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人登临景山,一袭月白长衫,手摇一柄山水桃花折扇,就那么施施然然踏着桃花而来,闲庭信步,满满的写意风流。
夏长镜扯了扯了嘴角,脸上露出些许微笑,只是心中却是难免有些意料之外的惊讶 。
这个时候,有人登临景山自然很正常,景山封禁,自当巡视,可来的是这人,那就有些奇怪了。
对于眼前这个闲庭信步踏花而来的哥们儿,别人或是没法了解根脚底细,但他夏长镜却是了解的,山水桃花扇,龙下清冷渊。
夏长镜站起身,挥手拍了拍身上的草叶轻尘。
大夏立国七百年,对于王朝版图内那些追寻大道长生的山中修士,朝野上下,向来都保持着足够的敬意和尊重!但他夏长镜这个总揽卫州十三郡军政、手握大夏半国兵戈的权势藩王却从来都是一个例外,七百年来第一人。别说王朝版图内山上宗门那些八九境的修士,既便是面对据说已是十境巅峰的大夏国师赵东来,这位天方大陆最有个性的权势藩王也是从来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当然也就更别提什么应有的敬意和个尊重,用这位个性藩王的话说,文打官司武打捶,谁怕谁!但对于眼前这个刚刚破开九境巅峰、只才堪堪领略十境风光的冷清渊,一向都很个性的权势藩王可是难得表现出了对于一个十境修士应有的敬意和尊重,他微微笑了笑,甚至躬身行礼,恭谨道:“冷师,多日不见,你的画地为牢定魂术可是愈发高深了。”
一袭月白长衫一向清冷高傲的冷清渊微笑着收拢了手上的山水桃花扇。作为霸州的黑衣牧守,九郡山河的守护人,大夏山中修士的翘楚人物,他完全表现出了一个十境修士应有的气质和风度,他微微侧过身,躬身回礼道:“王爷说笑了,只是些难上得台面的雕虫小技罢了,何值一提!”
夏长镜讪讪地笑了笑,神色难免有些小小忧郁,“当初的白鹿原一战,可正是多亏了你这一手难上台面的雕虫小技,若非如此,我夏长镜可能会成为大夏王朝第一位为国捐躯的藩王!”
冷清渊微微怔了怔,一时间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有些话自然可以随口那么一说,也完全可以顺嘴那么一聊,但过犹不及适可而止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无论什么事随便说说也就得了。至于说夏楚南疆白鹿原一战,对于眼前这位手握大夏半国兵戈的权势藩王而言,那确实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心情愉悦的话题,当然,那也更非是一个可以聊得投机的话题,酒逢知己千杯少,话难投机半句多,所以,冷清渊主动岔开了话题,“王爷,霸州九郡的山河气运就这样随随便便的被你借调迁移到了景山,是不是显得有些草率!要知道,没了山河气运的牵绊制衡,霸州九郡的那些山精鬼魅阴物妖修可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自觉,若是它们无事生非,滋事扰民,乱了霸州九郡民心,咋办?”
夏长镜微微笑了笑,伸手在脸上拍了拍,轻轻拍散了脸上那一抹小小忧郁,啧啧道:“那只是些小问题,一切尽在掌握,因为早在借调迁移霸州九郡山河气运之前,本王就早已奏请皇兄,请调赵东东麾下的影卫修士镇守九郡诸山,谅那些山精鬼魅阴物妖修也没那胆子敢于无事生非,挑起事端。”
冷清渊微微皱眉,面色显得有些惆怅,“景山封敕山神一事,自然没这么简单,可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其时机并未成熟,无论是为了安抚江川百万民心,还是为了安抚大夏百万边军,就这么一把赌上霸州九郡的山河气运,确实是有那么一点不怎妥当!”
