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阁的气氛并没有因为皇帝陛下的恼怒离开而变得有所缓和,反而愈加的压抑。
夏长镜冷声哼了哼,抬起左臂往桌上一搭,右手托着下巴,斜眼瞟着对座而坐的白衣文士,一脸不屑。
他瞟着那人姓赵,名东来,一个十境巅峰的修士,一国之师。
自古文武相轻,一国朝堂,文臣武将,两看两相厌。而这武人和修士,其实也差不离,其源头,还得从世俗人心说起。
在那些凡夫俗子眼中,像赵东来这样踏足长生大道的修士,那当真算得上是真真一正正的神仙人物,餐霞饮露,腾云驾雾,无论怎么看,怎么也比那些争强斗胜好勇斗狠只会打打杀杀的武人高贵。
可用夏长镜话说,那纯粹就是扯淡,是世俗人心最为愚昧无知的偏见。
大争之世,强权即是公理。但即便如此,却也依旧没法改变约定俗成的世俗人心。
没办法,天方诸族列国,民风本就彪悍,尚武成风,又是年年争战,战火连天,加上武运磅礴,武道天才辈出,所以也就见多不怪。这就在所难免的让武人在那些凡夫俗子眼中少了几分神秘,自然而然也就少了几分敬畏。相较于只会打打杀杀的武人而言,被誉为人间仙人的山中修士,无论形象还是卖相,就直面感观而言,那自然不是前者可以相提并论的。
武人动手,那从来都是简单粗暴,血腥暴力,蛮横得无以复加,一上手就是拳打脚踢,完全没有半点风度可言,要么一拳砸烂对手胸膛,要么一手扭断敌人的脖子,那场面,让人难以直视。
相较而言,被誉为人间仙人的山中修士可就悦目多了,人家往那一站,大袖飘摇,衣袂飘飘,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扬手拂袖,那是飞沙走石,吐气开声,则是平地风雷,若是屈指成剑,那就是飞剑千里取人头,两两相较,高下立见,十分明显。
“国师大人,”夏长镜用右手小指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再顺手那么一弹,微微笑道:“影卫府虽说一向负责的都是山上宗门、王朝修士,可天香楼那事儿,你们弄得可是当真不厚道啊!”
赵东来慢慢悠悠地从左袖抽出一把折扇,唰地展开,不紧不慢地摇了起来。
对于眼前这位个性藩王所言,他其实是知道的,无非就是守备江川的西北卧虎裴东玄在江川天香楼让人给揍了,然后对外宣称战伤复发卧病在床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
可问题是,对于这个事儿,他赵东来只能保持低调,所以他只得点点头,深以为然道:“卫王殿下说得是,天香楼那个事儿,影卫府这边确实是办得,有些,不太厚道!估计是闲暇之余的小酌消遣,可能也就是恰巧不巧的碰上了,又多半是出于自家身份的考虑和顾虑,这才没能上去搭把手。不过殿下你放心,这个事情,我一定严肃处理,也必须严肃处理。其实说实话,平常私底下我也是语重心长地教育过他们的,我说影卫修士也好,军中武人也罢,那毕竟都是吃的一家饭,领的一家钱,归根结底,那终究还是袍泽兄弟!所以嘛,要团结,要友爱,要有荣辱与共的决心和自觉嘛!可瞧瞧,他们总是左耳进右耳出,非是不听咧!就因为自家身份的顾虑,就眼瞅着自家兄弟被人老拳胖揍,这也太不像话了不是!”
夏长镜撇了撇嘴,挤出一丝冷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自己的右手,小指指甲缝里似乎还有些许残留耳垢,他用拇指指甲剔了剔,平静道:“国师大人,本王没兴趣跟你扯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如果说你们影卫府非要跟我们这些边军武人玩儿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那我们这些边军武人也不介意让你见识见识我们武人的手段。”
这个时候,如同在自家小院儿休憩,一直常躺在椅上打盹儿的老人突然睁眼,身体微微前倾,屈指敲了敲身前的檀木桌,没好气道:“你这俩冤家倒底是有完没完,这个军机议事倒底还议不议?要是不议的话,大爷我,可就先撤了。”
夏长镜正了正身,全然没有半点先前面对国师的倨傲。
对于这位老爷子,一向骄横跋扈的夏长镜可是从来都不敢有什么脾气。
没办法,真要三言两语气着了这位八十来岁的老人家,让人当场就给躺下了,那事情可就当真大发了,大夏王朝的百万边军向来都是骄横无比,那些骄兵悍将不说七七八八,可最少得有半数之众,得让他夏长镜给个交待。
所以,夏长镜立马就打了个哈哈,低眉顺眼道:“您老消消气,这军机议事自然还是得议的,小王和国师这不是怕您老觉得沉闷,这不就活跃活跃了一下气氛嘛!”
