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萧在满是灰烬的残木旁被一缕阳光唤醒,揉了揉眼睛,才明白自己昨晚数着星星想着那些有的没的的心事睡着了,刚想去溪水旁洗把脸,突然看了看明亮的天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时候了悠哥和小年怎么会没叫我?他挠了挠头,抬腿往木楼走去。
刚一只脚踏进了门,一股浑厚浩然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压得他脚步一顿,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急忙冲了进去,本能的调动灵气想与之抗衡,结果被人从旁边贴身上来,双臂,左腿和脖颈瞬间被锁住,刚想挣扎,便被鹿悠在耳边道:“小年刚突破,正在稳定气息,收敛一些,别引起灵气异动。”
李萧乖乖点了点头,鹿悠便放开了手脚,默默守在盘膝而坐的佘庆年边上。
李萧轻手轻脚地蹲在鹿悠旁边,有些无语,撇着嘴狠狠瞪着正闭目调息的佘庆年,心想也不让他多得意几天,于是打着算盘,待会得趁着佘庆年境界不稳先打一顿,以后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过了没多久,佘庆年宝相,悠悠地睁开眼,眼中透出明悟之色,竟看得李萧有些不敢接着瞪他,可还没等李萧心虚地眨巴着眼睛转过视线,他便雀跃而起,像个孩子一样拍着巴掌大笑道:“我突破啦,哈哈哈,我是修士啦。”
表情夸张,浓厚的双眉就像俩条毛虫在跳舞,让人很想给一巴掌。
李萧忍不住出口讥讽:“比我慢了一天,有什么好得意的,来来来,出来打一架。”
佘庆年冲门外将下巴一抬道:“来,不把我打哭,你就是王八。”
俩人向木楼外走去,相互间的言语交锋不断,看样子直到奔到昨天的那块“战场”前,嘴巴都不会停下,多半在路上还会拼一拼速度?默默站着的鹿悠想着这八成的可能性,目送二人渐行渐远。
木楼外的俩人已经习惯了悠哥如微风般无缝不入的照拂,同样习惯了悠哥在只有三人在或者再加上徐先生时如空气般稀薄的存在感,毕竟他是鹿悠,近乎完美的鹿悠,不会出差错,也不需要他们的注目与担心,鹿悠自己也觉得这样没什么问题,作为一个天生的,并且活出第二世的异类,不需要这俩个心性与孩子无异的人的安慰,他唯一能称得上朋友早已经死去或者说还未醒来,世人所言的孤独便像他的天赐一般,如影随形伴在他身旁。
但此时,想着昨晚未得丝毫头绪,疲惫神念苦寻一晚的唯一收获是感受到小年突破时的气息波动,看着门外神采飞扬逐步疾奔的俩个少年,鹿悠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的重量,以及这层影子悄无声息的又厚重了一层,于是他默默扯过被子躺下,想放空心思进入睡眠,恢复神念再次尝试,没成想,他发现自己俩世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木楼顶上,蹲着的徐先生很是开怀,开心于佘庆年的天资,但更开心的是鹿悠那一瞬间的落寞,徐先生有些松气地一叹,摇头晃脑道:“终究不是个绝情绝性的怪物,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如春风雨露,润物细无声啊。”
三人中他最放心的便是表面看起来最不省心的佘庆年,心性如北玄最北的向阳冰雪,纯粹,干净,看上去好像有些脆弱,一脚踏下,深处却是一年复一年凝成的坚冰,厚不知几许。
李萧虽然心性天真敏感,还有些怯懦,但再多疑的性子也拗不过成长时家室的影响,耳濡目染下,真正的基石早就打好了,只是少年自己还没有发现,树枝再如何肆意生长,朝向不同,树根是万年不挪的,于是只是成就高低的问题罢了。
