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这里是一个城市边缘的小村庄,叫红旗村。弯弯流淌的幸福河横穿整个村子,一座彩虹般美丽的石拱桥横跨幸福河,连接了村庄的南北两块。
这座桥叫幸福桥。
站在桥顶,向东望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不远处有一座矮矮的馒头山。向西望是高楼林立的城市。幸福河从馒头山流过来,穿过红旗村,奔向西面的城市。
我叫小悠,从小生长在红旗村,是喝幸福河的水长大的。
那时候我的兴趣爱好很单纯,每天早晨拉着两个姐姐的手,坐在幸福桥上,看太阳从馒头山上升起。每天傍晚,还是拉着两个姐姐的手,坐在幸福桥上,看太阳在高楼之间隐没。
先来说说我的这两个姐姐吧。
大姐姐比我大4岁。她家里养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白兔,圆滚滚的非常可爱。于是村里人叫她大团儿,叫小兔子小团儿。我也跟着叫她团团姐。
小姐姐比我大3岁。她单名一个“好”字,我本来叫她“好姐姐”的。可不知怎的,村里的男孩子总是叫她“耗子”。久而久之,我也跟着喊她“耗子姐”了。还好她不以为意。
和我们一起玩的还有很多男孩子,有精精瘦但力气很大的“车牌哥”,因为长着一张四方脸,所以有了“车牌”的绰号。还有火爆脾气整天红着个脸的“火柴哥”。火柴哥还有个很有出息的哥哥,品学兼优,上学时因为成绩好经常跳级,村里人喊他“火娃”。
另外,还有从小近视眼,戴着一副活像两只轮胎的粗黑框眼镜的“轮胎哥”,以及经常照顾我的阿兵哥。
小时候,我们这群孩子每天从村头追打玩闹到村尾,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那时候,感觉城市离我们还很遥远,我们常挂在嘴边的四个字是“去城里玩”。一旦有人喊出这四个字,其他人就会对他投去无比羡慕的目光。
男孩子里最大方的是车牌哥,每回进城,都要给我们带来大包的爆米花、麦芽糖等零食。最小气的是阿兵哥,几乎不带东西给大家吃。不过他家里很穷,所以我们都不会责怪他。但是,他也常偷偷把糖塞给我,他说因为他买不起更多的,村里的孩子不够分,所以只买了两三颗都给我。
后来,孩子们都渐渐长大了,先后开始上学去。在与我年龄差距最小的耗子姐也去上学后的三年里,整个村子白天除了大人就只有我一个小孩。陪着我玩的只有团团姐的小兔子,小团团。
这一天,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幸福桥边,怀里抱着小团儿,看着河水发呆。
忽然,一直很安分的小团儿在我的怀里扭动起来,好像要逃跑的样子。我努力将它按住,它却一直不停挣扎。
同时,幸福桥顶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咦,好可爱的小兔兔啊!”
我抬头看去,只见桥顶站着一个身穿雪白洋装的小女孩,看上去比我还小一两岁。她的眼睛很大很黑,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洒在肩头,整个人活像动画片里的小公主。
她看到小团儿,一边笑着一边跑着向我冲来,奔到我身边,对我说:“喂!给我抱抱!”
她的身上飘来一股浓烈的香味。她每天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生活在这么香喷喷的环境里,她家一定很有钱,她一定很幸福吧,我不由浮想联翩。
可是怀中的小团儿却扭动得越加厉害,可能是惧怕陌生人的缘故吧。
女孩大声道:“喂!跟你说话呢!你是聋子吗?给我抱抱!”
