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中国经过多年的改革开放,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人们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有了更多的精神需求,电视机、录音机、摩拖车等已经走进了农村人的生活,但是科技发展在世界水平上还是相对落后,特别是信息技术,可谓是初兴未艾,手机刚刚时兴,一般的农村家庭连座机都没有普及,彩霞家里就没有安装座机,所以,满堂老汉就在村里妇女主任毕水莲家的小卖铺给他挂的电话。接到电话,根山第二天就从北京火急火燎的赶回来了。
今天,支书大龙接到崔建民的电话,说县局来消息了,尸检已经完成,让家属去县里领取尸体火化。大龙就和根生、文涛、大柱四个人一起搭车来到武源县公安局,从公安局把根生的尸体接出来,雇了一辆丧车,直接拉到了火葬厂火化了,根山想看一眼哥哥,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根生的尸体被密封在一个塑料袋里,用胶带捆得紧紧的,根山在丧车上摆弄了一阵,也没有撕开,只好对着尸体默默的流着眼泪,后来,才知道尸检是很残酷的,需要从尸体的各个部位割取标体做为“检体”,法医担心家属看到尸体的惨状伤心,所以有时就会把尸体密封起来,这也是人道主义的做法。
当他们带着根生的骨灰盒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麻黑了,夕阳像一团大火球从盘龙山的头顶沉下去,仅存的一线夕光像女人橘红色的嘴唇,满天悬浮着铅墨色的云块像村庄浓重的悲哀。
灵堂已布置好,桂香的婆婆刘氏、玉儿的婆婆马氏、翠平的婆婆杨氏等一些年长的妇女正在撕着孝布,年轻的媳妇正在涮着碗筷、盘子等,以备明天出膑时做大席用。
彩霞看到根生的骨灰盒,忍不住又哭起来,大家也停下手中的活,在一旁默默的擦着泪。根山把哥哥的骨灰盒放进事先买好的棺材里,桂香扶着彩霞来到了灵柩前,村南的瘸二大娘拿着一包棉花,揪出一羽来,递给彩霞说,待会狗爷发话时,我怎么说,你怎么做,边说边做,知道吗?
彩霞点点头。彩霞没过门时见过娘家庄上发丧出膑的规距,略微懂得一点。
堂屋门口,点上了马头灯,汉子们支起了灵棚,灵棚是供孙子辈的人跪拜回礼的地方,灵棚下面正对着堂屋门用高梁秸杆做的簙席遮上,下面摆放一个四方桌,桌上摆放着亡者的黑白照片,照片两边摆放着纸人金童和玉女,照片前摆放着“猪肉”、“鸡”、“鱼”三样供品,俗称“三鲜供”,供品的左前方摆着一个装满酒的酒壶和酒杯,是供重要的客人祭拜时给亡者倒酒用的,这些客人往往是非常重要的亲戚,他们一步三揖首,来到灵桌前,来者选出一人,大多是年长的人,因为出膑那天看热闹的人太多,年轻人不懂规距,怕坏了事让主家庄上的人笑话,丢了脸自然也丢了主家人的脸,以后再走亲戚时难免会不好说话。所以就选出年长的人给亡者斟酒,斟酒也有讲究,得磕三个头、磕头时头得往左前方偏过去,不能正磕,倒了酒得端着酒杯围着灵桌划三个圈,得从左往右划,然后,倒到灵桌的正前方,行完礼,再磕一个头,才算仪式结束,然后,在狗爷一声拉着长音的号令下:谢客(此处读kei),孙子辈的就替亡灵的儿女们跪拜回礼,穿着白衣、戴着孝帽的孝子们“呜呜”声哭倒一大片,有真哭的、有假哭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声震寰宇,憾天动地。
而灵堂是供平辈和儿女辈守夜的地方,灵柩摆在堂屋正对门,灵柩前端点燃了长明灯,烧上回魂纸,灵柩西边是女性,东边是男性,一般都铺上凉席,上面再垫上厚厚的麦秸。灵棚下的孙子辈们不用守夜,而灵堂里的儿女辈们是要守夜的,点着长明灯,烧着回魂纸,轮流着守护灵柩。
孝子们都收拾妥当了,只等狗爷指挥着举得仪式,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狗爷来,大龙见我正在厨房门口瞎转悠,就对我说:“二鸡毛,你上你狗爷家喊你狗爷去,快去!”
