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将铁棍放下后,才开始洗漱,洗漱完他便来到酒楼。他到达的点很巧妙,每次来的时候后厨帮佣们的早餐都是刚刚做好端到桌子上。年轻人从不客气,坐下就吃。他的饭量惊人,一个人就要吃掉三个人的量。常有人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昨夜去青楼待到很晚,以至于如此饿肚。他不回答。也有人嘲讽就是青楼的也肯定不会做他的生意,他仍不回答。大多数时候,他都像是个没脾气的泥人。
吃过了饭,年轻人就开始做自己的事。
这里没人喊他的名字,大家喊他通常只喊三个字“杀猪的。”每当别人喊这三个字的时候,他也总是给出回应。久而久之,杀猪的这三个字就真取代了他的名字。
不管是杂役跑堂还是厨子,甚至是挑运泔水的老夫,都喊这个年轻人杀猪的。他们地位低微,从事着卑贱的职业,唯有在年轻人面前的时候才有一种站于人头顶上的荒谬感受。面对他们刻意嘲弄的语气,年轻人从未争辩愤怒过一次,如果有人愿意看他的眼睛,会发现他的眼神在这种时候很特别。这种眼神在很多人眼中都曾出现过,只不过年轻人隐藏的很深,你只能轻松读出他眼中的淡然冷漠,却看不出隐藏在深处的那一抹可怜。
别人羞辱嘲弄他,他反而可怜那个人。
酒楼里只有一个人对年轻人的态度例外,这个人虽然近些日子出现在酒楼的次数不多,不过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先来看望年轻人,很亲切的喊他真正的名字“轻凡。”
这个人是酒楼老板的原配妻子,酒楼的老板娘,人很朴实善良又精干。除了脸不免被岁月摧残变得干枯蜡黄之外,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称职的贤内助。
酒楼能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最少有她一半的功劳。
而年轻人就是这个人从外面带回来的。
有一天,老板娘出去置办的时候,在街上碰巧看见了年轻人。当时年轻人穿的破破烂烂,双眼直愣愣的望着远方。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双腿似是生根发了芽,一动也不动。除了头发还是那么干净外,浑似是一个乞丐。
说是乞丐,年轻人的面前并没有放什么破碗。就是放上破碗,以他这样可怖的面貌便足以吓跑所有试图施舍他的人。
那个时候年轻人脸色木讷,惟有眼神很复杂,复杂到好像把全世界都装进了自己的眼睛一般。而那种装满了一切的眼神中,唯独缺少了自己。老板娘只看了年轻人的眼睛一眼,就毫不犹豫的朝着他走了过去。
老板娘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看一个人从不先注意那个人的容貌和仪表。所以,她总能捕捉到一个人身上特殊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老板娘小心地问。
年轻人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
“你饿不饿?”老板娘又问,声音温柔,就好像寻常母亲在问自己家的孩子。
年轻人慢慢看了老板娘一眼,还是没有说话。老板娘身边跟着的侍女望了年轻人一眼,然后尖叫出声,一边躲避一边使劲拽着老板娘,不停地催促老板娘别管他赶快离开,老板娘温怒的看了侍女一眼,甩手将其赶到一边。
这个时候,年轻人的目光主动靠了过来。他微怔望着老板娘,眼中有了焦距。过了好一会,年轻人张开干裂许久毫无血色的嘴唇,轻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饿。”
老板娘来了兴趣,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在看到年轻人恐怖的左脸时也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声音柔和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年轻人平静的道:“也许七天,也许十天。”
老板娘惊呼出声:“那你居然也不饿的吗?”
年轻人摇着头道:“心死了和人真正死了差不多,都会感觉不到饿了。”
老板娘心脏紧紧抽动了一些,她牵起年轻人的脏手,并不嫌弃,柔声道:“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是不对的,你总得活下去才成。跟我走吧,以后你可以帮我做些事,我给你饭吃给你钱花。”
年轻人感受到了老板娘的好意,没有反抗,事实上,他真的不知道现在该到哪里去。他本能地想逃离老板娘,像老板娘这样善良的女人应该离他越远越好。他没有挣开老板娘,老板娘握着他的手反而更紧了。年轻人声音发着颤,边走边问道:“你不怕我?”