大夏八州九十一郡,能让就藩卫州、总揽卫州十三郡军政、手握大夏半数兵戈、号称大夏王朝二主子的权势藩王夏长镜如此给面儿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这位老爷子复姓皇甫,单名一个松字,出自‘文武上才’的皇甫一族。当年那场赌上大夏国运的定鼎之战,人家皇甫一族可谓出了死力,正是身为夏军主帅的皇甫英亲冒矢石,亲自披甲提枪,率领自家儿郎和西北子弟军浴血冲锋,这才生生冲破了楚国的中军大阵,用鲜血和尸骨,为大夏争霸天方,铺就了一条通往胜利的宽广大道!
此一役,大夏最最精锐的三万西北军只剩八百二十七,皇甫一族从军者七十有六,生还者三。
班师回朝之后,大夏国君夏武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扶皇甫英共坐王座,说了那句流传至今一百五十余年的话——夏与皇甫共天下。
赵东来也适时收回了折扇,对于这位堪称国之砥柱且被尊为大夏半国之主的老人,哪怕贵为国师之尊的他,也必须得保持应有的敬意和尊重,他正了正身,点头赞同道:“您老教训得是,但军机议事还是得议的,我们都等您开口呢。”
皇甫松端着茶,轻轻吹了吹,小小抿了一口,这才把茶往桌上一搁,啧啧道:“之所以约上各位,到这军机议事阁喝喝茶,可不是因为老头我想你们了,说实在的,就你俩这冤家,我是眼不见心不烦,还想着多活两年。可没办法,江川那边确实出了一点小状况,晋国那边儿突然暗中增兵,大晋武卒开始屯集武关大营,意图好像有些难测,用市井坊间的话说,那多半是耗子扛枪——起了打猫儿心肠。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咱们西南边陲的江川郡估计是有些不太稳当了!按规矩,大夏军机阁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江川危机召开一个临时而紧急的军机议事。按照以往套路,大夏军方的车骑骁武、镇东平西、征南定北六位将军,以及大夏国师,都该例行出席,可如今的状况是,镇东平西那两个家伙因为军情紧急,也就没办法例行出席,所以按惯例,中立表决。”
皇甫松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接着道:“现在,我宣布,大夏军机议事阁就江川事件召开军机议事,主持军机议事者,大夏镇国公、军机阁总理事、车骑大将军、领兵部尚书皇甫松,参议军机者,大夏卫王、军机阁副理事、骁武大将军夏长镜,大夏国师、军机阁总参议、兼影卫府指挥使赵东来,大夏武平侯、军机阁参议、征南将军韩重山,大夏武信候、军机阁参议、定北将军赵从戎,五人齐聚,军机议事开始。”
赵东来缓缓起身,伸手在那方长约一丈宽约八尺的檀木桌上一拂,桌上蓦地涌起阵阵诡异的五色波纹,青绿黄白黑兼而有之,他再用衣袖在那五色波纹上一拂,一幅天方地图赫然在目,天方大陆的诸族列国,山川河流,城池兵镇,尽在其中。
夏长镜伸手在晋国山江郡一个名为武关的地方点了点,沉声道:“晋国暗中增兵边境,屯兵武关大营,据我们安插在晋国的谍子传来的可靠情报,武关大营中的大晋武卒如今约有十三万。十三万战力强横的大晋武卒,一旦兵出武关,越过大概不到一百三十里左右且还略微平坦的山川丘陵之后,兵锋便会直指我大夏王朝的江川郡。”
他顿了顿,又在江川郡的几个位置点了点,“江川九县之地,最西南的丘山县自然首当其冲,一旦丘山失守,其北边的桑县,东北边的栎县,西北边的桐县,这三县之地都将直接暴露在大晋武卒的兵锋之下,没办法,这丘山与三县之间几乎都没什么险关难路,地势平坦,一马平川,典型的易攻难守之地,一旦让大晋武卒在这一带摆开完整锋线,我大夏王朝的江川郡也就差不多算是丢了。”
皇甫松斜眼瞟了瞟地图,沉吟道:“这四县之地自然不能丢的,我大夏十三年来在江川一郡九县花费的心思,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可有七成之多都在这四县之地,这四县一旦失守,这十三年来的恩惠教化,可就为他人作了嫁衣。”
阁中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重,几位参议军机的军方大佬尽都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
