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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笔写成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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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中秋问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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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酿春楼二层厅堂,书影清越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旁边的案几上,沈灵凝神落笔,缓缓书写。随着上阙念出,本来只是带着几分玩笑心理的众人脸色变了些,有的凝神肃容,有的皱起了眉头,俱都凝神等待下阙。

    片刻后,书影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这……

    众人对视一眼。

    下阙竟然仍是发问?向月亮发问的诗词前已有之,但如眼前,全词发问的却是没有,这沈梦心既不思乡吊人,也不怀古伤今,而是创造性地采用问句形式,打破上下分工,上阙写景,下阙抒情的定格,就明月西沉后的去向接连提出了九个问题,别出心裁,让众人感觉到一种大胆创新、不拘一格的气魄。

    书影看看词,又看看沈灵,末了叹了口气,后退一步,作了个揖。

    “前此有待月诗,而无送月诗,沈兄不思乡,不怀人,不吊古,对月九问,丰美瑰丽,前之未有,实在是弥足珍贵。”

    书影这几句夸赞说的诚恳,且言之有物,其他人听的纷纷颔首。

    “不错,的确是一首难得的佳作。”

    “一气呵成,发人深思,道前人所未道,发前人所未发……”

    “尤其较那些对月伤怀的作品寄托更加深远,其境界较那些单纯描写自然景物的咏物词更高一筹。”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看来今夜诗会的魁首已经有了……”

    众人瞬间一静。

    有人迟疑道:“无咎兄的‘洞仙歌’也不差。”

    有人道:“朝无咎的词虽境界阔大,想象丰富,词气雄放,但落到细节处又生动入微,的确是上品佳作。”

    “说起来墨雨诗会这次竟然出了两首如此水平的佳作,怕是比朝露诗会和碧水诗会也不差了。”

    诗会都是文人社团,虽说文无第一,但大家私底下未免没有暗暗较劲的意思,像墨雨诗会,虽然背后有钟家的财力支持,每次总能请到几名有才华的人过来,但比起朝露和碧水这两个这种老牌诗会,终究还是差了一些,原因无他,主办者钟家作为商贾之家,底蕴终究差了不少。

    沈灵终究是个小女孩,被众人的一番夸赞弄的很不好意思,偏偏这时候沈墨又不在她身边,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如何应对,颇感手足无措。

    书影凑过来撞了撞她的肩膀,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笑道:“怎么样?赶明儿沈兄可就要在这灵州城就要大大扬名了。”

    第一次被除了哥哥以外的男子凑的如此近,沈灵瞬间羞的脸都红了,哪里还说的出话来。

    书影盯着沈灵白皙如玉的小巧耳垂变得嫣红,眯起眼睛,笑的意味深长。他讶然地道:“沈兄,你很热吗?怎么脸这么红?”

    说着他探出手,就要摸摸沈灵的脸。

    然后他的手掌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连着整个肩膀都被人揽住了。

    “这位兄台有什么话跟在下说就是,我这表弟内向脸皮子薄,你可别吓到他。”

    来的人正是沈墨,他刚登上二楼,就看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正挨着自己妹妹,笑的贼兮兮的,伸出一只咸猪手要往妹妹脸上摸,心想这还得了,竟然敢调戏沈某的妹妹,连忙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顺势把他从妹妹身边揽了过来。

    对方入怀,他随即就发觉不对。妹妹作男装打扮,表面上看起来根本就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这小子刚才分明就是在调戏男人——这他娘的是个断袖啊!

    沈墨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忙又一把把他推开。

    “你干什么?”书影的书童扶住自家公子,怒气冲冲的冲沈墨喊道。

    “佛儿。”书影摆摆手,“这位兄台只是跟我开个玩笑罢了,你喊什么?”

    “对,只是玩笑。”沈墨干笑了两声,拉着自家妹妹后退两步,想离这个玻璃远一点。

    书影上前两步,拱手问道:“还没请问兄台姓名?”

    你不要过来啊!

