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好磅房,我们跟在那个女人身后,向更深的山坳走去。那女人在我们矿里卖掉了鱼,顶着一个空盆子在头上,口里哼着听不懂的小曲儿,丰满的臀部像两个拼接而成的气球,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喜悦之情满溢。一路上,程珍是只破笼而出的小鸟,只恨没有两只翅膀可以飞起来。她一路小跑,转过头对我说:“坐牢坐得太久了,连这么在山里走走,迎着风,都觉得好自由!都有点可怜我自己了。”我笑笑,说:“矿里的山路还没有走够吗?瞧把你高兴的。”
“这不一样,在矿区总有眼睛盯着你看,不说中国人,七八个黑人保安就看得够烦了。”她笑得更开心了,声音在空气里无拘无束地飞舞,“不像现在,空旷的山谷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开心了就大声地笑,把一切都抛弃,也被一切抛弃,只剩下你和我,两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亦随着她的身子,翩翩起舞。在狭长的山间土路上,路的尽头有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晚霞,远处的群山渐渐起了烟岚。多么美丽的背景!我说 :“把一切都抛弃,找个山头隐居起来,是闲情;若是被世间的一切抛弃了,不得不退回到山林,那是落魄。两者有着天壤之别,怎么到你这里就混为一谈了?”
她不说话,和我并肩走着。我转过头,望着她的眼睛,望到深处,说:“如果天地间只剩下了我和你,那又如何呢?”她呆呆地反望着我,顿时红了脸,不语。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想:在感情的世界里,女人永远是依附着什么东西而存在。再厉害的女人,八面玲珑,在心怡的男人面前,都会主动褪去棱角。
一段路的沉默之后,程珍又道:“从来到尼日利亚的第一天起,就天天被困在石矿里,表面看起来是不自由,一点都不自由。换个角度来看,这不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不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怎么说呢?”我问道。
程珍抿了抿嘴,道:“要怎么和你说呢?举个例子吧,你看杨大姐的为人还可以吧,属于贤妻良母的那一种类型。我如果告诉你,她并不是杨师傅的老婆,你会相信吗?”我惊诧不已。程珍又说:“实话和你说吧,杨师傅和杨大姐他们都是各自有家室的人。杨大姐还有个儿子,有七八岁了吧,在老家由公婆照顾。他老公常年在深圳打工,一两年回老家一次,听说老早就有别的女人跟着了。杨大姐一气之下,就跟杨师傅跑来尼日利亚。不知道的,只当他们是一般正常的夫妻。知道的,也不会故意说破,任他们显显恩爱也好。恩爱归恩爱,回国了,还得回到自己丈夫身边,即便双方已经百般厌恶,还是得同床共枕,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她越说,声音越低,仿佛说的是她自己。
来洛克贾的第一天,在院子里,就看见杨大姐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齐眉的短发,宽大的灰白色短袖套在身上,看不出腰身是粗是细。黑色直筒裤从腰际一直延伸,落到脚后跟上。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桌香喷喷的菜肴摆在桌上了。那样贤惠朴实的女人,怎么会是别人的情人呢?我惊讶地问:“你说的可是实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程珍嘟着嘴,赌气似的说:“我干嘛骗你!是杨大姐自己和我说的,石矿只有我们两个女人,互相吐吐心里的苦水,也是自然。我愿意告诉你这个事情,说明我是相信你。我是答应过杨大姐的,绝不会和任何一个人说。现在你要替我保密,决不能和那一帮工人说哦。他们可是虎视眈眈地观望着杨大姐呢!杨师傅在,他们才不得不和杨大姐保持距离。那个爆破员王师傅经常趁杨师傅不在,就和杨大姐开黄色笑话。我都看不过去了。”