我说:“当官里,我去喊他,你让我晚上跟你们在这儿吃饭不?”
“你个乖孙,吃里怪硬,中!看你瞅瞅里,就知道你嘴头馋了。”
我一听,一溜烟跑去找狗爷了,其实我那时才八九岁,穿着露裆裤,土头土脸的,鼻子下常常挂着两只“小虫子”,我们那儿叫吸溜虫,一直到我上了初中才不见了,我说过,在这部二百多万字的恢宏巨著中,我完全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人物,但这部小说常常逼着我出现,就像这次一样,那就在这儿简要的介绍一下自己吧,也算与读者朋友们交个朋友。
我大名叫陈中华,小名刚才大龙都说了,叫“二鸡毛”,估计是我头发老是乱糟糟的,像鸡毛一样,我弟兄二个,我又是老二,村里那些闲得蛋疼的人就给我起了这么个怪怪的绰号,但也比我哥哥的好听,我哥哥的绰号简直不能告诉你们,太污了,叫什么“大狗腚”,具体怎么来的,不得而知,我都不好意思说,因为咋说我爹陈建国是村小学的老师,在村里还是很有面子的。不说了,就说这些,我留点小秘密,有的是时间告诉你们,包括我哥哥“大狗腚”的一些花花事,还有他和我爹陈建国的一些恩恩怨怨,我都知道。
我大跑到狗爷家里,看到狗爷还裹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呢,我喊醒他,他才知道误了大事了, 说二鸡毛,赶紧给我提着家什走。原来狗爷上午去扎纸店里买花罩、纸马等东西时,和老板喝了些酒,回家倒头就睡,一下子睡过头了。
我和狗爷跑到彩霞家,狗爷被大龙劈头盖脸熊了一顿,狗爷也不吭声,穿上一套不似道袍也不似僧的绛青色行头,净手、洗脸、焚香,老祖宗们留下来的神圣仪式就开始了。
狗爷站在灵柩一侧,脚一跺,大吼一声唱道:
岁月悠悠花开花落
劝汝亡魂莫念日多
奈何桥畔阴阳相隔
十里忘川九重黄泉
安心上路不可留恋
回头是苦彼岸在前
阿~哞哩~哞哩~眯~眯眯眸
岁岁年年日日月月
有甜有苦有舍有得
勿须挂念后世福多
倏忽百年伉俪会合
遇岗爬山涉水渡河
速速归去阳间无我
阿~哞哩~哞哩~眯~眯眯眸
唱完,狗爷把招魂幡一甩,念道:
“报仙人--------
武源县桃花镇桃花村村民张根生卒于公元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殁年二十四岁。
现有堂内李彩霞行礼。”
此是,瘸二大娘念道:“栽花留妻,来生相依,左栽一朵,右栽一朵,夫君莫念我。”
彩霞就把手伸进棺材里,在根生的骨灰盒边摁下两朵棉花羽,跟着瘸二大娘念着。
因为根生没有儿女,按照习俗儿孙花可栽可不栽,瘸二大娘就问狗爷,儿孙花还栽不栽?
