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衣拍了拍她的肩,算是鼓励和安慰。
“这件事我会去查,你不要再去管。”桑衣笑了,她柔缓而自信的嗓音低低的绽放在她的耳边:“相信我,小嘉儿,我不会让你不会后悔的。”
她转身走向被落在一边已经很尴尬的澹台饶,后者连忙向她行了个礼,被桑衣笑着扶了起来。
“就这些吧,麻烦澹台算一下价钱。”
澹台饶更加尴尬了:“不不不,尊主来这里,哪里需要什么价钱。”
桑衣闲闲的一勾嘴角,把一个东西扣进了他的掌心,转过身边走边摇手,“行了,就算敬也不是这么个敬法,与其搞这些表面功夫,不如肃整肃整奴隶场的规矩。别让人知道我来过。”
至于那些护卫后续的处理,她也不再管了。
她没再去看澹台饶的表情。
提醒到此为止,结果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领悟与决断了。
出了奴隶场就是一大片莽莽荒境,空气稀薄,大块大块的乱石如同在激流中一般翻腾,桑衣随手画了个阵法,直通四镜端容,把所有的危险都隔在外面。偶尔有乱石撞在上面,被无声无息化作齑粉。
阵法里一步千里,桑衣也不着急,控制着脚步慢慢走着,嘉儿领着十六个少年安静的跟在后面。
四周景物飞快后移,桑衣的思绪万千。
十万年光景,如今的域外比起当初已经好了太多,六君十二皇也已经处于她想要的微妙平衡里,基本可控。各方各有牵涉又各有矛盾,实力多方相互制约,上面又有桑衣和凤娑两位尊主压着,也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凤娑避世轻易不出现,闲尊没有任何势力,终日神出鬼没的闲逛,扮演各种奇奇怪怪的角色。而澹台的两兄妹却让人头疼——澹台饶安分的过分,妹妹澹台姝的手却是越伸越远。两兄妹完全迥异的作风让人不得不注意。
其实如果可以,桑衣真的不太想和澹台姝那个疯子正面过招。澹台姝的疯是真疯,可疯的敏锐可怕,疯的杀伐果断。澹台就让这个疯子治理的成了域外第四大势力。相比之下,明咫天那位却是个有勇无谋的蠢货。仗着先辈留下的底蕴随意造作,早就不知留了多少暗地里的笑料。
想到明咫天,或者说想到又出现的关于奴隶的新问题,桑衣的心头又是一绷。嘉儿所述不知是真是假,还需要进一步查明。但强攻正常家族,掳掠年轻后嗣的行为却是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多人哭上四镜端容求助,桑衣才来调查。这次不仅仅是看端容奴隶场的格局,还看它的规模和数量——按照端容的记录,是不该有这么多人的。那么,就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澹台通过不正当手段得来的。
域外已经很久没有过大型的动乱,安稳且稳步向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缺少了压力,域外的风气似乎渐渐有了颓靡的趋势。
一件压一件,说不清哪件更让她头疼。
“尊者。”
少女在后面脆脆的一声唤,小小的,带着不平的喘息,才让桑衣回过神,等到回头找她,才惊觉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脚步越来越快,已经甩下了那十几个孩子一大截?。
后面原本整齐的队伍已经拉成稀稀落落的一长列,落在后边的半跑半走,已经筋疲力尽。嘉儿在中间扶引着一众大汗淋漓的少年,颦着眉,额角鼻翼薄薄一层汗,匆忙中看了她一眼。像是责怪,又像是哀求。
桑衣暗道一声抱歉,侧身做出一个不耐又冷淡的神态,手里的扇子半掩在袖子里,在指尖露出一点描金的冷白。
嘉儿把那些孩子一个个重新排好,一个体力好些的带着一个疲惫的,然后整齐的跑到她面前。这一点小小的细节,连她都没有在意,却被个孩子考虑到了。
桑衣有些意外,这些孩子能让澹台供给她挑选,不说是万里挑一,至少也是个百里挑一。可大多数人都狼狈不堪的情况下,嘉儿居然也只是有些气喘,还有余力帮别人。
不得不说,这孩子的心性和耐力着实是不错。
换了个传送步数更少的法阵,站在嘉儿的侧面和她一起走,照顾少年们的速度。这个法阵让他们距端容就剩几千步的光景了,其中的消耗虽多,对泣鬼尊主到也算不上什么。
她静下心来,暂时放下属于泣鬼尊主的那些麻烦,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嘉儿。
这孩子长得应该不错,弯曲的长发遮挡下,依旧能看出她好看的脸型与俏丽的五官。只是太瘦小了,和他们站在一起,都是一只可怜兮兮又脏兮兮的小团子。
桑衣看的有趣,忍不住逗弄她:“你多大了?是男孩子吗?”
成年问题要看种族,只看外表无法辨别。不过这么近的距离,她早就看出这是个比较活泼的女孩子,有心想看看她的反应。
小团子立时炸成了一只小刺猬,像是想要扑上来咬她一口,被桑衣不轻不重的弹了下额头,变成了一只眼泪汪汪的软毛小刺猬。
痕迹微红,肌肤雪白,偏偏又一块块带着脏污,对比太过鲜明。桑衣忍笑忍得快要内伤了,问:“怎么?不记得了?”
