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旁边躺了一个女人,我摸了摸脑袋,头好晕,我自认为酒量还不错,没想到竟被三个老滑头给灌倒了。我向来不以恶意揣度别人,但这样稀里糊涂被人安排,着实令人很不愉快。原本以为,昨天请我吃饭是为了贿赂我,况且我作为神都委派过来的人,袁华怎么滴也要有所表示。没想到被他灌了个烂醉,然后用一个婢女就把我打发了,真是气死我了。
皇城门口依旧围着一大群人,比昨天还要多,仍然嚷嚷着大米的事情。
我走过去大声解释道:“朝廷从神都运来的大米,没有问题,可放心食用。”
“没有问题怎么会吃坏那么多人?”
“你们这群当官的到底管不管?”
“我们要新鲜大米。”
“这些毒大米,你们这些狗官留着自己吃吧。”
群情激奋,一个个对我口诛笔伐,有人甚至把米洒过来,嚷嚷着好像要冲进皇城内,把我吓得赶紧跑回去,样子颇为狼狈。
司刑寺内,徐有功好像也正在气头上,见我进来,厉声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去哪了?”
“我”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你知不知道,现在又有更多的人中毒了?”徐有功道,“昨天让你查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原本以为发霉大米只是偶然事件,中毒现象必会得到缓解,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有点心虚地答道:“运往长安粮仓的大米没有问题。”
昨天的注意力被狄仁杰给吸引了,竟然误了大事,令我不禁有点懊恼。
“好了。当务之急是安抚受灾的百姓,以及尽快追查发霉大米的下落。”徐有功道,“发霉的大米,就这样堂而皇之发放了出去,此事也要立案严查,其中必有蹊跷。”
是的,这批霉变的大米,数量看来不在少数,相关经手人员不可能毫无发现。这个袁华,很可能就是知情人,不然昨晚也不会把我灌醉和我称兄道弟,我真是越想越生气。
果然,徐有功也说道:“无论如何,长安县令都脱不了干系,最轻也是渎职之罪。事关重大,要立刻请他回来问话。”
“徐寺丞,请让来某前去将功赎罪。”我主动请缨。
徐有功道:“袁华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乖乖就范,你多带几个人去。”
“是。”我接受任务,心里盘算着这次该带上臭蛋他们了。
“若是继续有人食用这种大米,后果将不堪设想。你们几个,立刻出发,到长安县各坊,挨家挨户,逐一排查。若发现霉变大米,当场收缴,让他们去领新米。”徐有功做事果断,头脑清晰,又给其他人下达了新的命令。
“遵命。”我们各自领命而去。
下过雨之后,七月的长安显得更加炎热,我们一行四人,头顶着烈日,步行前往县衙。
跟昨天一样,袁华听闻我们到来,匆匆从后院跑到前堂来,笑着说道:“来老弟,昨晚睡得可好?”
冷不防他如此一问,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得传达命令:“袁明公,徐寺丞请你去司刑寺问话。”
“请问是何事?”袁华扫了我们一眼问道。
“这个不知,来某只是个传话的。”我敷衍道。
“既然不知何事,那我为何要去。”袁华显然不肯乖乖就范,“我这里事情很多,岂能擅自离开。”
我掏出司刑寺公函:“袁明公,这是司刑寺的传召令,请过目。”
袁华觉察到我态度的变化,接过公函看了一眼,转又说道:“已近中午,诸位不如在这里用了午膳再走吧。”
这个袁华,想必也猜到了我们找他是什么事情,为了尽快拿他回去,我指着臭蛋他们几个道:“不必了,袁明公。这几位都是神都名捕,我劝你即刻跟我们回去,免得他们动粗。”
臭蛋他们几个,跟我走了一路,又热又渴,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袁华一惊,说道:“我进去吩咐一声就来,请稍等片刻。”
我一脸正色道:“速去速回。”
袁华也不敢怠慢,不一会儿便出来,随我回司刑寺了。
徐有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他的办法来感化着袁华,企图从他嘴里得到关于毒大米下落的有用线索。
袁华不是顾左右言其他,就是一问三不知,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算,徐有功没辙了,将袁华丢给了我。
到了我的手里,袁华纵有百般不乐意,也由不得他了。我们扒掉他的官服,生拉硬拽,将他从大堂弄到了牢房里。
长安的牢房,比之洛阳,显得更阴森黑暗。受灾之后,这里关押的犯人与日俱增,且都是些亡命之徒,为了一个馒头都会杀人的那种。
