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家的车里,我一直在思索要怎么和爸妈开口,还没有带回家来的新媳妇,连酒也没来得及办,现在却要离婚了。他们一定觉得我这样不稳重,婚姻也当儿戏。如此一来,他们铁定要为我唉声叹气,不知要操多少的心。早知道和小雅领了证后,就不要告诉他们,现在也能省了许多解释的麻烦。
窗外是白茫茫的山头,近处路边能看到被积雪压断了的树枝,像一只断了的胳膊,从躯干上被折断了,遗弃在荒草丛里。
自上一次回家来,又隔了好几年了。每一次回国都是冬天,我本能地一联想到中国,就觉得是冷的。不知道是因为非洲太热的缘故,一对比,中国就比较冷了,还是因为,在中国的人和事,使我太过寒心了。其实中国也有热的时候,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经历中国的夏天了。还有漫山遍野开满杜鹃花的春天,枯黄的落叶纷纷在山林里飞舞的秋天,春的希望,秋的怆然,中国的气候多美啊!
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车子开得特别慢。到了一个山脚的洗车行,旁边有一家面店和超市,专门供来往的乘客车主吃饭或是买点小零食。车上有乘客叫嚷着,说肚子饿了,要下车去吃碗面。司机便把车停在路边。一下车我就不由得把身子紧了紧,把围巾重新围了一遍,连同口和鼻都裹在了围巾里。
四处远瞭,皆是雪白的一片。从山谷里吹来的凛冽的风,像是无数把细小锋利的刀片,穿过了衣服,在皮肤上割开了无数道密密的伤痕。我去了趟厕所,就赶紧地回到了车上。
车子开得十分缓慢,比平常多开了几个钟头,到家时已是日落西山了。那太阳似有若无地斜斜地挂在天边,只是个摆设罢了。
我沿着石阶往上走,几缕淡黄色的阳光吝啬地照在我身上,我却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上一次回来,台阶的石板路上是青灰色的没有一点积雪,今天路上的积雪还很厚,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光照还是有些作用的,有些表面的积雪已经融化了,融成了水,气温寒冷,又冻成了冰。脚踩在上面,用力不稳就要打滑。
走进院子,空无一人。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厨房里传来的热气,我知道妈妈一定在忙着做好吃的。两只脚还未踏进厨房的门,我站在门口,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了。靠灶台烧火的那一面墙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西沉的余光从窗户一角斜斜地射进来,照在灶台上直冒的蒸气里,照在堆在墙角的干柴上,一个妇人,弓着腰,往里面送柴,那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红彤彤的一片。妇人呆呆地望着火苗,神情呆滞凝重。一个简单静默的场景,寻常,普通,没有一点新意。望着那一幕,我竟然自责地落下了眼泪。
这个地方,在我出生以前就有了,此后还一直在这里守候着我的每一次归来。这里的一事一物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我在这里成长,然后离开。可是我从未想过这个地方之于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意义。如同一个旅馆,一年回来住几天,有时候是隔好几年回来住几天。短暂的几天光阴成了我能够给予住在这里的人的全部了,这五六年里,除了手指头数的上来的几天陪伴,我给过他们什么吗?
妈妈发现我了,她转过头向门口一看,脸上的皱纹被紧紧拉起,她笑了,轻声说道:“回来啦!”我“嗯”了一声,一只脚踏进门里。妈妈的这一声“回来啦”,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只是出了个远门,或者只是去朋友家里串了个门,仿佛我离开家里,也就那么短短的一会儿功夫。
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会老的这样快!在火光的照耀下,我分明看到了额前的大片银丝,眼角的皱纹如同深深细细的沟壑,被岁月的流水越冲越深。
岁月哪,一去不复返的岁月!妈妈又往里面加了点柴火,她将手和脸凑近了火光,后面灰色墙上有一个背影随着火光摇摇曳曳。我转身向外一望,已是夕阳已近,暮色笼罩下来。妈妈正是被这一把岁月之火熏老的,她就着火光取暖。寒冬里的火,象征着温暖,象征着生命。她默然凝视着那一团火苗,专注的眼神让我吃惊,那是对待生命该有的敬畏之心。
日复一日,她俯身在灶前,被灶里的火烤得面黄肌瘦,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越来越少,饱满的肌肤不再,剩下一层厚实而又苍老的皮紧紧贴着骨头。她真的老了!
