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乱明拔刀录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2章 缘起 B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弘治朝时,就在这日夜奔流的赣水之滨,几处门派认祖归宗结为同盟,号曰“青蚨盟”。古语“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此时的“青蚨盟”同当年横行江湖的“青蚨盟会”殊不可同日而语,也渐渐为武林各派认可。随后年月里,青蚨盟几经沉浮,势力总未出两湖,直至新一任盟主万朝宗执掌权柄,方集全盟号令于一身,后再无不从者。

    万朝宗一统青蚨盟,面对滚滚东去的大江不禁感慨“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那苏杭之锦绣,两京之辉煌,青蚨盟偏安一隅又几曾体会得到?万朝宗虽胸怀万里宏图,奈何烈士暮年,自知有生之日难见青蚨盟蛟龙入海的那一天,思虑身后事,自己虽有嫡脉,却知无可立为掌舵人。

    大凡开创一代时局之英雄,无不计划深远,筹谋后世。万朝宗既知事不可强为之,遂在盟里暗中物色可托付大局之人,最终,一年轻堂主名陈藏岳者,入其视野。

    与青蚨盟中诸多靠父兄荫蔽得了势的年轻堂主不同,陈藏岳自小外出谋生,经人引荐才得入盟。陈藏岳为人志存高远,风声清肃,杀伐决断极有主见。早年青蚨盟为湖北鄂王府押送内造物件进京,镖行伏牛山却遇弥勒宗教徒劫掠,弥勒宗是白莲教的密宗,极力宣扬本教是天命所归,不久便将日月重开。弥勒宗高手如云,势力遍布中国,行事较以前的白莲教更为阴鸷狠辣,非但暗窥神器,图谋博浪一击,就连和官府有交往的江湖同道也屡遭其暗算,江湖中人极为忌惮,名门正派更斥其为魔教。此镖被劫,众镖师或死或伤,其余诸人无不胆战心惊惟恐受到牵连,一日之内就逃走了五六个人,一时群龙无首。那时的陈藏岳不过是个趟子手,却毛遂自荐,率二三人持鄂王府文书前往地方府衙交涉,谁料当地官员竟畏弥勒宗如虎,又见走失的是内造器物,竟无一人敢担待,皆避而不见。陈藏岳最后只找到当地一名推官,领二十员捕快追踪劫匪,冒充白莲教徒拜会山门,与其交涉,又紧急修书一封送至鄂王府,据实以报,待到河南指挥司调遣卫所军前往助阵时,陈藏岳等人已又夺回货物,杀出山门。陈藏岳自此在江湖中名声大振,由此开始掌管青蚨盟所辖各镖局。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又经数年考量,万朝宗认定人才难得,便托人做媒将自己女儿许配与他。小夫小妻,日子过得倒是舒心。

    万盟主过世后,陈藏岳接手青蚨盟,二十年间平纷争,纳贤能,统荆襄,入夔门,定巴蜀,盟滇黔,会江湖各派掌门于庐山,一时间,西南诸帮多图庇其羽翼之下;中原大派皆翘首而西望。

    青蚨盟至此隐隐已有与淮扬帮分庭抗礼之势,更何况武汉三镇,九省通衢,形胜之地,昔者晋武据此顺江而下,石头城上遂挂降幡。陈藏岳牵总盟至此,各大门派无不又把目光聚焦到淮扬帮上。可时至今日将近三年,江湖局势仍似那秋水寒潭,不起一丝波澜。各大门派多遣使者入金陵,欲探个口风,而那苏兆依旧和颜悦色,无事一般。

    苏家子女中,除了幺儿苏靖之外,其尚有一儿一女,苏兆不拘时俗,女儿亦随辈分,后缀一“樾”字为名。青樾天生清丽,谦恭娴雅,阖家视若珠宝,淮扬帮上下也是无人不爱,唯独其幼时身体纤弱,元气不足,南京太医院多位太医皆断言其命难过及笄。苏兆爱女心切,不惜千金之钜,遍求天下名医,仍未尝治得根本,直到青樾七岁那年,苏兆得知长年云游行医的当世国手“武陵醉客”胡不归渡江南下,立即亲自请他为青樾医治。也幸青樾得了医缘,胡不归诊断病证后,直言“此病或险或缓因人而异,岐黄针砭不过两分之力,其余三分在于养气,取决平日里饮食劳逸,于富贵人家不难,惟有五分养心,因人而异,祸福总归造化……”苏兆闻言,知非一时之效,于是再三挽留,胡不归感念天下父母舐犊情深,最终应允,施展医术,悉心治疗,一年之后,青樾气色较于以往果然大有改观。

    青樾居家期间,大凡耗费精神的女红活计家人不敢让他多做一点,百无聊赖只好写字消遣。当年苏兆为求治病良方,每每自读医书,青樾闲暇之时也有翻阅,依典籍文献所述,验证自己病徵,仰其天资聪颖,竟无师自通,遇到深奥难辨之处,每逢胡不归来后必然刨根究底。胡不归虽早已不纳弟子,却深感青樾研习医道难能可贵,抛弃门户之见,有问必答,更将自己毕生行医经验悉心传授。