夏长镜静静点头,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大夏王朝立国至今七百年,对于那些山中修士,王朝上下向来都保持着足够的敬意和尊重,王朝的政略和资源也曾多次为之倾斜,本朝尤甚,对于这一点,王朝的边军武人们自然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小小怨言,这是世间常理,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指责的!说实在的,武人也好,修士也罢,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一个王朝的底蕴所在,是衡量一个王朝实力最明显且最重要的指标,如果说百万边军是大夏称霸天方的胆气所在,那些山中修士自然就是王朝坚守天方霸权的底气所在!大夏王朝执掌天方霸权,屹立天方之巅,胆气底气,那自然是都是必需的,武人修士,也自然是唇齿相依。想当年,经过春秋乱雪四百年乱战,云夏一族最强大的大楚王朝在邺都会盟天方诸族列国,以云夏霸主之姿执掌了天方霸权,可执掌天方霸权两百年的楚国不就是因为底气稍稍弱了些,胆气微微虚了些,又恰巧出了个相对平庸的君王,这才让胆气雄壮底气够足的大夏王朝逮住了机会,给一把拉下了霸主宝座。后来的龙雀武卒之争,说来说去,归根结底,就只是因为秦晋石门大战,大晋武卒所表现出的锐利兵锋,大大增加了晋人本就雄壮的胆气,使得民风本就悍野的晋国自然而然生出了挑战大夏霸权的雄心。 这些年,自己那位皇兄礼待修士,恩宠过重,以至于难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顾此失彼,对此,那些边军武人心中可是一直都有那么一点儿不痛快,前些日子因为称帝之举引发的南疆大战,边军武人出了死力,下了血本,自家老哥是该好好安抚安抚,可问题是,即便如此,就真该如此迫切地孤注一掷,一把赌上霸州九郡的山河气运!
夏长镜右手握拳,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鼻子。
这些事,其实终究说不上是什么隐晦深沉事,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无论是非对错,管他黑白善恶,玩儿的,也无非就是一个牵绊制衡,要的,无非就是长治,或是久安!
可问题是,他夏长镜作为大夏王朝总揽卫州十三郡军政,手握大夏半国兵戈的权势藩王,和冷清渊这么一个镇守一州九郡的黑衣牧守,在这僻静无人的景山之中,大谈帝王心术,那也确有点儿尴尬,虽说闹不出什么大事,可终究难免授人口舌之柄,那样一来,却也终究是个烦人事。要知道,大夏朝堂上的那些清流御史谏议言官可是当真厉害,一个个唇枪舌剑,有笔如刀,前些年,弹劾他这位骁武大将军的表章密奏那可是海了去了,每到三九寒天的时候,他那位日理万机的皇兄总会在百忙之中挤点时间亲自给他送过来,兄弟两人一起生火暖手,青梅煮酒。
夏长镜继续揉着鼻子,语重心长道:“冷师啊,景山封敕山神这个事已经定了,板上钉钉,改不了的。其实我们也是没办法,我家老哥也好,还是夜大人也罢,又或是皇甫老头或者我,谁都一样,或多或少,谁都有那么一些难以言说的难处,是源于朝堂上的党斗权争也好,还是源于武人修士之间的矛盾也罢,又或是因为那所谓的帝王心术,那些,其实都是些无足轻的小事儿!重要的是,纵观大夏八州九十一郡,也只有冷师你亲自坐镇的霸州九郡,才能让我们放得下那个心,正所谓,能者多劳,哪怕景山这一盘我大夏玩儿砸了,霸州气运因此消残,九郡山河因此跌宕,但只要冷师你还在霸州九郡这一亩三分儿地立着,这霸州九郡又还能乱到哪里去!”