我的心里好像被榔头敲了一下,她怎么这么凶呢?我不由把小团儿抱得更紧了。
女孩骂道:“乡巴佬!我叫你把兔子给我抱抱!你听不见吗?”一边骂,一边竟然伸手来抢小团儿。
我连忙后退,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嗤”地一声,袖子应声而裂。我感到很害怕,她却一边叫骂一边掐我的胳膊。我只能躲闪,但因为抱着小团儿,身子不灵活,连连被这女孩掐了好几下,疼得我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不知怎的,混乱中她的手竟然一把抓住了小团儿背上的毛。只听小团儿发出极尖极响的“吱”地一声惨叫,四肢乱蹬,我再也抱不住它,它从我怀里窜了出去,一溜烟跑没影了。可是,那女孩的手中竟有一把白色的绒毛。
要知道,兔子平时是不会叫的。一旦兔子发出叫声,那就表示着它已经极度害怕极度痛苦,甚至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在心痛、害怕、伤心等等多种复杂情绪的催动下,我终于忍不住“哇”地哭起来。
忽然桥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晓洛,你又在欺负人了?”
这声音很沉稳,非常有磁性,我不由止住哭泣,抬头看去,桥上不知何时站着三个人。刚才说话的应该是中间的那位,身材并不高大,颇显富态,穿着一身米色的西装。他身后两侧各站着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衬衫敞开,都戴着墨镜。
小女孩一看到西装男,叫了声:“爸爸!”便奔过去,一把抱住西装男的大腿,说:“她有一只小兔兔,我想玩玩嘛。”
西装男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带着两个墨镜男微笑着向我走来。走到我跟前时,他俯下身,递给我一块手帕,说:“小朋友乖,来,擦擦脸吧!”
那块手帕散发这一股浓烈的香味,和那小女孩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但我对这气味的态度已经从开始的羡慕转变为厌恶。我没有接手帕,只是用破烂的衣袖抹了一把脸。
“哟,衣服都撕破了啊!”西装男嘀咕了一句,右手在那叫晓洛的女孩头上一拍,“瞧你做的好事!快给人家赔不是!”
晓洛却只朝我翻白眼吐舌头。
西装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递给我说:“小朋友对不起啊,我们晓洛把你的衣服弄破了,这些钱赔给你买新衣服。”
我没接,妈妈说不能随便拿陌生人的东西,更别说钱了。
晓洛见我没拿,催促道:“给你你就拿呀,乡巴佬!”
西装男训了一句:“晓洛!别这样!”接着问我:“小朋友,请问村长家在哪里啊?”
我朝村长家的方向一指。
西装男笑着对我说:“谢谢!”顺手将那张大团结塞进我的口袋里。他带着晓洛和那两个墨镜男向村长家的方向走去。晓洛还不住回头朝我做鬼脸。
那天晚上,西装男他们走了以后,村长召集全村的大人开会了。我们这些小屁孩就在一边玩着。大人们讨论什么搬迁什么的,我也听不懂,总之争论得很激烈。很多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叔叔伯伯,这天晚上都涨红了脸在大声叫嚷。
看到我的衣服破了,车牌哥非要追问是怎么回事。我就把白天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还摸出那张大团结给他们看。
他们听了很是愤怒,都为我打抱不平,一个劲地骂那个蛮横的小妖女。
团团姐抱着小团儿安慰我说:“没事没事,小团儿自己回来了,虽然背上掉了些毛,也没什么大碍,小悠你不要担心了。”
火柴哥“呸”了一声,骂道:“狗眼看人低!谁稀罕他的臭钱!”
