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呆呆的靠在床头的墙壁上,一动不动,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人整个儿瘦了一圈,生命之水也许早已经流干了,红肿的眼皮里那曾经光彩耀人的明眸,如今黑乎乎、空洞洞的,没有一丝光芒。
突然,他竟抿着嘴唇露出一丝微笑,看起来却是那么凄苦。
她在想些什么呢?
过门那天,天空飘着小雪,彩霞的心情确实比那天的天气还要冷。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彩霞嘱妹妹彩云、彩虹照顾好家里,心一狠,就上了花车,在花车上,彩霞想了一路子心事。
当第一眼看到张根生的时候,彩霞是很紧张的,她偷偷的看着从未谋面的男人,中等身材,圆脸,脸上倒也干净,只是额头有点过于往前突,显得有点滑稽,一双小眼睛镶在洼窝里,看人有些色眯眯的。这是彩霞看根生的第一印象。
其实关于根生的长相,在桃花村还有个人人皆知的故事,说是根生小的时候,他爹满堂领着他去县城卖红薯,卖完红薯,满堂正在买菜准备回家时,根生看到街对面有卖包子的,就腆着脸横穿过去,正巧一辆汽车飞驰而来,根生从没见过这种怪物,那是80年代初期,汽车对中国农村的人来说真是太稀奇了,不像现在这生活水平,家家户户都普及了汽车,大街小巷里,简直比牛毛还多。
当时,根生就吓得一下子平躺在地上,汽车嗖得一下穿过去了。那年头开车的也很有良心,不像现在撞了人窜得比他娘的兔子还快。很快就围了一大群人,都嚷嚷着:“我的娘啊,脑袋壳都压凸了,哪还能救啊!”那人停下车,哆哆嗦嗦的走到根生面前,一看,当时就懵圈了,谁料根生一咕碌爬起来,大摇大摆的买包子去了,把围观的人吓了一跳。后来,那人在庆幸之余给了满堂50块钱,喜得满堂嘴都歪了,满堂卖一天地瓜才挣八块钱。可知道那时候50块钱对于老百姓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回来后,满堂好几天睡不着觉,逢人就说,根生一眨眼功夫就挣了50块钱,人家问起缘由,满堂就一遍又一遍的讲。这事一时传为笑谈,久而久之,演变成一个典故,当谁家的孩子或男人说能话谝能豆的时候,就会怼出这样的话来:“你能?那你咋不长个根生的脑袋挣钱去啊?”。
彩霞并不知道这个典故,我也是许多年后无意中听人说起的,而我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我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整天在小说中瞎晃悠。
彩霞看到张根生后,首先想到的是在她临出门的头一天,翠平来看她,她悄悄的问翠平根生的模样,翠平眼一翻想了想说,根生长得很特别,很突出,翠云说得没错,是很“特别”,是很“突出”啊!彩霞就偷偷笑起来,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个男人倒底不是丑的拿不出门啊。
鞭炮声劈里啪啦的响起来了,浓浓的味弥漫了农家小院。两人跳过火盆,燃了香烛,三拜完毕,入了洞房。
俩人敬了酒,回到洞房,根生结结巴巴的说他还要陪陪几个重要的客人,撇下彩霞就出去了。
彩霞自个儿坐在洞房里听着外面喜宴上的嘈杂声,头懵懵了一阵子,身体就感觉轻松起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无所事事的坐在新床上抠手指盖,洞房里贴满了刺眼的大红喜字,连灯光都是红色的,她感觉自己好像飘浮在红色的光影里。
喜宴上的声音渐渐的弱下去了,正当彩霞愣神的当儿,门“吱”得一声推开了,歪歪斜斜的拥进来一群人,看见彩霞,都嘿嘿的笑着,恶狼一样扑过来。山桃的手脚都被摁住了,只觉得头发散了、内衣松了、腰带开了,脸上、脖子上、上、肚皮上、屁股上、大腿上都是手,长的手、短的手、粗的手、细的手、光滑的手、粗糙的手在乱捏、乱摸、乱扭、乱拽,后来又换成了嘴唇,厚嘴唇、薄嘴唇、湿润的嘴唇、干瘪的嘴唇、有毛的嘴唇、没毛的嘴唇乱舔、乱拱、乱咂、乱咬。彩霞呼天喊地的拼命挣扎,也无计于是,桂香和翠平想挤进去帮忙,却力不从心,只好在一旁大兄弟长大侄子短的劝着。正在这乱糟糟的当儿,一声厉叱传来,声音浑厚嘹亮,犹如晴天霹雳在洞房里暴响:
“住手住手,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家伙。”
大家回头一看,纷纷收了手。
那人又说:“咋,不是您媳妇是不?不知道心疼是不?差不多就行了,乱的太过份了啊!”
“友军哥,又不是你媳妇,人家根生还没说话,咋地,你心疼了?”人群中一个小青年站出来理论。
“三龙,你瞎说啥,今天是根生兄弟的喜事,别弄得不愉快啊,你大哥可是今天的老总(农村管事的称号),你要是再领着胡闹可说不过去,再说,天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看鱼塘,想把鱼都送人啊?”
小青年说:“那是那是。不乱了不乱了,走走走,伙计们,都上我的鱼塘那儿推牌九(一种赌博的方法)去。”
说完,一个个都很知趣,跟着三龙嘿嘿的笑着溜了,有几个人还意犹未尽的向彩霞夸张的撅了几次屁股。
训走他们,那人说“妹子,你没事吧?”