冷清渊斜眼看了看那座笼罩着氤氲雾气的乱石蚊茔,没好气道:“拍马屁的话你也就别说了,水平太低,听着别扭。”
夏长镜伸手整了整衣衫,正了正身,严肃道:“清渊啊,你知道的,我夏长镜也就是个行伍出身的武人,带兵打仗什么的,倒也算得上马马虎虎,可溜须拍马的事儿,我是真没办法,没学过,不专业,但是冷师你放心,为了你,我夏长镜还是很愿意好好的学上一学。”
冷清渊叹了一口气,冷哼道:“跟你继续瞎扯,看来也是没什么鸟用!用你的话说,无论是用左眼右眼还是那个眼,无论怎么看,反正景山这一档子事,我冷清渊都注定是躲不掉了!”
夏长镜厚颜无耻地笑了笑,呵呵道:“没办法,能者多劳嘛。”
冷清渊扯了扯嘴角,抬眼看了看目瞪口呆神魂止定的林槐荫,无奈道:“没办法,谁叫我命苦,净遇上些坑朋损友!”
夏长镜凝眉敛目,捏着下巴啧啧道:“清渊啊!你这话可当真伤感情了啊,大夏八州九十一郡,你去没人的地方打听打听,谁不晓得我大夏边军夏长镜,那可从来都是个忠肝义胆的耿直人,只是我低调,我不说。”
冷清渊扯了扯嘴角,伸手捏着下巴,玩味地看着夏长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之后,这才指了指自己的脸,慢慢悠悠开囗道:“耿直,低调!麻烦你先看看我的脸,红不红!”
夏长镜讪讪地笑了笑, 伸手捏着下巴,阴郁道:“何必在意这些细节,说些正经的,景山这一档子事我是真没空掺和,晋国暗中增兵边境,十三万大晋武卒秘密集结武关,一旦刀锋出鞘,便会直指我大夏江川,看样子,我的那位老朋友、晋国那姓赵的哥们儿估计是有点儿什么过份的想法,多半会搞风搞雨搞事情,所以呀,我得亲自过去盯着点儿,哪能眼睁睁的看着裴东玄那只西北卧虎被人给揍成江川死虎!”
冷清渊微微皱眉,脸上难免有些几分阴郁深沉。
对于江川当下之事,他虽说算不得十分熟悉,却也并非一无所知,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江川事态确实算得上是有那么一点儿小小危急。
十三万大晋武卒一旦兵出武关,兵锋便会直指江川,一旦让其拿下丘山,任其在江川摆开完整锋线,镇守江川的三万虎啸立马就得头疼了。后者虽说在大夏边军序列之中也算得上是精锐,可真要比起与大夏龙雀、北荒射屠、大楚玄甲并称天方四大强军的大晋武卒,那终归还是很有差距的,真要单挑或是群战,飞虎军别说还手,能否招架都是个问题!大晋武卒十三万,敌众我寡,兵力悬殊,无论怎么看,都是没搞头的事,真要秉承着大夏边军一向尊崇的‘冲锋之势,有进无退,陷阵之志,有死无生’,面对任何强敌都敢于拔刀亮剑拼死一战的战斗精神,放开手脚抱着死战求胜的心思来一场,那大夏军机阁就完全没有必要推演或者考虑这场战事的结果,直接就可以到大夏国家银库,领取大批银钱,着手处理三万虎啸全军阵亡的抚恤事宜,如果时间足够充裕的话,还可以顺便到国家武库领取一个军级编制的标准军械,并着手准备虎啸营重建事宜。
当然,正面争锋的事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自然只能是个说说笑笑的玩笑,哪能当真!真要那么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怼上去,那就不叫打仗,那叫傻不啦叽的送死!即然说正面争锋是个想都别想的念头,那就只能据守,可让人头疼的问题是,江川一郡九县之地,虽说不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却也算得上是山势缓和,地势平坦,一无坚城可据,二无险关可守,真要据守起来其实就跟屯兵野外安营扎寨没什么两样,守来守去到头来还是得兵锋相对野战争雄。
冷清渊叹了口气,忧心道:“如今之势,势成骑虎,我方势弱,进之难战,据之难守,摆在我们面前的无非也就两条路,要么增兵,调集优势兵力威慑大晋武卒,使其难以轻举妄动兵出武关。或者再来一场江川大战,一举打残这十三万大晋武卒,直接有效解决武关大营对江川九县的狼顾虎视。还有就只能退兵,一纸军令一下,三万虎啸拍拍屁股走人,江川九县拱手相送,岂不寒了大夏民心,我大夏王朝这十三年来在江川九县之地砸下的人力物力财力也必然是付之东流,为晋人做了嫁衣!”