莫名其妙被招惹,又被敲打的软毛小刺猬回道:“十二。”她委委屈屈伸手吧汗湿贴在前额面颊的碎发拨到一边,还不忘用余光看看后面的队伍。
桑衣奇怪:“十二甲子?怎么看起来这么小?”她的骨龄哪里有十二甲子。
女孩回答:“不是十二甲子,是十二岁。”
桑衣手微微一顿。
十二岁。
也太小了些。
这本该是承欢膝下无忧无虑,被肆意娇宠的年纪。至少端容的后嗣这个年纪,还没有接触人情事故。
嘉儿比她周围的所有孩子年纪都要小,却比大多孩子都要早熟多了。到底是吃过了多少苦,才磨出了这份从容缜密。
桑衣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这样的孩子太多了,经历的太多,各有各的问题;域外如今又在紧张的筹备里,也难分出精力再去寻找他们。想要扔下,还是不知不觉生出半脑袋官司。
泣鬼尊主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的无可奈何。有心无力,总是让习惯操心的人生出或多或少的躁郁感。
她能做的,也只是先管好身边的这几个。
脚程慢下来,嘉儿开始好奇的打量阵法上的纹路。桑衣跟着看了一眼。鎏金闪烁,光晕流转,的确是很漂亮,也很容易吸引年幼的女孩子。
“你喜欢这个?”
周围很空,路上也很无聊,桑衣有意无意开始跟她搭话。
嘉儿恋恋不舍地抽回目光,眼神明亮,像极了一只好奇的幼猫,引得人很想把她抱进怀里揉捏。桑衣弯弯的露出点笑意,抬手搁在她的肩上,“这个叫阵法,可不是拿来好看的。我做的这个叫传送阵,不过比一般的改动了一下——也是定点传送,不过得你自己走,不然你们这些小家伙受不了。”
嘉儿没在意她的手,抬头看她,却一颦眉:“阵法这种东西,我记得画法很严苛的,还可以改?”
——这个眼神真是像极了当年未经巨变的自己。
她近乎失控,近乎茫然的把手按在了女孩的额头上,时空交叠,声音裹挟着记忆呼啸而至:“你把这些说给我听,不怕我拿捏住你的弱点吗?你不该对我留存信任的。”
——你不该对我留存信任的,阿门加。
——你是日上下一任的神明,你不能对任何一个人留存特殊的感情。
——你所有的思绪都要掩藏,要记得,你是不能有弱点的。
……
桑衣闭起了眼睛。
一声声,仿佛还响在昨日。十几万年了,她竟还能记得如此清楚。这人都离世这么久了,还跑来干扰她,真是令人讨厌的一如既往。
似乎有什么在干扰她,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疼的心伤,被一个眼神就轻易钩了出来。她皱起眉,忍过眼中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
掌心忽然传来温软娇柔的触感,有人用两只手环握住她带着裹甲的右手。那疼忽然就像潮水般散了去。桑衣茫茫然的睁开眼,愣怔的看着她,还没有回过神来。
眼前的女孩子个子刚刚高过她的腰身,只能仰着头看她。两只手抓住她的,眼睛里带着一点藏不住的担忧,无措着,又极力镇定,不让其他人看出来。
她们两个看起来,就像是嘉儿抓住了泣鬼尊主的手,在祈求什么。
这个孩子和当年的她,到底不一样的啊??。当年的阿门加殿下的眼神可要放肆轻狂的多了。哪有这么心细。
就连一双手,嘉儿温软娇柔,阿门加满是厚茧,怎么会一样呢。真是糊涂。
她顺着捏捏嘉儿的手,摸到一手细汗,就也没松开,牵着她往前走,心道,给人家女孩子吓到了,得哄哄才是。
可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想到刚刚那奇怪的状况。从来没有人能让血器暴动的疼一下子散掉,连他都不能,更别提一个陌生的孩子。她看不到自己的重瞳回没回到深浅交叠的样子,确实真真切切的不疼了。这很奇怪。桑衣打定主意回去先让苏策查查她的来历。
女孩子还没有察觉到桑衣的变化,可泣鬼尊主已经心下有了计较,随口道:“刚刚你怎么想到做那种反应的?”嘉儿只看到桑衣恢复了正常,眉眼弯弯:“也没有怎么想,只是觉得尊主那个状态是不能给人看见的。”
这个回答意料之中,桑衣没什么心头波澜,接着问:“那你不怕我忽然对你发难,或者事后清掉你?”嘉儿毫不犹豫:“尊者不会的。”
这语气太过斩钉截铁,让桑衣一怔,未等她问为什么,嘉儿又开口了:“一个连路上奴隶的身体状况都顾及的人,我不信能做这样的事。”
那你可真是信错了。
桑衣默默地想。
嘉儿看着她,笑意盎然。
她也不傻。这一路走来,早就发现后面的那些人虽然是她买回来的“奴隶”,却都是神智清明的少年。一般人哪里会刻意挑选还保留反叛祸心的奴隶?显然这是泣鬼尊主的一点善心。
只是她的气场太强,周身无人敢近,喜怒无常的性格又传的太凶;这一点深藏的温柔也被当做她临时起意,不为人所知。
那她也暂时装作不知道好了。
女孩子的心思在表面上还隐藏不好,隐隐透出点顽皮又骄傲的意味,看得桑衣频频侧首,有点好奇。
嘉儿发现自己被发现,连忙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桑衣笑了:“你倒是不怕我。”
嘉儿很认真的想了一下,回答道:“大概是因为,尊者是我除了自己之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吧。”
桑衣:“……”
她活了那么久,不怕阴谋诡计,不怕人情冷暖,不怕自己受伤,却唯独怕辜负别人一片真心,怕周围亲近的人受伤害。
这孩子一句话,偏偏把她所有的弱点戳了个遍。叫了声尊者,又干干净净的剔透着,桑衣实在再问不下去。
她不再说话,嘉儿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多话。反倒是她自己,心里的想法翻来倒去,搅得自己愈发不得安宁。
她忽然道:“下次再看到不对的地方,别再冒冒失失冲上去拿自己挡。”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嘉儿迷茫地啊了一声,抬头看她,也是懵懵懂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