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刘老板带着我出去拜访客户，还是昨天的黑人司机david给我们开车。一进车厢，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司机今天终于喷了刘老板给他买的香水了。这种廉价的浓烈的香水味比司机身上的狐臭味，其实没有好到哪里去，一样的熏人。刘老板上了车，满意地冲司机笑了笑，他大概是闻惯了的。
在车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差点把早上喝的满满一大碗稀饭颠出来。开完一段土路，上了柏油马路，又开进一段土路，车子慢慢驶入一个林间的大院子。这个院子的面积比我们石矿的院子大了五六倍，大门也是相当的气派，足足有五六米高。粉刷了白漆的外墙上面印着“中国某某某集团公司承建”。给我们开门的门卫戴着黄色的安全帽，着一身橘黄色的工作制服。走进院子里，院子中央插了两面旗帜，一面是尼日利亚白绿相间的国旗，一面是中国的五星红旗。我们横穿院子，来到了前排正中央的项目经理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我们就在门口站着。下车的时候，刘老板特别叮嘱了这个项目有可能是我们今年最大的客户。他们将要修建洛克贾到okene之间的一条双向大道，今年所需石料初步计算需要10到15万吨之间。也就是说，如果石料全部由我们石矿来供应，可以把我们场地上三分之二的石料都消耗掉。刘老板背着手在办公室门口踱来踱去，还不见有人来，他仰头望着蓝天陷入了沉思。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本可以在国内安度晚年，却在非洲的偏远乡村东奔西跑。他的资产，难道还不够他养老吗？
过了有半个小时，走廊里走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上身着一件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蓝色牛仔裤，穿一双黑白相间的运动鞋。刘老板一见这男子，便快步走过去，伸出手，用力握了握那男子的手，笑着说：“王经理，你好你好！今天不请自来，多有打搅还请见谅哈！”王经理握过了刘老板的手，一边朝办公室里走去，一边说道：“老刘啊，今天是周末啊！您老人家不好好休息，一大早大老远来我们营地，有什么事吗？对了，周末我们是不谈工作的。工作上的事，今天我不想听。”
我们跟着王经理走进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我们坐在对面的靠背椅上。王经理递给我们一人一瓶矿泉水。刘老板欠身接过矿泉水，我也学着刘老板的样子微微起身接过王经理递过来的水。
“今天王经理休息，也不好拿工作的事来打扰王经理。我们石矿今晚杀了一只羊，不知道王经理肯不肯赏脸，去我们那儿吃顿饭。家常便饭，怕怠慢了王经理，一直不敢开口。刚巧我们石矿新的外事经理到了，头一天就带他来见您了。”刘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说，“他叫梁文思，以后负责市场和外事。快，和王经理介绍一下自己。”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说什么。之前在阿布贾跑业务，那都是直来直往，见了店主直接给样品报价格，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并没有这许多的客套曲折。
王经理似乎是看出我的窘迫了，笑着说道：“现在是梁文思负责。那之前那位呢，你们把他赶走啦！嫌人家工作能力不行，就不要啦！”说完，王经理自顾自笑了起来。刘老板也跟着“嘿嘿嘿”笑了几声。那种笑是皮动肉不动，三分真七分假的。
“王经理，那可否赏脸去我们那儿吃个饭呢？”刘老板冲着王经理一脸的憨笑。上了年纪的老人有一个优势，不论他们内心在想些什么，笑起来总是给人可亲可敬的形象。刘老板此刻看起来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王经理一时没有做声，低着头在写什么东西。过了许久，王经理放下笔，抬起头看着我们，说道：“你们难得杀一次羊还是给矿里的工人们好好补补，我就不过去了。再说了，晚上外出也不安全。我们项目部正在和军队协商，下个月打算把门口的六个警察撤了，改用部队里的人。警局里的警察没有纪律观念，一个个里应外合，合伙打劫中国人。改天我请你们来我们食堂吃饭吧，尝尝我们大厨的手艺。”没等王经理把话说完，刘老板拎着黑色的皮包，站起身来，走到王经理的身旁，弯下腰从黑色皮包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塞到了王经理的办公桌下。王经理突然十分不悦地说：“老刘，你这是干什么？把你的东西拿走。你要再这样，以后就不欢迎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了！”刘老板一听，脸唰的急红了，连忙拿回那一包东西，放回了皮包里。