若没有铁证,袁华恐怕不会轻易开口,不如先晾他一个晚上。我将狱霸叫了过来,吩咐道:“绵羊,新来的这个家伙,你们好好招呼他,今天晚上不要让他睡觉。不过别玩的太大,细水长流,人我还有用。”
绵羊此人,长得白白嫩嫩,整体笑嘻嘻,诚善可欺的样子,实则也是个狠角色,在长安县也是出了名的。
“放心吧,交给我没跑。”绵羊笑嘻嘻地说道,“只是这最近酒瘾又范了,难受得很。”
“知道了,一会我让人给你弄壶好酒。”我应承道,“此事若办得好,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绵羊连连点头,满意而去。
宿囚,是索元礼教我的一种刑罚,是指不让犯人睡觉。这种惩罚不会对身体造成多大损伤,但却极度折磨犯人的精神。正常情况下,人一天一夜不睡觉,反应就会迟钝;两天不睡觉,身体会非常累,走路都能睡着,精神也会接近崩溃。能三天三夜不合眼的,那都不是正常人。
管理犯人最好的办法,不是如何去打压他们,驯服他们。而是在他们当中找出一个头,让这个头去帮你管理他们,而你只需要管理一个人就行了。这是历来通用的法子,不光是针对监狱里,在外面其实也适用,要不然来操这种人怎么会成为里正呢?
况且绵羊整人的手段不比我差到哪里去。由于犯人长时间被关押在昏暗狭小的空间,生活极度无聊,生理和心理长期得不到满足。捉弄别人,就成了他们娱乐的最好方式。尤其是像袁华这种人,一看就知道属于什么阶层的,虽然都穿着一样的囚服,那一身的肥膘早已出卖了他,我已经可以想象他将会有多惨。
第二天上午,我打着饱嗝前去牢房审讯袁华。
袁华一见着我,迫不及待问道:“来评事,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好你个袁华,我没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我陪着笑脸说道:“只要你把毒大米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待我查明之后,即刻放你回去。”
袁华打着哈欠,看上去困得不行:“那些个刁民,纯粹无中生有,吃着陈米想新米。他们咋不上天吃天鹅肉啊?来评事,你别看他们现在可怜兮兮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平时可狠了,要是压死他们一只小鸡仔,你不赔个几百文都不让你走。”
这个袁华看来早就想好了怎么应付我,见他没有认罪态度,我换个话题道:“袁明公,这牢里住着可还习惯啊?”
袁华看起来有点不满,说道:“稻草垫着太扎人了,一点都不舒服。”
“哦,那应该给你拿床被褥进来。”
袁华又道:“这里面一股子的怪味,臭死了。”
“是啊,是该通通风了,我也觉得有点臭。”
袁华越说越来劲:“下半夜好不容易快睡着了,同牢房两个人轮番折腾我,吓得我一宿没敢睡。”
“这样啊?我可以安排给你换两个人。”
“最可气的是。”袁华道,“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饭都没吃,连口水都没得喝,你们是想饿死我。”
“这个请放心,我马上就叫人伺候上。”我问道,“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袁华道:“暂时没有了。”
我一拍桌子,大喝一声:“反了你了。你是来享乐的吧?要不要给你弄张床,再来两个侍女?”
袁华被我一吓,说不出话来。
我继续训斥道:“水土不服是吧?我看干脆把你发配边疆,军营里专治各种不服。”
“别别,来评事,你我自己人,有话好好说。”袁华立刻服了软。
我不买帐:“谁跟你是自己人,老实点,把你干的坏事一一交代了。”
袁华说道:“你我同为太后殿下办事,还望来评事高抬贵手。”
“太后命你发放毒大米了?我跟你说,这事要闹大了,徐寺丞不会放过你,长安百姓不会放过你,太后更不会放过你。”我威胁道。
“我明白,我明白。”袁华连连点头。
我语气缓和了一点,说道:“袁明公,现在外面的百姓,都说是吃了你的米才中毒的,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为今之计,你赶紧认罪,然后写个谢罪表,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写上去,争取获得长安百姓的谅解,或许可搏得徐寺丞的同情。到时候太后派你去地方上,继续当个县令也未尝可知。”
当然,这地方上的县令跟长安县万年县可不好相比,要不当年周兴也不会那么惆怅了。
“来评事,这陈米放久了,难免会受潮发霉,多洗洗就好了,我何罪之有?真是天大的冤枉。”袁华装出一副可怜样道,“刁民们小题大做,就想着领取朝廷救济粮,此风不可长。”
这个袁华,看来早就想好了对策,左一套右一套,我一时之间被束缚了手脚。这说了半天好像也没什么进展,让我都有点怀疑,难道真的是刁民无理取闹?