我说会保密的,就当我从来不知道这事。我自然不会向人说起这件事,连表示惊讶的表情都是那么短暂,忽而不见。在见识过蔡明利和刘秀芬那一对“假夫妻”之后,杨大姐和杨师傅之间的种种只能算是小儿科。值得我深究的是,程珍刚刚才说了那几句使我心潮涌动的话,什么天地间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了,什么自由与不自由的关系。如果心里没有小雅占据着主要位置,我根本就不能控制自己,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嘴巴。我有把握能说出比这更动人的话语。只是我不能。点到为止,是我能对程珍做的。她先是抛出一个命题,然后再用杨大姐和杨师傅的例子加以论证。她想表达什么,她想要什么?我当然清清楚楚。但是我不能说破,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带路的女人的背影离我们远的只能看到一个黑点。幸好已经看到了河的轮廓横卧在我们眼前。河床很深,两岸堆积的泥沙垒成陡峭的崖面。站在岸边往下看,老远才见有水。程珍瞪大了眼睛,说:“这也叫尼日尔河啊?好歹也是非洲第三大河流。我可不相信,眼前这条小溪,是有名的尼日尔河。”我沿着岸边走了几步远,笑着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你看河床这么深,汛期的时候水流量还是可以的。只不过现在是旱季,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了,河水枯竭,就暂时成了小溪了。小溪也好,大河也罢,我们只当是来散散步。”程珍开心地笑了,笑容挂在脸上,像天边的云彩。我转过头,不再看她。我说,我们回去吧,回去晚了不好。
自那天去河边散步,我和程珍的关系就像是三级跳,从第一步一下子蹦到了第三步。跨度之大,我一时还没有适应。石矿里只有我和她能用英语与当地人交流,我和她走得越近,对我个人来说越有便利。两张嘴,变成了一张嘴,说的话也由我来决定。我成了石矿里唯一的发言人,什么话都要经过我的嘴传出去。我在给刘老板翻译时,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逐字逐句地翻译,觉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会英语,都在思量,我翻译的到不到位,有没有意思漏掉。胆战心惊的日子过去了,语言在我的嘴里流动,如流水般,从中文流向英文,又从英语流向中文。刘老板点点头,对我的工作很满意。
隐形的便利,对我越来越重要,到最后,我是靠着它发家致富。
那天中午,我早早吃了饭在磅房开单,换程珍去吃饭。吃饱了饭,十分瞌睡。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个黎巴嫩的客户,他们在洛克贾经营一家建筑公司,修建大型的商场、教堂、办公楼等,规模还可以。黎巴嫩人比中国人来得早,在尼日利亚的势力不可小觑。采购经理说要订两千吨的石子,一千吨的石粉,一周内必须送完,地点还是原来的两个工地,车辆要我们来安排,运费直接结给我们。我连连说好,说一定准时送到。这是一桩好事。石矿只有两台有牌照的自卸车可以外派,这个活肯定是做不了,需要外面联系车辆。这个活给谁做呢?给谁做都一样,反正钱不会跑到我的口袋里来。
电话里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那个黎巴嫩人,用黏黏的口音说:“嘿,我的兄弟,除了石子,你们还有彩钢瓦供应吗?我这儿需要大量的彩钢瓦,如果你们有,我就在同一家公司采购了,送货也方便。”讲阿拉伯语的人,讲起英文来,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连成了线,圆滚滚的口音里,要把单词一个个从里面捞上来,听起来很费劲。脑子里突然就浮现出蔡明利家的仓库,彩钢瓦塞得满满的仓库。我不由自主地就吐出了一个单词,落在地上,又如皮球弹了回来:yes。我说有,有很多的彩钢瓦,我尽快给你报价单。那边采购经理高声一笑,连说谢谢,好像是我帮了他一个大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急需要去一趟阿布贾,当面和戴力探讨我的创业计划。
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矿务局那边有一份资料需要每个矿业公司递交到阿布贾总部。其实是一份简单的报批资料,完全可以给hse一点路费,让他去处理。我和刘老板说,这份资料关系到我们每个月交的矿产税,每个月免去那么多的矿产税都是洛克贾矿务局老大帮的忙,给他的小费只是矿产税中很小的一部分。里面的数据,最好不要让黑人经理hse知道,以免惹出事端。刘老板说我分析的很对,一个劲儿地夸奖我,然后把这桩“非常重要的事情”交由我去办。我几乎要被自己说服了,说得一板一眼,真的就是一件非我亲自去办不可的事。然而我说的,就是事实存在 ,这“关系”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就看我怎么用词了。给刘老板翻译也是同样的道理,一句话,顺着反说,反着顺说,抠几个敏感的字眼,然后无限制地放大,转换角度,最终华丽变身,变成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文字游戏而已,多么简单。