之所以沉默,自然不是因为什么沉默是金,也更不是因为担心什么祸从口出。只是他们忽然间都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次的江川事态似乎并不像表面现象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因为按照以往惯例,眼前这位在大夏军机阁呆了近五十年、主持军机议事三十载、堪称国之砥柱的乐观老人一般都会在简短铺垫之后乐乐呵呵地笑着说,诸位,状况也就这么一个状况,那些家伙确实是有些猖狂,同为军人,我觉得我们完全有那个责任和义务,教教他们怎么做人,也顺便教教他们怎么带兵打仗。
但现在,情况显然有些不大对。
皇甫松面色深沉地四下看了看,扫视了一周之后,目光落在了国师赵东来的身上,“作为大夏国师,军机阁总参议,你应该说上两句啊!”
赵东来只得无奈点头,起身,沉吟道:“江川四县自然是不能丢的,一旦丢了,这十三年来花的心思,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自然而然也就打了水漂。我大夏王朝虽说家大业大,可也不能如此败家不是!更为重要的是,这十三年来的恩惠教化方才造就的民心归附定然也会因此大受影响,严重的话,甚至还会直接引起其余五县之地的民心变易,到那个时候,江川郡可就再也不是我大夏王朝的江川郡了。最为重要的是,江川事态一旦有所恶化,而我大夏王朝又未能表现出天方霸主应有的气质和风度,那个时候,我大夏王朝的霸主权威定然会不可避免的遭到诸多质疑,到时候,我们可真就麻烦大了!”
赵东来伸手指了指楚国,接着道:“南边的楚国,实力不用细说,虽说失霸至今一百五十年,但毕竟也是天方大陆的老牌强国,也曾手握天方霸权两百年。若非在两百年前的那个紧要关头出了个平庸无能的君王,我大夏王朝当初四十年奋战也未必能把人家从霸主宝座上拉得下来。而且这一百五十年来,执拗而骄傲的楚人可是从来就没服过,他们时时刻刻都想从我大夏抢回他们曾经拥用的东西!东南边是跟楚国尿一个壶的吴国,自然也没安什么好心眼,但却也不用太过在意,东边的齐国毕竟还是我们坚定而忠实的盟友,又和吴国历来交恶,有齐国的牵绊制衡,吴国注定是翻不起什么大浪,可执拗而骄傲的楚人必然会在边境制造摩擦,挑起事端,从而义正严辞大义凛然地发动战争。然后,卫州十三郡沉寂多年如今又隐隐有冒头之势的卫国余孽自然不会错失良机,定然会趁机作乱,再然后,北边的大荒诸族估计就该纵马南下打秋风了。”
夏长镜盯着赵东来,面色平静,微微抿起的嘴角自有那么一丝浅淡至极的不屑微笑,只是心思却是难免有些深沉。
看来以前真的还是有些小瞧了眼前这位坐镇大夏半国气运的国师大人。
作为总揽卫州十三郡军政的权势藩王,手握大夏半国兵戈的显赫人物,对于江川事态的推理演变,他夏长镜自然是清楚的。
他甚至不得不承认,一直被他小瞧轻视的国师大人对于当下的时势看得很透彻,甚至说得上是一针见血。
一旦江川事态恶化,结果不是可能会有那样的演变,而是肯定、一定、必定。
因为从某种角度上说,事态之所以会有如此险峻的演变,他夏长镜其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皇甫松右手端着白玉茶杯,左手搭在桌上,有意无意地瞟着夏长镜,屈指敲着桌子道:“各位,国师大人刚刚的发言很慎重,也很透彻。江川九县虽小,可却影响甚大,一旦应对失策,我大夏真的会很麻烦。所以,我们必须得,慎重。”
夏长镜有些无奈,作为大夏参知政事的权势藩王,又是大夏军方现役最高军衔的骁武大将军,他不得不再次先言,“霸州的西山大营还有我大夏王朝的三支精兵,刀锋、破阵、步跋卒。如今江川事态危急,十三万大晋武卒兵锋直指江川,而虎卧西北的裴东玄却又战伤复发卧病在床,没了领头虎的虎啸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绝对无法与十三万大晋武卒抗衡,如今看来,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易将增兵了。”
“易将增兵。”皇甫松喝了一口茶,皱眉道:“易谁为将?又该增兵多少?”
