噬在了涌动浪潮之中,他应该逃离,应该让蛟龙重新伏在水底,但他却那么心甘情愿地沉沦,堕落,醉生梦死。
他轻轻将妘霄的手指一拉,妘霄缓缓跟着他一步步往下走,左手的温热抵着那右手的冰凉,紧紧相缠。
一人浸透霜雪,一人烈火焚心,霜雪扑灭烈火,烈火焐热霜雪,所有的苦寒与煎熬飘散于风,归于无形。
风楚翊隔着两级台阶在前面牵着妘霄,所有人看着这场景,非常自发非常整齐地咳了一声。
风楚翊:“……”
但他自己却偷偷笑了起来。
那月光洒在妘霄的手上,如白玉笼了银光,他想着,这大抵是人间最清贵之物了吧。
他握住了天上月和心上人。
等走到谷底温泉时,已是戌时过了大半,妘霄用手指轻轻蹭了蹭风楚翊的掌心,风楚翊顿时全身都被激了一下,像羽毛扫过鼻尖,轻柔麻痒,却又很舒服。
他咽了口唾沫,最后还是抽手松开了,这段路平坦无坡,已经不需要他再牵着了。
“那个……妘公子去吧,我我我……赏月……”风楚翊拽上谢尘缨逃也似的溜了。
回头见青芜和景乔还站在那两眼放光望着热气氤氲的温泉,他一手拽俩,把人也拉走了。
“少主!我不想赏月!我想泡温泉!”俩小孩激烈反抗。
“先赏月再泡温泉!”风楚翊咬牙切齿道。
景乔后知后觉道:“和妘公子一起泡会死吗?”
风楚翊:“……会死。”
最后,风楚翊把谢尘缨拉到了一株大樟树上蹲着,至于赏月……
谢尘缨看了眼被常青的繁盛枝叶遮了个严实的月亮,翻了个白眼、
旁边几棵树上看着一片寂静,除了清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此外毫无动静,但谢尘缨知道离洛他们在上面,无聊地蹲了半晌,他拍了拍风楚翊,问道:“要是此间事了,你还活着,继续去当杀手吗?”
风楚翊托着脸还沉浸在前面回味无穷的肢体接触中,回过神看了他一眼:“啊,不知道,当杀手也挺好的吧……反正比现在好……”
月光从层层枝丫间透下来,照在谢尘缨银色的剑柄上闪出夺目的光,他把白虹从剑鞘中拔了出来,刚想用那身荷白色衣袍去擦,风楚翊就嫌弃地扔过来一块帕子。
“妘公子怎么把你带的这么讲究。”谢尘缨接过帕子,嗤笑一声。
他擦着擦着,眼神就肃了下来,手上动作也慢了,似是想起了什么悠远的往事,忽而说道:“虽然我甘愿替千钟门卖命,为主上杀人,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当杀手。我以前算是一个刺客,我师父也是刺客,他教我剑法,要我为谢家报仇,杀了司空吴峙。刚开始我觉得报仇啊,真是很没意思的事情,仇人永远都杀不完。”
“但后来我却觉得当刺客真好,我的仇人杀不完,但我可以去杀该杀之人,让他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让冤死之人安息,让生者看着仇人死去后可以好好活着。”
静默了会儿,风楚翊问道:“刺客和杀手有什么区别?”
谢尘缨两指在剑刃上弹了一下,说道:“刺客为自己杀人,杀手为别人杀人。”
风楚翊似有所感,微仰着头,面具下露出下巴莹白的边廓,如羊脂玉一般让人光看着就能立刻想到那滑腻莹润的手感,而后再顺着那弯出的优美弧度一路往下,又感觉再揉捏一下细白的脖颈,手感肯定也很一致。此时如水月光在嫩白的脖颈上滑过,笼着一层银光让人越发想揉捏一把。
谢尘缨看着白虹的剑身:“你知道这把剑为什么叫白虹吗?”
风楚翊侧首道
:“探虎穴兮入蛟宫——”
白虹一声清越声响被收入鞘中,谢尘缨接道:“仰天呼气兮成白虹。”[1]
谢尘缨问:“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风楚翊眼睫动了动,淡声道:“没什么感觉,一剑封喉,就死了。”
谢尘缨挑眉:“这还算凌泉阁秘密吗?我想知道第一个死在南公子剑下的是谁。”
“雍州以前一位太史,叫孙会凌。”
“这是你第一次出任务?这么狠的吗?第一次就是这种大人物。嘶,你们一开始就当杀手的人,在出任务前都不杀人的吗?”
风楚翊摩挲着晓山青的剑柄:“缠心阁的杀手都是自相残杀选出来的,凌泉阁的杀手在第一次出任务前从不杀人,就只训练。”
谢尘缨懂了,之前从未杀过人,第一次杀人就是第一次任务,这其实更难,如果下不去手或是不慎失手的那就没有资格当一名杀手。
“那你杀完人做噩梦没?”谢尘缨笑问道。
“没有,我刚杀完孙会凌,他的侍卫就围了上来,我甚至都没感觉,我就杀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我那一个晚上杀了得有好几十个人,但之后从没做噩梦。”
谢尘缨倒是有些意外,说道:“我记得妘公子以前是不是跟人说南公子不适合当杀手,我看你很适合啊。我第一次杀人是杀的吴峙一个下属,被我师父强行推出去杀的,杀完后连做三天噩梦,还发了场烧,被我师父给骂了,说我就这点能耐还怎么去杀吴峙。”
风楚翊淡淡笑着,没说话。
谢尘缨又问:“南公子有失手过吗?”