彩霞早已经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但仍掩饰不住刚被蹂躏的狼狈,在红色灯光的照耀下,真像一朵雨后楚楚动人的桃花。
彩霞点了点头,朱唇紧闭,两行泪水从扉红的脸庞滑落。
张友军转过头对在场的人说:“我听说这帮兔仔喝得不少,都上这儿来了,害怕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过来看看,谁知道,竟乱成这样子,要是我晚来一会,还不知会闹成啥呢?这群混蛋,没有一点教养,跟着三龙不办一点好事。”
大家都说就是就是,要不是你,彩霞就吃大亏了。
张友军说:“唉,谁叫咱是一家人呢,好了,我走了,你们赶快把门插上,别让那帮人再杀个回马枪,根生还在陪支书喝酒,估计得晚一会回来。”
说完,彩霞就感觉一个白影一闪就出去了。
直到喝喜酒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根生才趔趔趄趄的把硬拉了出去,说要让她再给几个重要的客人端几杯酒。彩霞于是又认识了支书大龙、会计王幅胜、妇女主任毕水莲,桃花小学校长侯志成,还有一个据说是能写会唱、能算会掐的外号叫“马大仙”的人。
根生让彩霞先给大龙端酒,大龙说什么也不喝,一个劲的说月芽河南岸的粼场里有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坟子,里面有什么什么宝贝,不久他就要发达了。大家都嘿嘿的笑他,摆着手说别喝了别喝了,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支书连自己几个爷爷都找不清了。支书不喝,酒就没再端下去,大家围在一起咋咋呼呼的,把牛吹得满天飞。
吹到半夜,月上柳梢,酒足饭饱,大伙意犹未尽的散了,支书大龙一晃一晃的哼着歌:
走四方 路迢迢水长长
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看斜阳 落下去又回来
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
满堂“吱”的一声关上大门,把歌声关在门外,小小的院落就陷入了阚寂,彩霞把趔趔趄趄的根生扶进了屋。
彩霞感到身上一阵阵的寒意,红花子棉袄穿在身上却像冰块一样,彩霞打了个哆嗦,赶紧关上房门。
根生呼呼的睡着,醉得一踏糊涂,嘴里不时的发出含含糊糊的呓语,他穿得非常单薄,外面穿着西服,里面只套了一件薄毛衣,身体因为寒冷而倦曲着,彩霞给他扯过两床被褥,盖在他身上。然后,她愣愣的站在床边,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终于,她一咬牙,心一横,实在熬不过冬夜漫漫,寒气逼人,就灭了灯,随便拉了一床被子,在床的另一头睡下了。
可是,她实在睡不着,她大睁着双眼,仿佛透过茫茫的夜色看见了某种神秘的让人兴奋的东西。恍惚间就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她的奶奶那时还活得好好的,她躺在奶奶的怀抱里数星星。老是数不清,就摇着身子撒娇,缠着奶奶替她数。奶奶说,妮啊,奶奶也数不清哩,这天上的一颗星星就是一个人,你看光咱桃花村就有多少人啊,这世上的人还不多的像蚂蚁,奶奶咋会数清呢?奶奶还说,人要是死了,天上就会落下一颗星星。她就问奶奶,哪一个星星是我呢。奶奶说,妮啊,只有人死的那一天,才会知道哪一颗星星是自己。她就盯着夏夜浩瀚的太空,寻找着那颗最像自己的一颗星星。可是找来找去,哪一颗都像,哪一颗都不像,最后她烦了,就说,奶奶你死的那天,是不是也会落星星呢?奶奶挲娑着她的头发笑着说,会的,会的。到时候啊,你就知道哪一颗星星是奶奶了。那你会落到哪儿去呀,她说。奶奶似乎想了想,说,就落到妮的心里面去,咋样?突然,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就撒娇着说,我不要奶奶死,我不要奶奶死,奶奶要是死了,就没谁疼我了。奶奶说,好妮好妮,奶奶不死,奶奶不死,妮在奶奶身边,奶奶怎么会死呢。呵呵……。
可是奶奶还是死了,死得那天晚上,她只顾着哭,没有看到属于奶奶的那颗星星,但是她感觉到好像奶奶真的落到她的心里来了。一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到奶奶,想到那些躺在奶奶怀抱里的夏夜,想到那满天满天灿烂的星斗。
根生鼾声如雷。但愿这个男人知道疼我哩,彩霞迷迷糊糊的想。
窗外,风声渐紧,树梢不停的发出“杀杀杀”的声响,谁家的狗隐隐约约的吠了几声,根生好像嘟囔了几句梦话,山桃裹了裹被子,眼皮一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实,那夜,鹅毛大雪已经悄无声息的落下来,月芽河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屑,天寒水暖,不时的,有鱼儿“噗”得一声甩着尾巴,漾起了小小的涟漪,河边大片大片的桃林像绽放了许多白色的花瓣儿,在风中摇曳。
桃花庙年久失修,大雪为正殿里的“白衣奶奶”送去了一件洁白的披风,使其更显灵魅圣洁。银装素裹的桃花村在沉睡着,沉睡着,好像永远都不想醒来的样子。
远望,盘龙山变成了一条白色的巨龙,庄重、肃穆的静卧在天地之间。
静谧充盈着村庄的雪夜,只有鱼塘边的那间小屋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赌徒们瞪着血红的眼睛,在缭绕的烟雾中翻开底牌,几人哭,几人笑,几人输赢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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