车牌哥、轮胎哥等男孩子也都跟着骂。只有阿兵哥的眼睛一直盯着这张大团结,默不作声。
我知道他实在太穷了,于是那天散会后,我偷偷把钱塞给了他。起初他不要,直到我和他说,就当以后进城玩时给我的买糖钱吧,他这才收下。
后来的几年,西装男、晓洛都再没出现过,村里也十分平静。只是每天我坐在幸福桥上远眺的时候,慢慢地感觉到都市森林似乎离我们的村子越来越近了。先是村外的许多水池都被填平,造起了一条又一条的公路。而后公路两边的田地又渐渐变成了楼房。就连馒头山方向也不再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那里竖起了许多巨大的烟囱,整天冒着滚滚浓烟,好像要把天都熏成灰色似的。
我上初一的那一年,团团姐和耗子姐都读上了高中。车牌哥、火柴哥和轮胎哥成绩不争气,只考上大专或技校,没一个进本科的。唯有火娃哥最有出息,竟然要出国留学深造了。
送火娃哥走的那一天,我看到火娃哥的妈妈哭得很伤心,他的爸爸则一边安慰火娃妈妈,一边给火娃打气。但看得出来,火娃爸爸的眼睛也是血红的,里面充满了泪水。
团团姐也哭了。我看这么多人哭,也便跟着哭起来。团团姐一边哭,一边拍我的脑袋,骂道:“你哭个屁啊!”
我哭着说:“团团姐,看到你哭,我也想哭!”
“我没哭,我眼睛里有沙子!”团团争辩道。
“那你身子为什么一抽一抽的?”
“我没有!”
火娃走到团团姐面前,右手捧着团团姐的脸,笑着说:“哭啥,暑假我会回来的!”
男孩子们立刻起哄。团团姐破涕为笑,骂这些男孩子不要脸。
火娃走后没多久,小团儿寿终正寝。团团姐每天都很不开心。我和耗子姐天天哄她,也没多大作用。只盼暑假快些来到吧。
这一年好像过得特别漫长。刚进初中的我开始感觉到学业的压力。每天晚上的家庭作业要让我奋斗到22点左右才能睡觉,早上5点半就要起床,赶路去城里的学校。幸好村子的两边都有直通城里的大马路,我每天都能搭乘公交车上学放学,不需要父母接送。
暑假前的一个月,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村里。只是这次他们的出现,将真正给我们的红旗村带来灭顶之灾。
那天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家门口搭了一张小桌子,专心地复习,准备期末考。
忽然,我闻到一阵久违的香味,浓烈、令人厌恶。我抬头看去,村口远远走进来两个人。这不就是七年前的那对父女吗?父亲西装男的装束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身米色的西装。只是相比那时更显发福了,头顶也秃了。这次他并没有带随从来。那个晓洛则是明显长高了,依旧穿着和7年前一样款式的白色洋装,然而此时她已不再像洋娃娃了,而是像个芭比娃娃。
从我面前经过时,他们看也没看我一眼。我想应该已经不认识我这个乡巴佬了吧。
他们径直向村长家走去。我收起手中的书和笔,悄悄跟了上去。这次,我想看看他们到底和村长说了什么。
村长家的屋前有个小院子,有门有围墙,而房子后是一块平地。待这对父女走进村长家,我便绕到村长家屋后的平地上,靠着村长家的屋子墙壁坐下,假装看书,其实墙里面就是村长家的客厅,他们在谈什么我能听得一清二楚。
村长的声音:“哟,甘先生来了,请进请进!”
西装男的声音:“村长先生,甘其寺又来叨扰了。昨天有点事,所以今天才来,见谅见谅。”
村长道:“哪里哪里,请坐请坐!”
看来他们是约好的。
一阵脚步声后,我闻到那股浓烈的香味透窗而出,不由皱了下眉头。
甘其寺道:“村长先生,七年没见,看上去身体还是那么硬朗。”
村长笑道:“年纪大了,跑也跑不动了,整天待在家里,身体是大不如前啦。来来来,甘先生,先抽根烟吧。”
“客气客气!”
不一会儿,屋里飘来烟味,这也是我最厌恶的气味之一。
沉默一阵,甘其寺的声音道:“村长先生,七年前我们讨论的问题,不知你有答案了没有?”