    彼时帮主苏哲已不再理事,苏兆实际高坐淮扬帮头把交椅,堪称大明江湖的无冕之王,可在子女面前又俨然慈父,连苏家的养子方敬亭也视若己出。就这样,苏家诸子弟排序,原本是二姐的苏青樾变成了老三,被家里人诨起了“苏三”的小名,后来连亲戚家也叫开了,虽已过角总之年,还时常被人这般叫起。又有长子苏青岭,自幼内敛刚绝,不同于众顽童,只与方敬亭视为知交。

    苏兆科甲出身,深知读书明理为要,国朝八股取士,苏兆为后世子孙计,令帮中诸子弟读书进学。苏青岭虽也念书,却好习武,淮扬帮中多有异世高人,见其颇有天资,也常常教他一招半式,权当取乐,谁知青岭举轻若重,学得有板有眼。童子试后,苏青岭便不愿再读,想去拜师习武,举家反对。苏兆思之再三,见苏青岭虽说年幼,说话做事却能谋定而后动,知对此子外表淡定,内心倔强;又思虑淮扬帮家大业大,各堂口弟子连同家眷不下万人,迟早也要有人接手照应,苏青岭即不愿走仕途,许其练武,将来执掌淮扬帮必也能服众。鉴于此,苏兆便修书一封送江西龙虎山清明真人,恳请收犬子于座下持帚添灯。此后青岭一去三年,果有所成。

    及至苏青岭回家,方十八岁。此时朝廷开始募编新军,苏太太在江浦县有一亲戚杜汉宣官拜参将,明军征讨土默特部时多立战功,庙堂器重,如今驻守保定府。此时卫所军不堪使用,杜将军领兵部命回应天府招新丁入伍,明朝以文驭武,且不说功名人家,就是小户良民都不愿入伍,杜汉宣对此也颇为头痛,偶然有天,杜夫人与诸亲戚来苏家,闲聊之际说及此事,不知如何又被苏青岭听到。

    第二天,苏青岭叫方敬亭千方百计瞒住家人,独自去城门口看过招募章程,当天就填了花名册。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见有如此人才,杜汉宣真舍得放手,又一想苏家好歹是亲戚,万一出岔子对谁都不好,遂招苏青岭面谈,苏青岭只说无妨。

    杜汉宣虽是武将,却非粗人,终究不太放心,又亲自拜会苏兆表明此事。苏兆大惊,又细细问之,才晓得今年募兵,须得身家清白,品行端正,负责京畿防务,这才稍事安心。

    回到家中,苏青岭讲明此意,苏太太痛哭流涕,又骂方敬亭,执意不放人。方敬亭跪在地下,苏青岭亦不敢多言,心中替他委屈。苏青樾、苏靖躲在门边往里看,苏兆也帮着求情,苏夫人只管不听。苏兆深知爱子之情大过天,只好留在家劝慰,就连公事也暂搁一边,三四天里,闹得淮扬帮合众皆知。苏兆手下的家兵家将纷纷劝慰,本埠亲戚也来探望,杜夫人亲来致歉,直埋怨自己话多。苏夫人知军令如山,也无可奈何,待气息方平就为苏青岭打点行装。苏青岭晓得军队中吃穿用度皆依律发放,两手空空也可去了,只不忍母亲伤心,悉由她意。

    不日新军启程,苏家众人送他到仪凤门外,人人泪流两行,苏青岭没多言语,同诸新丁一道渡江北上。

    此后三年间,杜汉宣所部驻扎在保定,军士们或出操练武、或演习校阅,一切似乎习以为常,直到嘉靖二十九年六月,邸报上传来消息,蒙古土默特部的俺答汗率大军突破边墙,宣大总兵官张达、副总兵林椿皆殉国,而此时的苏青岭刚升任正六品马军千总。

    自“土木堡之变”后,京师整整百年无警,尔时咸宁侯仇鸾厚赂一代权奸严嵩,得以继任宣大总兵,仇鸾无御虏良策,竟以重金贿赂俺答,祸水东引,使其移兵蓟镇。蓟镇乃京师锁钥,面对如雪片般飞向朝廷的的告急文书,让刚刚整垮夏言,取得世宗信任的首辅大臣严嵩心急如焚、寝食难安。严嵩在圣驾前粉饰太平,背地里痛骂仇鸾忘恩负义,而严世蕃却是一副不温不火,智珠在握的模样,终日大写青词的同时却从不忘关注俺答军动向。

    局势一直糜烂到八月初,俺答大军攻破古北口,长驱直入,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数,驻军于潞河东二十里处的孤山、汝口,对着京师虎视眈眈。

    京师戒严,诏天下勤王!

    保定驻军尚未开拔,金陵苏家就获消息,苏家众人虽不多谈此事,偶尔言语,皆无不担心。中秋将至,阖家团圆,金陵城中热闹气象却更甚以往,秦淮河上金粉荟萃,玩月桥头联袂踏歌,乌衣巷前桂酒飘香……到了八月十六,淮扬帮各堂的堂主、漕帮各舵主及城中几大家将偕同家眷至苏家大宅吃团圆酒,一时间热闹非凡,惟独苏青岭身在前线,一无消息,全家欢声笑语之余,人人心中都难免横生一丝惆怅。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下一章 目录 上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