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好几天,傍晚时分,我就和david开车出去,参加那个喝酒吃肉的乡间派对。出去的时候,刘老板会向我们投来质疑的目光,很是不解地说:“你们这样每天跑出去陪人喝酒跳舞,真的有用吗?不要被黑人忽悠了去。”这个时候,我一般不作答。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除了这办法,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接近王经理呢?王经理的闭门羹,他不知吃了多少回了。
我们到了路口,停好车就步行一段土路。还是老规矩,david在一旁一边吃肉,一边等我。我买了几块肉,找到那个人,请他吃肉。他一看到盘子里的肉,笑容就在脸上荡漾开来。他丝毫没有怀疑我的企图,心满意足地啃着手里的那一块肉。黝黑的皮肤使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一经细看,发现那样的笑容其实更加的凝重和深刻。因为他们是发自内心的,无需掩饰。他们想要吃,就直接伸手从盘子里拿,吃完顶多来一句“谢谢”,如此而已。什么礼义廉耻、忠孝节义,在他们而言,没有手里的这一块肉来得实在。他们也不会假客气地说,不需要。或者是,饿着肚子地说,我吃饱了。他们从来不会,因为贫穷和饥饿,他们对食物有着一种严肃而敬畏的态度,同时,也有一种迫切的欲望。这欲望,可以等同于对女人的欲望,既粗暴又简单。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千年传统,教给了我们太多的东西,道德上的,心理上的,许多的包袱都使我们活得很沉重。
理解了这一点,和黑人打起交道来,就容易多了。很快的,我们成为了简单意义上的朋友。
前期的准备工作已经做足了,我觉得是时候和他谈谈道路修建和房屋搬迁的事了。那一天,我神情低落地走到他身边,照常请他吃了几块肉,只是沉默寡言。他拍拍我的肩膀,问道:“兄弟,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我叹了口气,回说:“唉,别提了!今天领导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说我把公司的事搞砸了,耽误了工程的进度。公司在尼日利亚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事,给村民们免费修建了坚实的水泥房,还要额外补贴他们五万奈拉。我处理的这个事情,简直糟透了。我就在那家修路的中国公司上班,你知道那家公司吗?”我试探性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只见他说:“怎么不知道,我就是住在那里的村民,这个结果也是我为村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他看上去很是得意。我知道,他脸部表情的变化就是他内心情感的变化。我于是不说话了,一口又一口的酒下肚。他见我只顾喝闷酒,愁容满面的,得意的表情像手中摇晃着的啤酒里的气泡,停下来之后,气泡渐消。他挨着我的肩膀,低声说:“我有两个老婆,七个孩子,你们中国公司有的是钱。为什么不把你们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财富分给我们一点呢?就像圣经里所说的,既然我们所享用的一切,均从神而来,我们白白得来,也要肯白白舍去,给人。你们为什么不肯呢?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两年所需要的食物。对于你们来说,可能就是几顿饭的钱。你们来到尼日利亚,受到我们所有当地人的欢迎和爱戴,为什么不帮我们做一点好事呢?”我认真听他讲完。可见他不是一个头脑不清的酒鬼,他有基本的是非观。这于我是有益的。
我趁机向他解释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并不是完全在理。我们公司是来为你们修建道路的,除了中国,还有哪个国家肯这么无条件地帮助你们?有了道路,车子就可以开进来,可以带动经济贸易,出行也更加方便。你们若只贪图眼前的小利,损失的会更多。有一句中国话是这样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中国不可能运几个货柜的美金来,发给尼日利亚的民众。如果发的是现金,迟早有一天会用完的。而自食其力的能力是花不完的。”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仍不肯松口:“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需要钱,没有钱,我连酒都买不起了。”我们僵持了一会儿,他那一句“我需要钱”说的很迫切,迫在眉睫的样子。我又开口道:“如果村民一口咬定要五万奈拉,我们上头的经理也做不了决定,需要写个申请,发到北京总部,总部批准以后,我们项目部才可以执行。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定。这个时间,可以是一个月,也可以是三四个月,五六个月,总之,不是那么容易的。也就是说,你们的五万奈拉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到的。这样下去,对我们公司,对每一个村民,都不利。为什么不采用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解决方案呢?比如说,村民可以一周内就拿到一笔钱,公司可以尽快启动工程。”他眼里开始放光,追问道:“兄弟,你觉得我们提出多少金额,你们公司会马上答应,不需要向总部申请?能在一周内就把钱发给我们的。”
这下换我得意了。我不紧不慢地说,不抱希望似的:“一万以内。你们肯定不会答应的。也许村民们都可以等的,都不是那么着急需要钱吧!”
