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颗清醒的头脑,否则,眼前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程珍好多次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经过洛克贾。如果去洛克贾了,千万要去看望她。我想都没有想,就说好的。我是不会再回去的。我既想见她,又害怕见她。见了她,就仿佛见了那个自我放逐的自己,那个没有意志力,那个活在温柔乡不愿醒来,那个迷失的曾经的自己。
电话里,我只能敷衍她。久而久之,程珍也听出其中的意思了,那些我没有说出口的话,她也领悟到了。电话的次数就变少了。明面上我不去拒绝她,不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而是为了给她留一条体面的退路。但愿她能懂得,然后优雅地转身,从此不再纠缠于我。
她是个识趣的人。
离最后一次电话,隔了有五个多月,程珍再一次打来电话。由于又过了小半年了,接起电话来,听到程珍的声音,我也能从容应对了。
“最近怎么样?还没有回国吗?”听到程珍的一声“喂”,我就像是问候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问候她。语气苍白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色彩。
她没有说话。我猜她是一直在洛克贾,没有回过国。都有三年多了吧,一次也没有回国,她怎么不想家呢?我始终对她充满了好奇。
“我明天要回国了。”她也是苍白的口吻。
“是吗?”我略微有一丝惊讶。
“明天可以见你吗?可能是我们之间最后一面了。”她说道,语气里有一种强颜欢笑。
“好。”我想也没有想,果断地说。当她说到“最后一面”四个字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内心的隐隐疼痛,像是被一根极细极细的针扎到了。我想到了我们曾在一起的时光,我说好。当你突然得知一样你原本拥有的东西,马上就要失去了,你会手足无措,极力想做点什么去挽救。过去的程珍,过去的自己,以回忆的方式想起来,似乎就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
程珍是上午十点半到的阿布贾。david开的车,他以前开车来过这里,所以路上并没有走弯路。一下车,david很激动,久久握着我的手。从他的眼神里我也看得出来,再次见到我,他是有多么的高兴。程珍的眼神如同一潭死水,看到我,是阴冷阴冷的。这一点,我感到很意外。她分明想见到我,见了我,又好像我欠了她钱似的。
这时候戴力刚从外面办事回来,从车旁走过,我和程珍还面对面立在那里。戴力望了望程珍,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偷笑道:“还不快请人进屋坐坐!杵在这儿干嘛?”
我原本想着让程珍在仓库里我们平常办公的地方坐一会儿,哪知戴力坐在那儿算成本,计算机按键的声音不停响着。戴力还不知道我和程珍的关系。有他在一旁,什么话都不好说。我只能带着程珍来到了卧室,一个并不宽敞的两人间。
进了卧室,程珍站在床边,看看我。我弯着腰把床上乱糟糟的被子稍微叠了叠,搁到床头,又把穿过了的几件脏衣服放到一处。“两个大男人的房间,又脏又乱的,你不要介意。”我说。程珍坐了下来,把她随身携带的斜挎包也放到了床上,她苦笑着说:“走之前,还能见到你,应该知足了。我还以为,这辈子你都不想见到我了!”
程珍说着,嘟起了嘴。明显她说的是气话。也怪我之前对她的冷淡,才叫她寒了心了。
“原来你心里是这样想我的。”我低着头站在窗前,背对着她。
“我是怎么想你的,你会在乎吗?你从来都没有在乎过我,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走进你的心里。我真是看透你了……”她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转过身,定定地望着她。她双眉紧蹙,方才如同一潭死水的眼波被激起了层层波浪,那波浪里荡漾着怨气和愤怒。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了:“石矿里的人,除了赵厂长都走光了。赵厂长也要走,刘老板好说歹说,才把他留住的。生产停了,只剩下赵厂长和hse管理地磅饭,每天就负责发货收钱。偏僻的山坳里是再也不敢住了,他们住在市里,早出晚归。”
“都走光了?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正眼望着她,疑惑地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情,你自己想想看就知道了。能迫使刘老板不惜把所有的工人都送回国,肯定是大事了。刘老板是第一个回国的人,他受了伤。伤势也不是太重,倒是吓坏了。年纪大的人,胆子小,不经吓的。”程珍这时候似乎在说一件芝麻大小的事,眼皮也不太眨的。我却听得惊呆了,忍不住问道:“怎么受的伤?是谁把刘老板吓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都是上个礼拜的事了,石矿被一帮强盗抢劫了,来了有六个人吧,都带着枪,还蒙着脸。”程珍说。
“不是请了警察了吗?院子里还有狗,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一脸的愕然。
“强盗来了,狗还能叫两声。请来的连个警察,一个趁乱跑了,一个手上被强盗打中一枪,就直接躺在地上了。狗也被他们打死了,流了一地的血。”程珍不急不慢地说。
“这么说,请来的警察不但起不了任何的作用,很有可能还和强盗是一伙的!”我暗暗猜着。
“谁知道呢?”程珍苦笑一声,又说,“那几个人进了院子首先把狗打死了,然后只听到门被他们一个个砸开。我被开头的几声枪声惊醒了,黑夜里,又听到他们在砸隔壁的门,我用被子裹着身子,吓得直冒冷汗。我那时候在想,这次是死定了,在劫难逃。能一枪就被打死还是好的,就怕死前还要被折磨一番。我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他们想要对我乱来的话……我宁可自己了结自己--被子底下我握着一把水果刀。”
“后来怎么样呢?”我急切地问。