狗爷说:“栽”。
瘸二大娘继续念道:“栽花留花,留到俺家,左栽一朵,右栽一朵,亲人莫念我。”
“栽花留根,留子留孙,左栽一朵,右栽一朵,亲人莫念我。”
彩霞一一跟着做了。
行完礼,狗爷大喝一声:“封棺!择日吉时安葬。”
狗爷音域宽广,声音洪亮,有一种震摄人心的感觉,听得周围的人都悄悄的落泪,我当时也在场,眼睛湿润润的,真的感觉满屋子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辉,我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神秘的光芒,就像黄昏时的太阳。
夜已黑透了,狗开始“汪汪”的叫起来,弯弯的月牙儿爬上了树梢,几颗星星眨着鬼眼,冷冷的看着这个世界。
小西屋里设好了账房,照例是村会计孙幅成记账,我爹陈建国的现金保管,他俩和大龙正在商量着出膑的相关事宜,说着说着,酒菜就端上来了,他们把满堂和根生叫了过来,边喝边聊,我蹭上桌大吃起来,我看见院子里也摆了两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都围在一起吃饭,我想叫上我哥“大狗腚”一块儿吃,可是我用眼睛搜索了好多遍,也没见到我哥的影子,不知道他又野哪儿去了,他总爱瞎蹓跶,到处招惹事端,以致于最终惹上了大事,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晚上这些男人们要去村南月芽河边的粼地里“定穴”,定穴就是为亡者埋身之处择址、定棺、挖穴,我也想跟着去,我从小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爱学习,我那时实在也是笨得可以,我知道一加二等于三,但是竟然不知道二加一也等于三,老师就告到我爹陈建国那儿去,气得我爹没少揍我屁股,后来,看我不是上学的那块料,也只好听之任之,懒得管我了。
吃罢饭,女人们各自回家,男人们开始行动了,我们一行大约有十来个人,有些人扛着铁锹等,我提前就把狗爷的家什扛在自己身上,我看了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桃木剑、阴阳镜、罗盘、几张咒符和一卷红绳这些东西。
我爹本来不想让我去的,但拿我没办法,估计那个时候他就对我已经丧失信心了吧,我妈那时在县城伺候我姥姥住院,更是没空管我。
狗爷说:“二鸡毛,等你长大了,爷爷我就把这活计传给你,中不?”
我说:“中,狗爷。”
狗爷说:“我里个乖儿,以后不能喊狗爷,知道不,再喊我就把你的耳朵拧下来。”
大家就嘿嘿的笑起来,我也跟着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说着笑着,我们一行人就到了粼场。
粼场方圆大约二三百米,镇上和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埋在这里,种植着密密麻麻的松柏,白天望去都黑乎乎的惨人,晚上更是阴森恐怖,其间有几条羊肠小道,通往松柏深处的祠堂,一般人没事很少上这儿来,只有打野味的闲人才会三五成群的闯进来,早先,人们都传着晚上粼场老是有鬼火闪现,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打野味的人的手电筒,一晃一晃的像悬浮的鬼火。
我紧跟着狗爷,抬起头,看见西边河堤上的桃花庙里,亮着一束灯火,似乎有微微的人影在颤动,我爹在我屁股后面嘴里还在嘟囔着,怪不着人家给你起个绰号叫二鸡毛,啥都给人家小孩不一样,你说这事你一个小孩跟着干啥。我听见大龙在熊他,好了好了,人都来了,别嘟囔了。
狗爷领着我们一行人,往祠堂走去,我们这儿死了人,必须去祠堂里给先祖们报个道,把亡者的灵位摆上去,烧一柱香,然后,狗爷领着我们在祖宗面前磕几个头,才能去为亡者选择休息的地方。
突然,看着燃着的香火,狗爷惊叫道:“不好!不好!”
大家纷纷问:“咋了?咋了?”
“你们看,我们点的香,长长短短,直冒黑烟,恐怕要生是非。”
果然,我看见香火像狗爷说的一样。
“老狗,你别吓唬人了,都啥年代了,还鬼呀神呀的。”大龙说。
狗爷的眉拧成了麻花状,忧心忡忡的说:“你们不懂,根生少死,心有不甘,恐怕日后很凶!唉,目前还无法确定,咱们还是先去定坟吧。”
一席话说的大家忧心忡忡,我感觉自己身上寒气直冒。
走到了根生家的粼地里,狗爷掏出罗盘,口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合适的“穴口”,他用红线捆上钢钉把穴口圈起来,又拿出阴阳镜对着东西南北乱照了一气,最后,手拿桃木剑又乱舞一通,几个壮汉子就开始拿着铁锹挖起来。
大龙和我爹他们在一旁吸着烟。
狗爷嘟囔着,要不是明天急着出膑,今晚说啥也不能来“定穴”。
没有人答话,夜里有点寒,爹把我搂在怀里,和大龙、孙幅成百无聊赖的聊起了今年的庄稼。
夜鸟“嘎嘎”地响起,吓了我一跳,心里“扑扑通通”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晒上了屁股,我躺在自家床上,看到“大狗腚”还在光着身子睡呢,我推醒了他,给他讲起了昨夜跟着去定穴的事。
“大狗腚”说:“这有什么稀罕的,昨夜我们见到的才精彩呢,过来,我给你讲讲。”
我附耳过去,听了“大狗腚”的话后,惊得我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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