老板娘轻声笑道:“不怕。”
年轻人吐出口气道:“那你总该问问我的来历。”
老板娘回头笑道:“这种事以后再问,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吃饭。”
年轻人深深望了老板娘一眼,心中多了些比饱肚重要很多倍的东西,呼气道:“好,以后只要你给我饭吃,我就跟着你。我不要钱,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老板娘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沉重,笑着道:“你瞅着我像是那么黑心的家伙?你放心,我只会让你帮我做工,其它的事情我可想都不敢想。只要你做的好,我当然会给你工钱,你必须拿着,没有人有权让另外的人干白活。”
他们一起回到了酒楼,老板对年轻人的到来表达了很大的不满。看老板娘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太过强硬的撵出去。只是脸上的那份嫌恶,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老板娘柔声安慰年轻人不要在意,然而她从未料到的是,有一天,那份嫌恶也会转移到她的身上。
老板娘亲自动手做出了一些饭菜,年轻人道了声谢慢慢吃着,丝毫都不像是许久没吃过饭的样子。他虽然吃的缓慢,不过满满半桌菜还是被他无声的吃了个光,老板娘对此很满意。
吃过了饭,老板娘将年轻人领到后厨,柔声道:“以后你就在这里随便做些什么吧,放心,我会安排下去,这里没人会欺负你。”
“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我手中有把刀,不管什么刀都可以。”年轻人看着以前从未仔细注意过的一类人,心中暗忖着藏身在这样人流不息的地方,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本就极善于隐藏自己,从小到大都在尽力将身上的锋芒遮盖起来,不露于外人。虽不明白父母为何让其这样做,不过生就淡然喜好平静的他,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他从未在心中想过要誓与他人争高,对于父母教给自己的东西,也只是慢慢认真去学。然上天不仅给了他好心性,更给了他脱尘的天赋。他不求速的慢慢学习,却几乎比过了所有拼尽全力的人。
虽从未明确表示过,但年轻人知道父母对于他的表现一直很满意。他始终坚信有朝一日可以接过父母手中沉甸甸的东西,替他们守护这个家。
为了这个信念,他曾有一次差点误入歧途,以至于身心俱裂走火入魔。那是他第一次稍微抛下了欲速而不达的信念,选择强行将往日运转的功法提高了几倍之多,开始虽很顺利,但等到他发现驾驭不住的时候,已经根本停不下来了。也是因为这个教训,才造就了他之后更深的心性。
时过境迁,岁月蹉跎,现在的年轻人手中拿起了一把杀猪刀,做了大家眼中的“杀猪的。”
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好像沾到他都会带来厄运。只有老板娘是真正的关心他,真正当他是个人。
老板娘常说:“你看这个孩子,他即使被毁了容也一点都不丑。他如果左脸完好的话,该是多么的清新俊逸。我如果有他那么一双眼睛,那个死鬼又怎会娶那么多房?”
年轻人只有跟老板娘一起时话才会多些。老板娘絮叨的时候,他会认真听着,有时也会问:“你不喜欢老板娶那么多妻妾?”
老板娘拍拍他的头,叹气道:“也不是。我知道我是留不住他的,他早就对我失去了兴趣。我只是担心,他总该为以后多留些银子。如果他继续这么娶下去,早晚会连吃饭都成问题。”
年轻人悄悄注视着老板娘,试探道:“他那么对你,你还担心他以后的日子?”
老板娘苦笑着道:“总要担心的。除了我,谁又会真的担心他呢?而且这么多年我没有为他生下一个孩子,是有些对不起他。”
年轻人冷笑道:“那不是你的问题,他的十二个老婆都没有为他生下孩子。”
老板娘看了年轻人一眼,不再多说,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年轻人又哪里知道,当一个人为了一种生活忍受的时间越久,他就越离不开那种生活了。
那之后的不久,老板又娶了他的第十三个太太。这个女人是他从青楼里带回来的,为了这个女人,老板着实花了很多钱。
这个女人过来后,酒楼的生活便更忙碌了。十三夫人虽然是个,对生活却极为讲究。她身子娇小,伶牙俐齿,对一些琐事极为挑剔。每顿饭都要吃十八道菜,样样不能重复。
厨房里的厨子每天光是为她做菜,就烦透了心。可无论他们怎样朝着老板抱怨,老板总是一句话就将他们打发。更恼火的是,送入十三夫人房里的菜,一段时间后,又会几乎原封不动的端出来。
十三夫人喜欢享受,更喜欢使唤人。她刚嫁过来,就让老板给置办了五六个丫鬟。平常使唤丫鬟不够,还常常指挥叨扰酒楼里的其他伙计,趾高气昂,并乐此不疲。
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那么恶毒,那么充满挑衅。可是在老板身边的时候,他的嘴又像是抹了蜜。
日子久了,十三夫人越来越得势。老板居然将酒楼后厨的生意,也分给了十三夫人打理。老板娘对此没有抱怨,手中的事务慢慢变少后,越来越不怎么出现在酒楼了。
也许时间久了,老板就会将老板娘彻底给忘记。
自从十三夫人接管后厨,后厨的样子变了大样。十三夫人想尽一切办法从后厨中捞取好处,不用其极。本来新鲜的蔬菜自她来之后变得老蔫,采办而来的新鲜活鱼变成死鱼,大虾变虾米。就连厨子做菜的作料,也经她的要求必须减少用量,每月变为固定。
酒楼的生意由此渐渐冷清,不少年老的伙计愤愤离去。老板看在眼里,可每次想要跟十三夫人说出问题时,都说到了床榻上面。
只要一上了十三夫人的床,老板的脑子就掉到了床下面的马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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