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夜。
中秋的灵州城是不关城门的,热闹与狂欢要持续一夜,要到第二日的清晨才会散去。此时城内的街道上人头涌涌,吃完晚饭不久的时间点上,人们从家里走出来,大街小巷以诸子庙、明珠楼一带为中心的最为繁华的街道过来,道路上花灯如织,如同浩浩荡荡的不灭的流火,小贩们高声叫嚷,舞龙舞狮的队伍走过,敲锣打鼓,也有杂耍卖艺的表演者聚集街头,勾栏瓦肆中传出招揽客人的渺渺歌声,有时也能看见里面的舞蹈,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热闹非常。
沈墨牵着自己的小表弟沈灵,擦过人流,前往酿春楼。
对,小表弟沈灵。
沈墨看看自己身边穿着洁白书生服,头戴鸭青色葛巾,唇红齿白,俨然俊俏小公子的妹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话说飞仙织明明只售女装,颜丹玉哪里给你找出一身男装来?”
沈灵竖起一根葱白的食指,左右摇了摇,“这你就不知道了哥哥,颜姐姐说,这叫流行。”
流行……
沈墨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他,沈墨,一个现代文明的穿越者,竟然被一个生活在古代的人教育什么叫“流行”。
沈灵“嗯哼”了一声,模仿起颜丹玉的语调,“所谓流行呢,也可以叫做风尚,指的是人群中一段时间风行的某种趋势,就拿穿衣来说吧,因为去年琼林宴上,大宁大长公主羽扇纶巾,三问问倒了当今状元郎,舌战群臣,最后辩的满席一品二品哑口无言,于是立时成为天下女子的偶像,着男装也成为了女子中流行的风气。”
大宁大长公主沈墨是知道的。大宁大长公主玉凌霄,当今大宁皇帝玉晨光的亲妹妹,大长公主只是简称,人家正是的封号是大宁太炎长平安国静灵宝和大长公主,尊贵无比,等闲的王爷见了她都要靠边站。
沈墨奇道:“好好的,大长公主干嘛要为难状元郎?”
好歹是自家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才,这也太不给自家皇兄面子了吧?
“颜姐姐说了,本来大长公主也没想为难状元郎,琼林宴开始时还给他赐了酒呢,可是后来状元郎在席上大放厥词,宣扬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歪理,大长公主开始是一言不发,后来状元越说越过分,甚至开始暗指大长公主,于是大长公主换作读书人打扮,引经据典,向状元发了三问,问的状元张口结舌还不罢休,又开始诘问附和状元的大臣们,最后使其缄口不敢言,最后圣上来劝,大长公主道:‘似这等只会大放厥词,迂腐浮夸,却连圣贤道理都没弄明白的东西,还是打发回家种红薯的好,免得他日窃居高位,戕民害国。’”
这大长公主牛啊,沈墨都有点崇拜她了。
“后来呢?”
“后来圣上宣布那一科作废,赐状元回家种红薯,不要再来参加科举了。”
“啧,真可怜。”沈墨嘴里说着“可怜”,语气里可没半点可怜的意思。
“她活该。”沈灵哼了一声。
沈墨看着妹妹在灯火下亮晶晶的眸子,“你好像挺崇拜大长公主的?”
“那当然了,颜姐姐说大长公主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天下女子都应该向大长公主学习,自强自立才是。”
沈墨当然不会反对妹妹有这种想法,不过他还是有一点不爽,“我看你不光崇拜大长公主,还挺崇拜颜丹玉那个女人的,你才跟她才说了几句话啊,就姐姐姐姐的叫上了,那天我不过是出去转了一圈,你就叭叭叭倒豆子一样把咱老沈家那点事全告诉她了,还跟她联合起来耍你哥哥我,你知道那时候我找不到你又多着急害怕吗?”
沈灵抱住沈墨一只胳膊,撒娇似的摇晃起来,腻声道:“人家那天也不过是想给你一点惊喜嘛,哥哥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沈灵忘了自己现在是男装打扮,她这一番娇态立马惹来旁边路人诡异的目光。
“娘亲,你看,那两个漂亮的小哥哥好奇怪哦。”
“别看,会长针眼的。”
“两个男人,啧啧啧……”
“哎呀,两个这么好看的男人多可惜啊,分我一个多好。”
“花痴……”
“你说什么呢……”
……
沈墨:“……”
他还能说什么,他敢说什么,赶紧捂着脸逃吧,这要是碰到个认识他的,他沈某人往后还要不要活了?
……
旁边,一个圆圆脸蛋的书童拉了拉身边清秀书生的袖子,跳着脚指着快步走远的沈墨“兄弟”道:“师……公子你看,两个男人,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断袖?”
清秀公子扬了扬纤秀好看的眉毛,漂亮的丹凤眼瞥了书童一眼,淡淡道:“人家断袖就断袖了,又没碍着别人,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书童干笑了一声,眼神游移地道:“人家是第一次看见嘛。”
书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书童,“第一次,那你枕头下的那些书是怎么回事?”
书童顿时长大了嘴,指着书生,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你翻我东西!”