“怎么不着急,是非常着急!”他拍打自己的膝盖,表示反驳,说,“如果能一周内把钱发给我们,一万就一万吧。”我喜出望外,却十分镇定地问道:“不需要征求一下村民的意见吗?”他不假思索地说:“不需要,我能说服村民。这一点,你要相信我。”
“只要你能成功说服村民答应五千的赔偿金,你个人可以拿到一万,时间是在一周以内。”我严肃地看着他,亦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五千是你的赔偿金,和其他村民一样。另外的五千是公司对你额外的奖赏。”
“好!就这么说定了。”他高兴得将手里的一瓶啤酒一饮而尽。
连着五天陪喝陪聊,差点把肠胃都喝坏了。结果还是可喜的,最终村民们答应一周内搬迁,每一户补贴五千奈拉。比起之前的五万奈拉,这应该算是个小小的成绩了。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当时胆子真大,有几天晚上十二点多从黑人聚集地开车回去,还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万一运气不好,碰上起了歹心的黑人把我绑架了去,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国人,只能是任人宰割了。回想起来虽然感到后怕,在当时也无他法。对待一件事,或者对待一个人,我没有十分聪明的办法,只会用最愚蠢,最笨拙的方式。我学不会投机取巧,因为那时候我还拥有一片赤子之心。
第二天,我带着这个好消息直奔王经理办公室。一进办公室,迎接我的是王经理脸上如同温开水一般的笑容。前几次是带冰的水,冷冷的。
“听说你去赔黑人喝了五天的酒,就成功说服这帮村民了。从五万奈拉砍到了五千奈拉,有点本事嘛!你们刘老板从哪里挖来你这样的的人才!我看,刘老板那儿也别去了,就来我们项目部。我们项目部的条件还可以的吧。”王经理连说带笑,笑声挤满了办公室的角角落落“这件事,功劳算在你头上。如果我们在你们那儿采购石料,你这忙是给自己帮的;如果不在你们那儿购石料,这忙才算是给我帮的!”
王经理的笑声让我很不舒服。是那种掌权者的笑声,放肆的笑声,自大狂妄的笑声,像无数片细小的刃,割在脸上、手上,留下浅浅的密密的伤痕。他所高兴的,仿佛并不是村民五千奈拉答应搬迁这件事,而是因为他的一两句话,我竟然跑去和黑人喝了五个晚上的酒。对的,这才是令她感到兴奋的事。他的消息很灵通,无需我开口,他已经知道了,估计连我怎么醉的,怎么回去后被刘老板训斥都一清二楚。
这一点刘老板倒是说对了,王经理是个相当自负的人,项目部里的每一个人,与项目部有关的每一个供应商,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都在他的掌控之内。他喜欢高高在上,喜欢别人都低他一等。刘老板想不到的一点是,心甘情愿地去服从他的指令,按照他的命令行事,远比给他塞钱,还要能满足他的掌控欲望。
一周以后,所有的村民都搬迁完毕。工程车辆和设备陆续进场,眼看着路基的原型就出来了。经过十多次的石料送样和石子检测,我们的石料终于一车车往工地上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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