反倒是鹿悠,徐先生在很久很久前便看出了鹿悠完美的壳下那颗万物难动丝毫的心,第一感觉便是此人比起妖兽祖地那些千年妖祖更让人毛骨悚然,妖兽虽没有人性,好歹还有兽性,但这算什么?简直和东淼那些参悟天道入了魔,以天心完全换掉人性的疯子一模一样,甚至犹有过之。
好在,他好像对小年很感兴趣。徐先生倒没奢望能影响他多少,只是希望这艘船有个船锚,好歹定在人族这一边,没想到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反差和没有跟上这些反差变化的小习惯,二者结合下,其威竟足以颠覆人心,甚至撼动天心,而天心一动,便不再是天心了。
“儒家的根基便是从人心细节处起手,在市井小事上做文章,果然是大学问呐,师尊诚不欺我,若是当年心气不那么高,好好听讲,细细琢磨,也不至于现在起了一座通天楼阁却发现榫卯之间根本不够契合,摇摇晃晃,进退俩难呐。”徐先生毫无风度地叉开了腿,骑坐在木楼屋脊上,趴着身子撑着下巴,怔怔出神,姿势很是不雅。
恍若年少气盛时,用自己都觉得空泛虚高的大道理说得本就嘴笨的师兄哑口无言时一样放肆不羁。
悟道山东面,一向平静的第三层上,远远就能看到一袭细细的烟尘自上而下蔓延开来,几位有些不悦的长老用神念一探,发现是徐先生前俩天带过来的俩个孩子,正一路吵闹着向下奔走,有些碎碎念的不敬言语转为对俩位少年的赞美之词,随后进入自己的洞府或院子中,当作没看到。
佘庆年和李萧俩人奔至先前三人糟蹋的林子中,瘫坐在地喘着粗气。
论起速度来,佘庆年远远不是李萧的对手,要不是李萧刻意放缓速度就为了和他打嘴仗,他连李萧的后脑勺都看不着。佘庆年清楚这一点,所以对于李萧强装出来的游刃有余和按捺不住的得意并不在意,他只是在尽力调整呼吸,保证待会切磋时能尽到全力。
李萧却相反,看着默默调息的佘庆年,他觉得压力渐增。
对于三人之中,自己其实是垫底的存在这件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往不过是仗着切磋,都不会下死手,而自己的恢复力又强,无耻的死缠烂打下才占着一点表面上的上风,特别是这俩场切磋让他看到了悠哥和小年与以往不同的态度,小年开始认真起来,而悠哥格外努力。
随着佘庆年身上跟着呼吸一闪一逝的青铜光芒,李萧修长好看的双眉在眉心挤出了一个川字,神色也越发凝重,踏入窥源后,佘庆年的青铜身变得粗糙了一些,有一股古拙之意,李萧现在很是怀疑,自己能不能打疼他?
好在这个问题不用再细想,因为佘庆年已经站了起来,裸露的肌肤上,青铜色如爬山虎一般蔓延。
李萧也缓缓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低喝一声便如猛虎般扑了过去。
李萧最深的顾虑在于,佘庆年在王府修行时被老王爷赐了一卷奇异的神通,名为修罗煞,招招拼命且越战越勇,直到灵气燃烧殆尽,最是适合青铜身这种不用顾及防守,经脉结实又缺乏攻伐手段的天赐,以往未到窥源,招式只得其形,显示不出威力,可现在,李萧丝毫不敢让佘庆年将此神通连绵不绝地运起。
李萧必须抢得先机,尽力打断佘庆年已经起手的怪异招式,只要受到重击,一口灵气的运转出现些许停滞,那么他便可以一直将佘庆年压制,将其生生拖死。
佘庆年见李萧扑来,沉声闷喝,马步一沉,双脚骤然入土三分,震得脚边浮尘散出了俩个圈儿,随后便是一声巨大的碰撞嗡鸣声传遍林中。
昨日才受过摧残的稀疏林木们又在一轮锵锵的金属嗡鸣声中瑟缩着,如果树木有灵,估计会恨极那提供无数养分给自己的根须为何不能拔起便走,于是它们只能默默忍受着,祈求那俩个灾星不要腾挪到自己的身边来。
第一时间便纠缠到一起的俩人平分秋色,李萧毫不在意铜拳不断砸在自己身上的青紫,只是拳脚膝肘交替着猛攻佘庆年胸口和丹田,佘庆年竟也是一样的打法,仗着灵气加持后格外能抗的铜身,沉默而专注地进攻着。