一进阿布贾,我让司机直奔蔡明利的院子。到矿务局总部交资料,顶多一个小时,其它的时间我可以自由支配。但是我必须先去找戴力。
怕今天戴力出去,遇不到他,昨晚睡前就给他打了电话,说有要事与他商量,让他一定在屋里等我。自离开阿布贾,这是第一次与他通电话,他一定感到意外,所以电话里语气也淡淡的。开进院子,一下车就看见戴力站在楼梯口等我。小半年了,我们以这种方式重逢。戴力看上去黑得已看不清轮廓,滚圆的肚皮也下去了,又瘦了一圈。
“幸好你没出去,不然我就白来一趟了,你不知道,我来一趟阿布贾多么不容易。”我下车,向他走去。
“老早就不出去了,那些死账根本就要不回来,我就算天天缠着人家也没用。回程机票的时间也过了,想要回国还得重新买机票。蔡明利他们那对狗男女,估计也嫌我赖在这儿,什么事都干不了,老早就把护照还给我了。我手头所有的钱加起来,一张机票钱还是够的。也就够买一张机票。”戴力低着头,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把头低得更低了。
“你在这里,我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戴力,暂时先别回国,我手头有个项目,只赚不亏的那种。我们一起干,你只要负责送货,其他的我来操作。赚的钱,我们五五分。”我说。
“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只管送个货,还能分一半的利润。天底下真有白白掉馅饼的事吗!”我知道他在说气话,怪我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越是这么说,我越要表现得热忱,因为是我欠他的。
“这个客户我认识,合作过很多次了,信誉没有问题。客户那边还在等我回复,只要我们决定干,客户会预付30的预付款,70的余款货到后一周内结清。真的是一点风险都没有。”我一边说,一边脑子里已经在构思了,用石矿的名义把彩钢瓦等基础建材的单子接下来,付款的时候给两个账号,石子和彩钢瓦的款项要分开付。那么签合同之前,还得去银行办理一个个人账户,用于接收款项。刘老板要是知道我在利用公司的便利干私活,离炒鱿鱼也就不远了。一定不能让刘老板知道。程珍无疑是会帮我,那黑人经理就不好说了。堵住这几个听得懂英语的口子,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怎么个操作流程呢?说来听听。”戴力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沉思,显然他对此也充满了兴趣。
“那个客户是黎巴嫩人,在我们石矿里买石料。几天前采购经理联系我,说建筑材料最好都一起给他们供应,节省了他的麻烦。供应的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利润还是可观的,他们在洛克贾有好几个工地。我们在阿布贾采购好,安排好运输车辆送到工地上。洛克贾市场太小了,很多建筑材料的价格是阿布贾的两倍还不止。这么一来,我们可以赚一点彩钢瓦的差价,还能在运费上稍微赚一点。”我一只手比划着,全神贯注地解释道。
“多亏了你们石矿了,有这个平台在,才有机会和大公司攀上点交情。不然,只能像蔡明利这样的,给小店铺供货。”戴力说。
我接着说:“对啊,这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事半功倍。这个平台也得小心着用,决不能让刘老板知道。他这人也是精明到不行的生意人。这只是个开头,第一笔生意,后期我专门在洛克贾找客户。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外面跑客户,司机给我开车,接触的都是正规的公司,还有几个国企呢!。以后洽谈石料,我也同时推销建筑材料,不怕没有客户。”
戴力听着,开始点头。眼里散发出来的光亮,我确信,我又一次成功说服了他。
和戴力商量好了,我带着司机便匆匆离开,赶去矿务局办事。蔡明利和刘秀芬两人并未见到。有了戴力的支持,顿觉心中畅快,下意识和自己说,要大干一场。
事情果然按照我所计划好的一步步发展。有这个平台为我撑场面,真是如鱼得水。很多建筑公司来购买石料,都是彩钢瓦的隐形客户。后来我还做起了防盗门,各种餐桌椅,办公桌椅的生意,这一类产品的客户群体是统一的,做起来也容易。我们还在阿布贾找了一处便宜的仓库,用于堆放临时采购来的货物。戴力住在仓库的边上,有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单间。环境虽说简陋,比起在蔡明利那儿,还是改善不少的。不到半年,尼日利亚的雨季才刚刚开始,我们已经赚进了第一桶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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