“我和杨大姐都没事。事后大家回忆的时候,都说以为这次我和杨大姐要遭殃了。前段时间博科圣地不是刚绑了两百多名女生嘛!身为女人,碰到来路不明的团伙入室抢劫,免不了往那里去想的。谁想的到呢,我和杨大姐还算是幸运的。”程珍似乎是余恐未定,说话时眼里忽而闪现着惊慌。但她还是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低沉地说道,“所有的人都被他们从房间里托了出来,让我们跪在院子中央的碎石子上。听说,他们首先砸开的是刘老板房间的门,我在房里听到他们冲刘老板喊:‘保险柜在哪里?把钱都交出来!’那时候我已经被几声枪声吓醒了。刘老板可能是听不懂他们的话,也或者是装作听不懂,没有主动把现金全部交出来,只是从衣柜里拿出了六万多现金。那一帮人好像知道刘老板房里不止这么多现金似的,气恼地用不停地猛力击打刘老板的前胸。最严重的一下是打在了后脑勺上,流了很多的血,天亮的时候我看到刘老板后背上全是血迹,衣服都染红了。刘老板实在撑不住了,才把镶嵌在墙里的保险柜拿出来,他们拿了钱从房间里出来后,用直往跪在地上的工人师傅身上打,不过打的都没有刘老板严重。他们走到我和杨大姐跟前,我们吓得浑身颤抖,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结果他们摸了摸我的头,又在杨大姐身边停了几秒,就快速地离开了。”
我仔细听着,那一幕幕恐怖的场景在我脑海里浮现。≈ot;刘老板又何必呢!早些把钱交出来,也不至于受那么些罪。≈ot;我说。≈ot;是啊,我们也是才知道,原来他房间的墙上还有这样一个暗洞,外面还有一层柜子挡着,真是很难发现的。一共抢走了有四十多万奈拉。你看,那些人一进院子就直奔刘老板的房间,摆明了是早已摸清了的,说不定打劫我们的还是熟人呢!不然,蒙脸干什么!≈ot;
“你没事就好!不要胡思乱想了。回国了好好休息,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我安慰程珍道。
程珍说着,眼里还有一丝惊恐和惧怕。我蹲下来,双手紧紧握着她的双手。我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她抬眼望着我,哽咽着说道:“在最害怕的时候,我想到了你。想到你,不是因为思念你。我只是想着,幸好你早早地走了,幸好,你不在这里了。”她终于不再掩饰,流下了眼泪,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这就是我那时候的心里话。只要你好好的,平平安安,你就算不想见到我,把你曾经给过我的爱情,一下子收回,我也认了。”
“我相信。我相信你说的话。”我不假思索地说。看着流着眼泪的程珍,我竟然感到一种奇异的亲切感。这使我想到了从前,她就是这样一副模样:为我流着泪,痴痴地对我说一些缠绵的话。她的眼泪将我唤回到了过去。从她口里说出的那几句动人的话是迷惑我的药。我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脖子,肩膀……我又失控了。
我是个心软的人。我很难拒绝一个柔弱的女人的一片痴心。
“我马上就要走了。如果以后,就此不见,希望你保重自己。”程珍看着我,从容而郑重地说。
她的话又把我从迷惑里唤醒了。
她是在同我道别。两个成年人,都明白各自身上担负着的责任和义务,离别之际,即使有不舍,也要理智地挥手。只是到了最后,程珍还是没有亲口和我说,她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当时我心里有怨言,怪她对我不诚实。后来,我似乎可以理解她的用意了。她企图为我留下一份美好的爱情的幻影。如果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对方有家室,我还会那么无所顾忌,奋不顾身地尝试去和她在一起吗?程珍会,我或许不会。
程珍留下来吃完饭。饭菜是戴力做的。他今天很识趣地扒了几口饭,草草吃完就出去了。我和程珍两个人慢悠悠吃着,各自心里都觉得沉甸甸的,却都无话可说。该说的话,好像都已经说尽了。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下来。沉默的晚饭结束了。程珍说该去机场了。
我给了david一千奈拉的小费,让他路上买点吃的,并嘱咐他开的慢一点。程珍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又转身过来,望着我,眼里充满了落寞的况味。我的脸上大概也是阴沉沉的,想微笑着送别,却感到脸上的筋肉绷得紧紧的,笑不开来。我走上前,讲她拥入怀里。这是我们今生最后的一次拥抱。从此以后,我和程珍再也没有相见过。
车子在夜色里慢慢驶远了。汽车尾灯的红色亮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两只会说话的眼睛,也在向我道别。车子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了。戴力拍拍我的肩膀,若有所思地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强求。你小子已经有一个愿意陪你同甘共苦的人了,就不要再沾花惹草了。”我移开了戴力耷拉在我肩上的手,没好气地说:“你懂个屁。别瞎说。”
我从未和戴力说过我和程珍的事,他只能凭感觉猜测。我依旧注视着远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
想起张爱玲的《封锁》,一个男生本不应该看这些书,那时候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里,什么书都拿来看。看的时候还是个学生,未有这些切身的经历。现在想起来,真是感同身受。
原文是记不得了,大意是这样的:在旧时的上海,一辆行驶中的电车里,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陷入了对彼此的爱慕中。电车继续前行,这份悄然而生的恋情,如同被小火烤着的一锅温水,烤着烤着,竟有些沸腾了。平时,他是一名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里的家长,他是城市里的一个市民……在这里,他只是一个男人,对于这个他不知道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人。他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两人在电车里,意犹未尽,这时候电车到站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儿,做了个不进情理的梦。
旧时上海的电车是一个封锁,深山里的石矿是一个封锁,在被封锁的空间里,可以不用顾及身上种种的标签,丈夫、妻子、父亲、母亲……仅仅只是成为自己,逃不过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封锁开放了,每个人都回到现实中原来的位置,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蔡明利和刘秀芬,杨师傅和杨大姐,我和程珍……一场戏要落幕了,感情也决不能拖堂,收放自如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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