风楚翊点头:“有,光杀任渊我就失手过好几次,除他之外,也还有一次,凌泉阁的‘鹰’都已经出手杀我了。”
“‘鹰’?是不是你们逐影堂的人?怎么不是杀的人失手,‘鹰’就出手吗,怎么还反过来杀自己人。”
“杀人的叫‘剑’,‘剑’如果确定是失手无法完成任务,‘鹰’如果出手也容易暴露,那不如保一个人,失手的人既然已经失手了,如果被抓未免说出些什么,还不如杀了。”
谢尘缨颔首:“也有道理。逐影堂确实厉害,以前我有一次出任务,没有想到和凌泉阁的人撞在了一起,我们要杀的不是同一个人,但那会儿恰好在一个府邸里。那次是我自己负责的‘清场子’,我对自己这点信心还是有的,却没想到逐影堂的人一直躲在暗处,我完全没发现。直到杀完人准备走了,才和你们的‘剑’迎面撞上,我方知道逐影堂盯我盯完了全程。不过我们没什么利益冲突,打了个照面就各回各家了。”
杀手准备杀人之前会把方圆几里之内都清一遍,以防对方有人暗中埋伏,也怕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称之为“清场子”,风楚翊说道:“逐影堂的人不仅善于隐藏,暗器也是百发百中。”
谢尘缨却笑:“那可未必,你不是说‘鹰’都下手杀你了吗?如果百发百中,你怎么还坐在这儿?”
风楚翊也笑:“我知道失手了之后就猜到‘鹰’会杀我,我知道他躲在哪里,提前算好了,把他的暗器打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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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然后就逃出去了呗。”
谢尘缨睨了他一眼:“我不知道凌泉阁的规矩啊,但你这算是没完成任务还抗命了吧,看不出来啊,您可真厉害。”
风楚翊轻声说道:“我那会儿只想为公子中的那一剑报仇,他被冥花毒折磨那么久,如果那时任渊死了,我死就死了,无所谓。”
“回去后妘公子罚你没?”
“罚是肯定罚了,不过也不算是公子罚的,我那会儿还是冷枫的下属,轮不到公子亲自罚我。那次陆昭下手是真的狠,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浑身都疼。”
“陆昭?刑堂堂主?”
“嗯。非常地铁面无私,毫不手软。不过那次最后没杀我算我侥幸吧。”
“啧,哪里是算你侥幸,是妘公子舍不得吧。”
风楚翊低着头沉默。
谢尘缨见他一直无意识地摩挲晓山青的剑柄,便说道:“暗魂影动,唉,你那把剑也不知道去哪了。”
“当时被任渊拿走了,后来我自己找过,也揪着他问过,但他说不知道扔哪了,估计真的是被丢了吧。”风楚翊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失落。
谢尘缨默了默,想起妘霄腰间佩着的寒光,问道:“妘公子的剑法好吗?”
风楚翊眼神一瞬有些出神,答道:“好。他的师父是青云客,九州第一剑客,我虽然没见过他十五岁那年一剑名动天下时寒光流雪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但我见过公子出剑,不比我差。”
谢尘缨道:“青云客愿意收妘公子为徒我其实一直很惊讶,不是说他早就不收徒了吗?”
风楚翊望了望月亮,说道:“公子的身体其实不适合学剑,他求青云客收他为徒的时候,青云客问他为何要学剑,公子说他要回雍州,当雍州的王。青云客说,‘王,不需要学剑,’公子答的是,‘王,不能有弱点’。青云客就答应了。”
谢尘缨笑道:“倒不是说王不能有弱点,我看他的意思是妘霄不能有弱点。”
风楚翊垂下眼睫,嗓子又有些哑了:“所以,我一定要把公子的眼睛治好。他还没有当上雍州的王。”
谢尘缨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肩道:“不去泡温泉?”
风楚翊摘了片树叶在手上玩着,说道:“等、等公子好了再说吧。”
谢尘缨算了算时辰,他们在这待了也好一会儿了,说道:“下去看看,应该差不多了,这温泉泡久了也不大好吧。”
两人从树上跳下来,路过一棵树时,离洛从树叶间探出头来,笑道:“风少主去泡温泉吗?”
风楚翊把被风拂到眼前的裹着金边的黑色长发带重新放回去,扫了眼周围,没见到妘霄,但这边树林众多,也有可能是带着冷枫还是谁去其他地方了,便问道:“你们公子出来没?”
离洛坐在树杈间晃着一双长腿,说道:“出来了,去赏月了。”
风楚翊:“……”
他不想再理这人,往温泉边走去。
然而去了之后,他便很想回去把这人从树上拉下来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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