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生活理应是这样的,看得见,闻得到,摸得着,是眼前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一次回来,我不会再匆匆离开。也许,就这么一直住下去了。
火红的火苗把厨房照的亮堂堂的,灯都不用打了。他们知道我今天回来,灶台上猪腿肉,鸡肉都已经切好了,正等下锅。我蹲下来烧火,妈妈在大锅里炒菜。时光回到了小时候,上初中以前吧,我们总是这样的搭配。家里的煤气灶早配备好的,妈妈说大锅里炒的菜烧的饭比煤气灶上的香。在我记忆中,妈妈总是喜欢吃贴着锅的那一层锅巴,给我和爸爸吃上面的白米饭。小时候我觉得那一定是最好吃的一部分,还跟妈妈抢着吃。吃着,吃着,我也同妈妈一样,爱上了那一层烧焦了的锅巴。
“打算什么时候办酒?”妈妈笑着问。
我低头沉默,无言以对。
爸爸也从里屋走出来了,看样子活动还是不方便,走路也小心翼翼的。他笑嘻嘻地说,今晚要同我喝几杯。我说好。我们父子俩平常没什么交心的话说,兴许喝一点酒,就能说上几句心里话了。他在厨房里走了一圈就到院子里去了,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活动活动筋骨。刚才天空里还有一丝夕阳的余晖,这时候往外一看,竟是灰蒙蒙的一片了。
天黑得这样快!
烧着火,全身一下子暖了起来。我脱了外衣,也帮忙洗菜,切菜。狭小的厨房里芳香四溢。
妈妈把菜一碗一碗地端上来。爸爸开了酒瓶,倒了满满的两杯。杯子虽小,酒却是白酒。“一顿饭,折腾了这么多功夫。肚子都饿了。”爸爸笑着埋怨道。妈妈在他手臂上撞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有本事,下次你来弄弄看!保准你一天都弄不出这一顿饭来。”我举起酒杯,和爸爸碰了一下。
“文思,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办酒呢?证都领了,赶紧把酒也办了,我们也好了了一桩心事了。你是不知道,我们帮不上你什么忙,心里对你愧疚的很。”妈妈不依不饶地问道。
“就是就是,赶紧把酒办了才是正事。”爸爸在一旁随声附和。
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只觉嘴里喉咙里都是火辣辣的。又过了一会儿,吃了几口菜,方才缓缓说道:“我和小雅,打算离婚了。”他们两个人长大了嘴巴,同时瞪着眼睛望着我,手里的筷子还擎在半空中。
“离婚?婚都没有结好,就要离了?”妈妈急切地问道,脸色明显地由喜悦转到了疑惑。
我并不理会他们的惊讶、好奇、愧疚,或是责备,依然从从容容地说道:“就是因为还没有结好婚,现在离掉,对她对我都好。早一点发现对方不合适自己,早一点离开,是好事。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的。”
“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来,你以为结婚是儿戏呢?”爸爸严厉的表情像是小时候我做错事了,他气得快要动粗了。
他们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会有这样片面的意见。我只能接着解释:“婚姻当然不是儿戏!两个人的三观不合,勉强走到一起了也不会幸福的。我和小雅现在分开,于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什么三观不合,什么幸不幸福,你们年轻人哪,总给自己的不负责任找各种的借口。我们那个时候,在父母面前点一点头,答应了婚事,那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了。哪里还有反悔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棱棱角角都磨平了,那就是幸福了。我和你爸爸不也这么过来了,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了。人家姑娘家都和你领证了,你现在倒好,把人家抛弃了。你让她以后怎么过日子,还有人会要她吗?”妈妈一边叹气,一边无奈地说着。
老一辈的人,观念总是这样守旧。在他们那儿,从来都是劝和不劝分的。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段亲。守旧,也并不是怎样的不好。我骨子里,也是一个思想守旧的人。他们不清楚情况,还当我怎样对不起小雅了。他们哪里知道,是小雅不要的我,背叛的我!
“离开了我,小雅她会有更好的归宿。你们用不着去替她担心。我们已经走到头了,不用再多说了。县城里买的房子,正在让中介找买主,卖掉以后,钱一人一半。买房的时候,钱都是我出的,他们家一分钱没有出,现在和她平分,在良心上也算对得起她了。我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至始至终,我都想好好和她过日子的。我也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差一点,我就要把小雅先出轨的事说出来了。话到了嘴边,我还是忍住了。潜意识中,我还是不想破坏曾经心中美好的回忆,不想把小雅说得很不堪。
窗外已是墨一般黑了。夜风很疾,拍打着窗户。爸妈也劝累了,回房睡觉了。
酒杯里的酒还有半杯,低头一看,酒里有小雅的影子,她在冲我笑。我一饮而尽,酒杯空了,小雅也不见了。程珍的脸孔忽然出现在我脑海里,她站在拉石料的货车前,顶着一个火球般的太阳,向我挥手。酒多喝了几杯,脑子就有些混沌了。往事的一幕幕从我眼前掠过,像是昨晚夜里做的一个梦,画面那样鲜活,说过的话都还在耳边响着,情节却陈旧老套,没有一点新意。
北风呼啸,夜也深了,我的前半生的故事,到这里也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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