村长道:“那天甘先生走后,我也召集全村开会讨论。咱们大多数人还是认为,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要我们搬去另外的地方,大家都不习惯。况且对于目前的生活,咱们还是很满意的,所以大家基本上都不太同意甘先生的建议。”
甘其寺道:“嗯,我早就猜到了。所以这七年里,我也不急着再来登门拜访。现在七年过去了,我想村长先生也目睹了这些年周围几个村的发展,横向有了比较。所以我选在此刻再次上门,重提旧事,不知道现在村长大人的观点会不会改变呢?”
村长似乎是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不错,咱们的邻村这些年变化确实很大。土地都没了,都盖起了厂房。村民也都住进城里去了。”
甘其寺说道:“不错,他们进了城,户口也都转成居民户口了。这居民户口自是比农民户口要好得多啊。你看,孩子上学有保障了。你们现在的孩子进城上学得交赞助费吧?改了居民户口就可以省下这笔钱。如果住房学区好,孩子能进一所好的学校,读上大学,今后找工作也会方便得多,你们的孩子都能少奋斗十年呢!况且年轻人在那里也更容易找到工作。至于养老保险、社会保险、医疗保险,那更不在话下。人总会生病,总会老的,村长你说是不是?”
村长“嗯”了一声。
甘其寺继续道:“实不相瞒,这一带的开发,已被鄙人的集团公司承包了。来来来,村长先生,我给你看看这一地块的规划图,让我们一起展望一下未来。”
屋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翻纸的声音。
甘其寺道:“村长先生请看,这一带在十年后,将是我市的经济开发区。咱们这村的位置,今后将建造至少8所大专院校,成为我市最大的高教园区!”
“8所大学?”村长问。
“8所大学!”甘其寺答。
村长道:“嗯,发展教育,利国利民,我们自是要大力支持的。”
甘其寺道:“高!不愧是村长先生,思想觉悟真高!”
村长道:“甘先生,那么咱们要是搬进城去住,咱们村的人还能住在一块儿吗?”
甘其寺道:“这您大可放心。我的公司在城里有几个小区楼盘,这红旗村大约也就三四十户人口吧?要说把全村的人都集中安排在一个小区,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村长道:“咱们在农村住惯平房的了的,要进城住楼房了,会不会不习惯啊?”
甘其寺笑道:“习惯可以慢慢改的嘛。农村城市化可是大势所趋啊。你们现在的房子,风吹雨打难免慢慢破损,都还得你们自己修。城里的楼房可就不用那么操心,自有开发商会替你们修。况且,城里小区的卫生还有人统一打扫呢,环境比农村更好!”
村长似乎有些被说动了,问道:“那么甘先生,咱们具体要怎么做呢?”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翻纸声,甘其寺道:“村长大人,只要您签了这份合同,把红旗村的地契交给我,后面的事情,我自会帮你安排。”
村长道:“合同?”
甘其寺道:“我大致上给您说说,红旗村拆迁,进城以后呢,按照家庭人口计算面积分房,每个人头30方。我打个比方哈,村长您家里有三口人,那么可以在城里拿到一套90方的房子,包您住着舒服!”
村长道:“只有90方?我现在这房子,可不止200方啊!”
甘其寺道:“村长先生,城里可不比农村,城里寸土寸金,住房紧张嘛。不过您别担心,我们还会给你们补贴,每个人头2万块!村长您看,像你们这样的三口之家要是进城了,可以拿到一套90方的房子,还有6万块的钱!您看,不会亏待您吧?”