夏长镜微微笑了笑,自嘲道:“还能有谁!那只西北卧虎是我弄到江川去的,如今卧虎成了病虎,我夏长镜多少还是要负点责的。至于说增兵,我大夏王朝披坚执锐百万众,却也立国于百战丛生的四战之地,东南西北,哪哪都不安份。能征调兵马的,也无非就是霸州的西山大营。至于说数量嘛,刀锋破阵十二万,差不多了,加上驻守江川的三万虎啸,真要练起来,倒也能和十三万大晋武卒一较高下了。”
夏长镜的一席话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反应,没人表示赞同,也没人表示反对,阁中的几位军机重臣都陷入了深沉的思量之中。
西山大营三支精兵的战力他们是不怀疑的,毕竟是大夏军方的两位最高统帅——擎天之柱皇甫镇国和百胜名将夏长镜亲手练的兵。可问题是,这三支精兵组建的初衷,几位军机重臣都很清楚,镇守北边威慑大荒诸族的大夏龙雀,拱卫京师的近卫三军,霸州的西山大营,那可都是大夏王朝真正意义上的镇国之军,是大夏王朝敢于称帝的胆气所在,也是大夏王朝称霸天方不惧诸国兵锋的底气所在。当初夏楚南疆战事打得何其凶险,何其惨列,横冲营临危受命,奉命左右迂回进驻铁壁山山口,负责截断楚国北征大军,使楚国十万先锋军团与其二十万主力大军首尾不能相顾,前后不得呼应,三万横冲将士在铁壁山山口血战十二个时辰,生生阻击了想要快速穿越铁壁山,意图增援其先锋军团的楚国北征主力,为大夏十八万大军吞下楚国十万先锋军团赢得了极其宝贵的时间。可此战却也凶险至极,如果三万横冲将士没能截断楚国大军,又或是未能成功阻击楚军主力,一旦让楚军主力顺利通过了铁壁山,出现在了十八万大夏南征主力与楚国十万先锋军团血战正酣的战场,到时候,全军覆没的,便会是大夏二十余万南征大军,幸好这仅仅只是如果,此战,楚国十万先锋军全军覆没,先锋大将项良兵败自刎,铁壁山山口也留下了七万多具楚军尸体,而阻击楚国主力大军的三万暴熊军将士,活下来的不到三千。当时战局即便如此凶险,却也丝毫没有征调西山大营兵马的意思,可现在,江川郡只是微微风起,十三万大晋武卒也只是屯兵武关大营,一兵未发,可眼前这位掌握大夏半国兵戈的权势藩却是突然着了慌,像火烧了眉毛似的,急急忙忙的就要征调西山大营。
这个时候,有人开口打破了沉默,“卫王殿下,末将有点不太明白,当初的南疆战事是何等凶险,二十余万南征军对阵三十万楚军,你都没有从西山大营调动一兵一卒。可如今,十三万大晋武卒屯兵于武关大营,一兵未发,我们现在就开始调动西山大营,是不是太着急了点!”说话的是一个面容俊秀皮肤微黑一身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大夏武信侯、定北将军赵从戎。
夏长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显狰狞的微笑,平静道:“十三年前,龙雀武卒争锋,我夏长镜,就差点死在了武卒战阵之中!所以,我可以轻视楚国项晏,却不敢小看晋国赵牧,我可以小看大荒铁骑,却不敢轻视大晋武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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