夏长镜深吸了一口气,忧虑重重地开了口,“事情哪这么简单,一纸军令退兵,三万虎啸拍屁股走人, 我大夏王朝军威何在,百万边军颜面何存,那些骄横勇烈的边军武人哪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那些热血激进唯恐天下无战的军中少壮派还不得闹个地覆天翻,最为重要的是,我大夏王朝举国上下都弥漫着一种深沉得难以言说的霸主情结,着实是退不得!”
“四百年前,我大夏王朝趁着晋楚争霸无暇他顾之时,鲸吞幽凉,蚕食燕代,拓地三千里,得民两百万户,一跃成为天方强国,可既便如在此,却也依然唯唯嚅嚅地在楚国的铁血霸权之下隐忍屈服了两百年,受尽欺凌。后来,趁着楚国君王的平庸,国力有所衰败,隐忍屈服了两百年、奋九世余烈的大夏王朝这才一往无前地踏上了争霸之路,双方争战厮杀了四十年,我远祖文公、太祖景公、烈祖庄公,大夏三位英武君王为此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生生累死在王座之上,百万边军、兄弟同戈、父子同甲,尽皆抛头洒血前仆后继,最终才在西平定鼎一战,彻底打垮了楚人最后的胆气和底气,这才一举登上了天方霸座,执掌了天方霸权。”
夏长镜微微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苦涩地笑了笑,接着道:“两百年隐忍,四十年奋进,百万边军抛头洒血,三位君王累死王座,这才登上了天方霸座,执掌了天方霸权。就这样的状况,我大夏王朝没得退!不战而退,有失军威国体,折损霸主颜面,九千万军民为此人心躁乱,八州气运消沉,百郡山河跌宕,那才是我大夏王朝真真正正的泼天祸事!”
冷清渊咬了咬牙,沉吟道:“如此看来,这可当真是个麻烦事。”
夏长镜咬牙切齿道:“这也怪我,想当年龙雀武卒之争,我要是再奔放一点再激进一点,再咬牙搏上一搏,说不定我大夏王朝就能彻底拿下现在的山江郡,有了山江一地的坚城险关、武关大营,再加上山势缓和地势平坦的江川九县,我大夏王朝的西南边陲也就有了足够坚实的屏障,一有坚城可据,二有险关可守,三有武关屯兵,晋国的河西大地就直接暴露在了我大夏王朝的兵锋之下,那样一来,晋国就处在了被动换打的局面,只能重兵防守,我大夏王朝尽占天时地利,又何来今日之忧!”
冷清渊不由得愣了愣,随即开解道:“其实那也是没办法,荒胡犯境,齐楚调停,晋人勇烈,我大夏王朝哪能欺之太甚,过于逼迫,所以只能见好就收!”
夏长镜叹了口气,沉声道:“这十三年前的往事自然也就顺嘴那么一说,江川之事才是如今的当务之急,十三万大晋武卒屯兵武关,狼顾大夏,虎视江川,可不敢掉以轻心啊!”
冷清渊点了点头,轻声道:“什么时候动身?”
夏长镜笑了笑,“若非登临景山的是你,我只怕早就走了!”
冷清渊叹了口气,突兀道:“帅二,按理说,到了霸州地界,本该我做东,好好请你畅饮一番才是,可既然江川事态紧急,我也就不留你了,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万事得小心,可别凉在了江川!”
夏长镜扯了扯嘴角,有些无语,当下有些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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