不过也是,王府里,三人其实一人只学了一门神通,毕竟境界不够,吐纳和招式可以学,灵气的积蓄运转之法只能借由偶尔感知到的一丝灵气,被动的体会一点,无数碎片拼凑下,能提早学会一门便很是辛苦了,其余都是些世俗武技,沙场战法,还有俊哥儿教的一些下三滥的毒辣手段,对于熟悉至极的俩人来说,那些都是被对方看透的东西,还不如简单一些,这种凶猛的互攻之下,俩人都来不及运转神通,拼的就是最单纯的战斗技巧和灵源底蕴。
渐渐的,凶猛的李萧落了下风,哪怕学的几乎都是相同的东西,但佘庆年的拳头就是要比李萧的更稳,更准,抗打的小技巧也比李萧做得更好,李萧因为某处的剧烈疼痛而导致出拳时含恨多出了几分力从而收拳不及,因为有攻击无甚见效的火气而不去调整身形,干脆照单全抗铜拳力道的小任性,所以便比不上喜欢大声惨嚎,仿佛下一刻就会死掉的佘庆年那冷静稳定的出拳,更何况今天的佘庆年一声不吭,专注沉静如鹿悠。
李萧感受着周身火辣辣的疼痛肿胀和伤势快速痊愈的麻痒,再加上今天小年那份陌生的感觉让他极不舒服,胸中越发憋闷,眸子中闪过一道红芒,拳头上有薄薄的红雾萦绕,出手带上一丝杀意,颓势居然渐渐挽回。
然而还不等佘庆年表示惊讶,李萧便骤然翻身后退,慌乱到差点掉下悬崖,身上冷汗涔涔,眼中露出惊惧之色。
佘庆年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是天赐异变?”
李萧嘴唇哆嗦着,使劲咬牙挤出一个嗯字。
没想到佘庆年很是高兴的跑到李萧身边问道:“什么感觉?怎么停下了?”
李萧咧咧嘴,腹诽道不停下你怕是要被我打死,突然有些羡慕他的没心没肺,没好气道:“力量在不断往外涌,灵气死命往里钻,脑子里渐渐只有一个杀字,但是,突然醒悟了过来,一退便没了,来得快去的也快,现在灵源没什么损伤,灵气也还足,就是很累很累,我的天赐都缓不过来的那种累。”
佘庆年一拍李萧肩膀,拍了他一个趔趄道:“这是好事呀,你好歹能收回来了,那么以后试着试着你就能在俩边找到平衡,就像我爹担水一样的。”
李萧抬起有些颤抖的右手,还了他一拳。
他无言想着,对小年来说,好像什么在他嘴里都会变成极有道理的理所当然,让人无法反驳,倒是显得自己的恐惧和对差点杀了他的后怕很是多余,但不得不说,自己内心的惶恐在他的安慰下渐渐平息,还生出了些许信心。
李萧突然问道:“你先前怎么不叫了?搞得我很不习惯。”
佘庆年歪歪头,想了想道:“以前和你切磋时叫是因为早就知根知底,干脆让你觉得爽点,别命都不要一样死缠着我,一起切磋时也可以用来示弱,或者像昨天那样,催着悠哥加快动作,虽然我觉得悠哥根本不在乎。这次嘛,毕竟是窥源境第一次,要试出真正的深浅,我还浪费力气嚷嚷啥?而且青铜身的防御强了很多,你的拳头没以前那么疼了。”
李萧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就不该问,突然又抬头看了眼山上道:“你说咱们待会回去是不是要安慰下悠哥?总觉得他被咱们这么抢先了好像有些伤心?”
佘庆年翻了个白眼道:“得了,悠哥啥时候轮得到咱们操心,他总不至于进不了窥源境啊,就算他哪天真的有些伤心,不和我们说那就轮不到我们插手,他会自己解决的。”
李萧叹了口气道:“也对。”说着便往回走,脚步散漫飘忽,心不在焉。
佘庆年急忙拉住他道:“等会儿,你恢复好了就继续啊,我还没试出深浅,还得熟悉神通呢。”
李萧茫然回头,一腔忧思愁绪还来不及在肚里绵延便被这句话统统化为怒意,他瞪着眼看着佘庆年,腮帮紧崩,恶狠狠道:“那来啊!怕你啊?”
于是刚刚庆幸自己劫后余生的稀疏树木们又随着地面的震颤瑟瑟发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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