    沈墨又退两步,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在下沈墨,沈梦川。”

    书童佛儿蓦地睁大眼睛。

    “哦,沈梦川?”书影双目一亮,又前两步,“可是《梦川奇谈》的梦川先生?”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沈墨装作谦虚的样子,再退两步,“杂流小道,不值一提。”

    “的确是不值一提,你这人倒还有自知之明。”一个刺耳的声音插了进来。

    书影眉头一皱。

    沈墨脸色一沉。

    ……

    酿春楼,五层。

    “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永夜闲阶卧桂影。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螀,神京远,惟有蓝桥路近。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更携取、胡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朝补朝无咎这首《洞仙歌》在历年的中秋词里也算精品了。虽说文无第一,但照我看,今晚怕是这首诗要最出风头了,即使朝露、碧水那边的几位才子也要逊色半筹,只是我听说朝补此人向来傲慢,大伯为了把他请来花了不小的代价吧。”

    说话的人叫钟修,是钟家当家人钟亮的侄子,今年刚三十出头,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两年后的会试极有希望更进一步,乃是钟家跻身书香门第的希望所在。

    这时他跟自家大伯坐在一起,两人谈笑说着闲话。

    钟亮已年过五十,须发花白,精神却是极好,他闻言捻须一笑,“有这《洞仙歌》,可谓物超所值了,哪里还有什么代价不代价的,何况还有意外之喜。”

    钟修“哦”了一声,“意外之喜?”

    钟亮递过来一张笺纸,“这是刚刚送上来的,是咱们诗会上一位少年所作。”

    钟修接过笺纸,展平看起来,口中喃喃,皱起了眉头。

    钟亮接着道:“这首《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堪能与朝无咎的《洞仙歌》比肩了,想不到……”

    “您错了,大伯。”钟修打断了钟亮的话。

    钟亮一愣,“什么?”

    钟修叹息道:“虽然诗词评判没个标准,可我敢肯定的说,这首《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要比《洞仙歌》更胜一筹。”

    钟亮疑惑地道:“这是为何?”

    “前人有待月诗,而无送月诗,此其一也,采用问句形式,打破传统上下片换意的定格,此其二也,不拘一格,新颖别致,这首词比《洞仙歌》胜了一个‘新’字。沈灵沈梦心,如此才华,还只是个少年郎,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这时一个伙计“噔噔噔”跑上楼来,来到沈亮身边低声道:“老爷,下边吵起来了。”

    钟亮一愣,“吵起来了,怎么会吵起来?”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只知道吵架的有《梦川奇谈》的作者,《木兰慢》的作者沈公子,他们两个好像是兄弟,还有《洞仙歌》的作者朝公子,还有那个没有请柬,靠着一块牌子被掌柜的请进来的书影书公子。”

    “什么?”钟亮大惊失色,急忙起身冲伙计道:“快带我下去!”

    钟修奇道:“读书人口舌争执是常有的事,大伯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谁吵起来都没关系,可那位书公子不高兴可就麻烦了!”话还没说完人已经顺着楼梯小跑下去了。

    什么书公子?

    钟修给大伯不明不白的话弄得一头雾水,端起酒杯呷了口酒,酒还没流到喉咙里他猛然一怔。

    书?难道是那个书。

    噗——

    一口酒喷出,酿春楼五层想起钟修猛烈的咳嗽声。

    ……

    沈墨看了插嘴的人一眼,二十多岁,面白无须,细长眼,鹰钩鼻,薄嘴唇,一副刻薄相。

    沈墨心中不爽。

    这人谁啊?

    书影沉声道:“这位兄台,在下与朋友说话,你贸然插话就算了,还无故贬低在下的朋友,做人最基本的礼貌二字阁下都扔到狗嘴里去了吗?”

    沈墨看看书影。

    没想到这个断袖嘴够损的,还有我什么时候是你朋友了?

    朝补脸色一变,随即冷笑道:“在下只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小说之流,杂流小道,街谈巷语之说,连《梦川奇谈》的作者本人都承认不值一提,阁下一个不相干的,生什么气?”

    沈灵气道:“我哥哥那是自谦罢了。”

    朝补瞥了她一眼,“应该叫有自知之明。”

    “你……”小丫头不善与人吵架,顿时语塞。

    书影凑到沈墨身边,低声道:“兄台,你可是得罪过此人?”