村长道:“本来嘛,咱们支持城市发展绝对是应该的。不过,这补贴问题,我想还得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甘其寺道:“村长先生,您是一村之长,您的思想觉悟我相信要比别人高。所以,别人每个人头给2万,村长先生您家每个人头我以个人名义会给10万!再赠送您一个小商铺,你可以做做生意。要是懒得打点,更可以租给别人,您只要躺着收租就行了。”
我听了心里暗暗吃惊,10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他给村长家每人10万,给我们就每人2万,这差距也太大了点。
也正是因为这巨大的差距,容易令人被诱惑、被收买。
不过,甘其寺低估了我们村长的人品。
村长道:“甘先生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事还得大家做主。我是一村之长,是全村人的公仆,不是他们的皇帝。”
“啪”地传来一声清脆的拍桌子声,我吓了一跳。紧接着甘其寺的声音响起:“精彩!村长先生,您真是一位好村长!我甘某人由衷敬佩您!”这甘其寺说话一惊一乍的,真讨厌。
村长道:“甘先生,您请先回吧。今晚我会再召集全村开会讨论一下,明天给您结果。”
甘其寺道:“好,既然如此,我就敬候佳音了。晓洛,把东西拿出来。”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忽然村长叫起来:“这这这!这是干什么?别别别!”
甘其寺笑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村长先生,虽然村民的意见要听,不过最后发话的还是村长先生您。村长先生的思想觉悟那么高,我想支持家园建设也是很必要的嘛!支持建设就是支持我们集团,所以我就先代表集团感谢您了!”
村长道:“别别,甘先生,这钱我不能收!请您拿回去!”
我心知甘其寺是在给村长塞钱了。后面的话我也不想再偷听了,就轻手轻脚离开了。
当晚,村长再次召集全村的人,在村广场上开会。
大家席地而坐,村长站在主席台上,把白天的大致情况说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和7年前相比,这次给我们的补偿是提高了不少。况且八十年代以来,政策渐渐稳定,城里能享受的福利确实比我们这里多不少。大家考虑一下。”
各位村民们都在议论纷纷。这时轮胎哥举手发话了:“村长,我有话说!”
村长道:“哦,轮胎娃儿有啥话要说啊?”
轮胎哥站了起来,扶了扶眼镜,朗声说道:“我在城里念书,关于土地征用的政策也多少了解一些。咱们这的补偿政策似乎和那位甘先生介绍的有出入啊!”
村长“喔?”了一声。
轮胎哥继续道:“据我所知,我市的补偿标准,住房面积是每个人头50方,费用补偿是每个人头10万啊。”
这下村民们仿佛炸开了锅一般,纷纷说:“怎么差这么多啊?”
村长道:“轮胎娃儿,你确定吗?”
轮胎哥又扶了扶眼镜,坚定地说:“千真万确!”
火柴哥这个火爆脾气跳了起来,道:“轮胎,你说的是真的!我也知道一些这些方面的事情!前些日子咱们班里还在讨论呢,有些承包商要在里面抽好处的!最开始的10万补偿,中间每经过一层承包商,就要抽掉一部分,落进他们自己的口袋!最后到了农民手里,可能1万都不到了!”
村长双眉紧锁,道:“这样啊……”
在火柴哥的带领下,村民们齐声大喊:“不同意!不同意!我们坚决不同意!”
村长连忙摆手,示意大家安静,道:“各位稍安勿躁,明天我再找甘先生谈一谈吧!轮胎,你明天能请假吗?你跟我走。”
“我也去!”火柴哥叫道。
“我也去!”车牌哥跟着喊。
阿兵哥、团团姐、耗子姐等一帮年轻一辈的也都喊着要去。
村长厉声道:“干啥干啥?又不是去吵架去的,你们这些小鬼头起什么哄?就轮胎跟我就行了!你们该上学就上学去!”
听村长这么一说,大家也都不再坚持了。
次日,村长带着轮胎哥去找甘先生谈判了。虽说村长不让我们跟去,我们还是向学校请了假。自从村长走出村口起,我们就在村口搬着凳子坐着等待他回来了。
直到下午,大家都等得昏昏欲睡,忽然火柴哥大喊一声:“他们回来了!”
只见炎炎烈日之下,宽阔的马路上走来两个人,正是村长和轮胎哥。
村长面色凝重,双眉紧锁。轮胎哥的眼镜上有一抹太阳的反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家立刻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怎样怎样?”