再没有足够的证据之前,我也不好对袁华怎么样,要是索元礼在这里就好了,我相信他只要大喝一声“取我铁笼子来。”,袁华肯定会服服帖帖。周兴也可以,他总是能抓住犯人的把柄。然而,我不是索元礼,也不是周兴。
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袁明公,你是哪一年上任的?”
“龙朔三年。”他满脸困惑,“你问这个干嘛?”
我接着问道:“当年好像有一件白银盗窃案,不知你听说了没?”
臭蛋他们纷纷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为何旧事重提。
“我的前任就是因为这个案子被判充军的。”袁华面露得意神色,“只怪他自己太大意了,竟然被几个小毛贼轻易盗走了官银。”
我看了看臭蛋他们,示意这个袁华很可能就跟当年设计我们的人是一伙的。回想起颠沛流离的日子,他们几个也恨得牙痒痒。
我不露神色,又继续问道:“盗窃官银可是大罪,那几个毛贼后来被抓住了吗?”
“没抓住啊,八千两白银也不知所踪。”八千两?我和臭蛋他们都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不是说好的三千两吗?怎么会变成八千?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水分,多少猫腻?
袁华警惕起来,问道:“不过这件案子知道的人很少,你是如何得知的?”
“是太后告诉我的。”为了套他的话,我扯了个慌。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只不过这长安县衙固若金汤,居然被几个小毛贼给攻破了,着实令人费解啊。”我抛出我的疑问,一点点诱惑袁华。
袁华果然中计,说道:“若不是他得罪了右相,又怎会如此?也轮不到我来当这个县令。”
右相?龙朔二年曾把中书令更名为右相,即凤阁最高长官。而当时担任右相的人是李义府。
李义府者,外号李猫,绝技“笑里藏刀”。当年极力拥护李治立武媚娘为皇后,并成功扳倒了长孙无忌,深受宠信,地位极高。不过此人贪财好色,不惜私下卖官,袁华这个县令说不定就是买来的。龙朔三年被人告发,流放外地,郁郁而死。
袁华尊称李义府这个罪人为右相,说明关系不一般,为了不让他生疑,我故意说道:“可惜李右相还是没能回来啊。太后殿下时常想起他的功绩,称他为功臣。”
“是啊是啊,可惜了。”袁华也附和着。
也不知为何,当年李义府党羽被铲除的时候,偏偏漏了这么个袁华。
“说了这么多,口渴得很。”我对臭蛋道,“去拿桶水来。”
我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故意做出很痛快的样子。
惹得袁华眼巴巴瞅着我:“来评事,可否给我喝点。”
“当然当然。”我放下水瓢,对臭蛋他们使了个眼色道,“把这桶水给袁明公端过去,好生伺候他喝水,可不能浪费。”
臭蛋他们三个心领神会,过去掰着袁华的头,捏住鼻子,一瓢一瓢往嘴里灌。袁华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一会儿工夫喝了大半桶进去,肚子看起来又鼓了一圈。
“怎么样?司刑寺的水好喝吗?”我翘着二郎腿问道。
“不不好”袁华拼命挣扎,说不出话来。
他肯定想不明白,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动起了手。
一桶水很快就灌完了,袁华痛苦地跪倒在地,鼻子和嘴往外流着水。
“来评事。”袁华喘着气道,“何必如此?”
我没有理会他,站起来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等等。”袁华叫住我,“可否给我换个单独的牢房,看在我对太后忠心耿耿的份上。”
“抱歉,已没有多余的牢房了。”我停下来说道,“袁明公,你还是再委屈一下吧。”
“来评事。”袁华恳求道,“我可否写封家书,请你转交给我兄弟,让他们送张席子进来。”
“你要写就写吧。”说完我头也不回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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