刘老板后来又点头哈腰地说了许多低声下气的话。这些话在我看来，真是难以接受。自从在阿布贾第一次见到刘老板，我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一来，他是我的老板；二来，他作为一个比我年长的人，我理应如此。刘老板的另外一副模样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们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走出屋檐，暴露在烈日里。外面艳阳高照，阳光照耀在刘老板光亮的额头上，几滴晶莹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无数的微弱的光芒。我们上了车，车子慢慢驶出项目部的大门。在车里，刘老板叹着气从皮包里掏出了那一包东西，打开黑色的塑料袋，原来是三条软中华。
“唉，这个王经理真是油盐不进啊！能不能拿到他们今年的供货合同，我看是个未知数了。文思，这个客户以后就由你跟进了。最关键的，是如何和王经理打好关系。今天你也看见了，王经理相当难相处。”刘老板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刘老板，您刚才说我们石矿今早杀了羊了，要请王经理过来吃饭。我怎么没看到，连一声羊的叫声也没有听到呢！”我不解地问。
“我那只是试探试探王经理。我早料到王经理是不会来的，不管是有羊还是没羊。我那么一问，就是为了让王经理拒绝我。他越是拒绝我，就越显得他高高在上，直到把我踩到他的脚底下，那就更好了。一旦他在我这里建立了一种无所拘束的优越感，最好让他觉得，我就是供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后面的生意就好做了。”刘老板侃侃而谈他的生意经。
我却听不懂他的生意经。这一番云里雾里的话，让我感觉到眼前的这个老人和寻常的老人是不一样的。我望着车外一溜烟的黄土飞扬，说：“想要拿下这个单子，还得做一下市场分析。综合考虑一下我们的石子质量，石子单价，运输成本，也就是路程远近，如果各方面我们都是最理想的选择，不怕王经理不选择我们。”
刘老板咳嗽了几声，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又以平缓的语气说道：“你说的这些是需要考虑的。目前的情况是，附近还有一个黎巴嫩人开的石矿，到王经理他们项目部的距离和我们差不多。要是没有黎巴嫩人掺和在中间，我就不担心了。所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搞定王经理。国企的人，说到最后，无非就是钱。他们花的是公家的钱，花再多的钱都不是钱，只有入自己口袋里的才算是钱。说白了，就是回扣。怎么给，给多少，都大有学问在。刚才我说的如何建立王经理在我们这儿的优越感，是给回扣的前提条件。没有这一层优越感，是给不出去的。你瞧，这三条烟不是被退回来了么？”
我并不能完全认同刘老板的观点，说了一句：“我看王经理好像不是那种人。看他的言行，是个相当正派的人。”
刘老板看了我一眼，反驳道，和刚才在王经理办公室里的语气判若两然：“小子，你看人还不会看，火候还不够。我从二十几岁开始，做了大半辈子生意了，和国企的人打交道不知道多少回，没有一回看走眼的。”
我看着窗外不再言语。我们后面又去了几家公司，给了刘老板的名片，顺便测了路距。其中有一家是中兴，他们正在一个海拔较高的山坡上建一个信号塔，需要少量的石子打基座。刘老板递了名片，没等负责人到，我们就先行一步离开了他们的营地。大概是因为所需石料的量太小了，刘老板就觉得没有必要等。
回到石矿里，已是下午三点。厨师杨大姐给我们临时煮了空心菜鸡蛋面。杨大姐是开挖机的杨师傅的老婆，两人生性温和，平时说话不多。吃了面，刘老板说坐了一天的车，颠得骨头疼就回房睡觉了。我无所事事，信步来到了地磅房。
刚打开地磅房的那一刹那，看到一个如花的女子坐在牢笼似的简陋、灰暗、了无生气的地磅房里，我竟然感到一丝丝的遗憾和可惜。“今天忙吗？”我走过去，在程珍身边坐下，说，“今天我们去了好几家公司，似乎都有意向来购买石料，但是都没有一个肯定的答复。”
程珍微微一笑，说：“今天到现在为止，拉出去十二车料了吧。急不来的。尤其是在外面跑客户，再使劲，人家要是没有这个需求，也不会来买的。你刚来，以后经常需要出去跑，要有这个心理准备，不管结果如何，心态都要放好的。要是没有一个好的心态，遇到几次挫败，就够你受的。”
“是的，你说的很有道理。要是身体上累一点我估计都能接受的。但是生意场上，就复杂的多了。我还真担心自己胜任不了。”由于领教了刘老板在客户面前卑躬屈膝的势态，我不知为何，心里充满了挫败感，说起话来也是唉声叹气的。
“梁文思，你才来多久哦！都还没有上战场，就知道自己会打败仗啊！你要加油，加油，加油！”说着，程珍做出了捏紧拳头，给人打气的姿势。
我朝她微微一笑。后面她向我一一介绍了石矿里每个中国人的脾气、性情、爱好等，说起了爆破员王师傅爱偷懒，好几次被赵厂长发现工作时间躲在黑工搭建的草棚里睡觉，把赵厂长气得面红耳赤，说再要有下一次，就把王师傅送回国，并且由王师傅自己承担来回机票。这一警告还真是有用，王师傅已经半个月没去偷偷睡觉了。程珍一边讲，一边笑，我也跟着笑。那时候，我其实心里很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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