书生潇洒的一展折扇,风度翩翩的样子不知惹来多少怀春少女目光,悠然道:“是我帮你整理房间时,它们自己掉出来的,谁让你老犯懒,连自己的被子都不好好叠。说起来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有这嗜好。”
书童的脸慢慢变得通红,像是煮熟的螃蟹,然后突然冲着书生大叫一声“我不理你了,你最坏了!”就转头跑开了。
书生显然没料到书童反应这么激烈,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追了过去,喊道:“小猴子,你跑什么,等等我。”殊不知自己身后是一地碎掉的少女心。
“又、又是一对?”
“这些漂亮公子都怎么了,一个个不爱红妆爱玉郎,这让我等女子情何以堪啊。”
“呜呜呜……让我哭一会儿……”
……
酿春楼,是灵州城内规模最大的酒楼之一,高五层,占地面积广大,整栋酒楼成四方的口字形结构,中央的天井宽大,其间假山亭石,奇木花卉,虽布置小巧却精美,此时这些东西已经移开,搭建出一片舞台。酒楼之上,各种充盈着书香气息的文字书画、名贵的屏风、用作摆设的瓷器、漆器等等等等,更是极力渲染出了一股风雅之气。
这栋楼属于灵州府首富钟家。商人做到钟家这个份上,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商人这个身份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开始着意培养后代读书科考,多方布置,结交文人墨客,官府官员,以谋求往书香门第发展。
酿春楼就是钟家布置的一处棋子。在这栋楼上,钟家是花了大价钱的,而为这栋楼打造出来的名气也不负所望,有钱、有家世,也觉得自己有文采的人常以过来这边宴请一次宾客为荣,类似知府大人之类的高官若是于府外宴客,也常常会选择过来这里。但自然,有钱才是硬道理,两袖清风的文人便只能是受人邀请时过来。每年由钟家名下的雕心阁联合各个书坊举办的墨雨诗会,更把酿春楼的名气推上了高峰。这栋楼已经算得上是金钱与风雅的最好结合了。
当然,这些沈墨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是领着妹妹来这里凑热闹的。他给楼门口守着的伙计递上请柬,对方便连忙叫来另一个伙计,领着他们进了酿春楼。
诗会这东西不可能是一大帮人一直都干坐着品诗写诗,举办方早就在楼内安排好了诸多节目,天井中央搭起的舞台可不是摆设,舞姬歌女纷纷登台,献上曼妙的歌舞,加上猜灯谜投壶等小节目穿插其中,时时给大家以气氛和感悟。
沈墨对作诗没兴趣,倒是那些助兴的节目,让他很尽兴。明明都是在他这个穿越者看来不过如此的东西,可一旦跟一大帮人一起参与进去,热热闹闹的气氛烘托下,也变得有趣起来。
沈灵却跟哥哥不一样,那些歌舞和小游戏她喜欢,诗词她更是热衷,每每有一首新诗出炉,或有其他诗会的佳作传过来,她都要凑上去,听众人品评一番,后来胆子大了,也跟着发表一些自己的观点,她在诗词一道上很有灵性,观点往往切中要害,而且往往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诗会过半,很多人都知道这次诗会上有个年纪很小,却很有水平的沈灵沈梦心。
梦心是沈灵临时给自己编的字。
一场歌舞散去,随后响起热烈的掌声。沈墨感觉小腹有些发胀,于是寻了个伙计,问明了方便所在,知会了沈灵一声,方便去了。
这时候,有个十八九岁,容貌颇为清秀的书生领着个圆脸的书童凑了过来,拱了拱手,笑道:“在下书影,见过沈兄。”
沈灵连忙还了礼,“书兄你好。”
“沈兄于诗词上见解独特,在下佩服。”
“书兄过奖了。”
“刚才我见沈兄多次有跃跃欲试之态,何不亲自作上一首,让大家开开眼界。”
“我作?”沈灵吓了一跳,连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慌忙道:“不不不,我做不好的。”
书影笑道:“沈兄谦虚了,还未作怎么就知道自己作的不好呢?”
沈灵神态间已经有了意动之色,只是下意识地推辞,“可我真作不好。”
“不好也没关系,诗词一道本来就是吟胸书怀,沈兄一抒胸臆便好,只要感情真挚,别人是不会嘲笑的。”
旁边也有人附和起来。
“是啊,沈兄只管作来,大家伙品评一番,就当共同进步了嘛。”
“我等绝不是尖刻之人……”
“沈兄尽管放心……”
大家纷纷劝说,有那热情的已经铺开了纸,把毛笔塞到了沈灵的手里。
沈灵捱不过大家的热情邀请,况且她心里的确也有了灵感,便小声道:“那我试试?”
书影哈哈一笑,把他推到案几之前,“正该如此嘛。”
沈灵把毛笔笔锋浸入墨汁,停顿了瞬间,目光穿过众人,搜寻了一番,却没有找到她想寻找的那个身影,不高兴地瘪瘪嘴。
可惜哥哥不在这里……
她从砚台里提起笔锋,然后朝宣纸落下。
灵动若飞的秀美字迹落在纸上,因为要在心里考虑推敲诗句,沈灵写的并不算快,众人在旁边看着。过了片刻,书影帮忙将她写了的字念出来。
“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他声调比常人高,有钟磬般的清越感,整个厅堂内都听的清清楚楚,又过了片刻,他眉梢轻轻一扬,嘴角微微勾起,继续复读道:“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一幅深邃而美丽的神奇画卷,于斯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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