    沈墨莫名其妙地瞥了朝补一眼,低声道:“我都不认识他。”

    “我也不认识。”沈灵也低声补充道。

    这时朝补冲沈灵倨傲的问道:“那首《木兰慢》是你写的?”

    沈灵道:“是又怎么样?”

    朝补冷笑一声,“哗众取宠,不值一哂。”

    沈灵:“……”

    这时书童佛儿“啊”了一声,恍然道:“我想起来他是谁了,他是朝补,就是那首《洞仙歌》的作者,他不是针对沈灵沈公子的表哥,是针对沈灵沈公子。”

    这时跟着大家起哄让沈灵作诗的一个人看不过眼,上前道:“朝兄,我知道你素来恃才傲物,可你这样睁着眼说瞎话不好吧,这首《木兰慢》的好坏我等早有共识,你现在说这话难道是在暗指我们这些人都是睁眼瞎不成?”

    朝补身后也走出一人,反驳道:“这首《木兰慢》不尊定格,哗众取宠,只是一味发问,根本连词都算不上。”

    “胡说八道……”

    “尔等才是强词夺理……”

    两边的人吵了起来,倒是暂时把沈墨他们晾到一边。

    沈墨看看沈灵,“什么《木兰慢》?”

    书影取了案几上的笺纸递给沈墨,“令表弟刚刚所作的词。”

    沈墨持笺默读,讶然道:“《天问》?”

    书影问道:“什么天问?”

    沈墨摇摇头,道了句“没什么。”心里却止不住的惊讶。沈灵这首《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给他的感觉居然与屈原的《天问》给他的感觉很像,当然基于对妹妹的了解,同样是发问,人家屈原是对真理大道的探索,妹妹更多是少女天真懵懂的好奇,但本质却是相似的。

    这首《木兰花慢》,即使以沈墨两世的眼光来看,这简直是足以传唱千年,脍炙人口的佳作。

    说这首词差的人不是黑了心就是瞎了眼。

    沈墨看看对面的朝补,所以这家伙是眼瞎了还是心黑了?

    朝补现在心情很差,心里恨极了钟亮。

    明明已经请了他,他也把精心雕琢了几个月的《洞仙歌》拿出来压场面,没想到姓钟的又整出个什么沈梦心来落他面子。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他今天就要让这墨雨诗会变成个笑话。

    至于他朝补的名声,他傲慢的名声也不是有一天两天了,再傲慢一些也没有关系,再说,他是才子,傲慢就傲慢了。

    至于搞错了的可能,错了就错了,区区商贾之家,能拿他怎么样。

    “哥,我不想呆在这儿了。”沈灵看了看争吵不休的人群一眼,拉了拉沈墨的袖子,低着头,语气难掩委屈地道。

    沈墨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突然提高了声音道:“表弟,你作了这首《木兰花慢》,做表哥的不能让你专美于前,且让你品评一天我的诗作如何?”

    沈灵惊讶地抬起了头。

    朝补那边有人发出嗤笑之声,“一个写小说的也敢学别人作诗?”

    “不自量力……”

    “跳梁小丑……”

    沈墨对这些没有营养的嘲弄声理都不理,随手取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抓起一杆笔,蘸饱了墨,朝着案上摊开的白纸落笔挥毫。

    他写的是草书,写的极快,等到书影等人跟过去时,看到纸上竟然已经有了三行多字。

    书影凝神朝纸上看去,霎时只看到那字带起三分惊艳,扬起三分不羁,亮出三分桀骜,激起一分不可一世,如狂蛇魔龙,似欲破纸而出,择人而噬,书影心中一悸,忍不住小退一步,立时惊觉自己竟然被那一笔一划中蕴含的情绪气势所夺。

    这字……这人……

    佛儿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师姐,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看着好吓人,我怎么一个字也不认识。”

    书影轻声道:“是狂草,你不认识也正常。我念给你听吧。”

    她说完,重新走上前去,目光落在纸上,微微一怔,眼中闪过惊艳之色,随即开口,清越的声音再次传遍厅堂。

    “把酒问月……

    “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只此两句一出,满堂皆寂。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沈墨写罢,拉住沈灵,道了一声“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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