村长道:“走,回去再跟你们细说。”
村广场上,轮胎哥向我们说了大致经过。
甘其寺称补偿缩水是为了养活他手下的工程队,因为上面给他们的钱实在太少了。为了笼络村长,他还答应给村长的赔偿金额提高到每个人头15万,被村长严词拒绝了。
村长一直默然不语,村民们一面大骂甘其寺,一面赞扬村长高风亮节。
这一天过后,村里的气氛好像凝重了很多。
虽然甘其寺没有再来过,但每个人都在担心,好像他随时会来,而且是带着灾难来。
没多久,暑假来临了。
最开心的是团团姐,和她聊天时,她会时不时地提起,火娃哥应该快回来了吧?我和耗子姐就笑她花痴。
7月15日。这一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午后下一场雷阵雨,所以到了傍晚,天气又闷又热。
晚上9点过后,聚集在大树下乘凉的人们纷纷回家,打开空调和电视。很快,电视节目的声音代替了人们交谈的声音,回响在红旗村的上空。
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坐在沙发上,吃着冰激凌,看小品节目。忽然,四周一暗一静。
“嗯?停电了?”妈妈一声嘀咕。
爸爸说:“可能保险丝烧了吧?我去看看。”
我家的电表装在门外,爸爸开门出去了。
屋里没有空调,很快就闷热异常。于是我也跑了出去。
只见爸爸站在电表旁,打着手电筒照来照去。
我看了看四周,好像不光我们一家,周围邻居家的窗子里也没有灯光,都是漆黑一片。
于是我对爸爸说:“爸爸,好像是全村停电了。”
全村的人很快又聚集到一起。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怎么就停电了呢?”“超负荷了吧?”“那昨天前天怎么没停?”“会不会是那个甘其寺搞的鬼?”“很有可能是他们弄的!”
村长大声道:“大家静一静!没有证据前,咱们不要乱说!”
轮胎哥说道:“赶紧打电话给电力公司吧!”
“对对对,打电话!”“快快快!”
村长说:“走,上我家打去。轮胎娃儿,你来打!”
那时候全村只有村长家有一部电话机。于是大伙儿都跟到村长家门口。
村长说:“大家在外面等一下吧!”单独领了轮胎哥进门去。其他人都在院子里等着。当然我跑到村长家后面的空地上偷听去了。
电话拨通了。这电话漏音得厉害,大概村长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又故意把音量调到最大,电话那头的声音我在外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只听一个甜腻的声音说:“尊敬的客户您好!”
轮胎哥道:“喂,你好,我这里是红旗村啊!我们这里停电了!”
那个甜腻的声音却好像完全听不见轮胎哥说话,顾自道:“欢迎致电电力公司!”
“喂喂?”轮胎哥叫了几声。
那甜腻的声音继续道:“咨询业务请按1,电费查询请按2,故障报修请按3,最新优惠服务办理请按4,查询积分请按5,其他问题请按6,人工服务请按0,确定请按井号键。”
“妈的,是语音。”轮胎哥骂了声。
我差点笑出声来。
“村长,刚才她说故障报修按几来着?”轮胎哥问。
“好像是2吧?”村长说道。
“2啊?2在哪里?……村长,你这个电话机不对啊!”
“什么不对?”
“城里的电话机都是按钮的,你这个是转盘的呀!”
“转个2不行吗?”
“转个2行,但是没有井号键啊!”
村长急着道:“那怎么办?哦,我阁楼里还有个电话,上个月人家送的,我拿来看看。”
没多久村长回来了,接着一阵拆包装盒的声音。
一会儿,轮胎哥说道:“这个可以!我来接线。”
电话再次拨通。
“尊敬的客户您好!欢迎致电电力公司!咨询业务请按1,电费查询请按2,故障报修请按3……”那个甜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台电话显然比刚才那台好得多,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免提功能,开了这功能,都不需要拎起听筒。
“哦,报修是3啊。”轮胎哥说。接着传来“嘟嘟”两声。
一会儿,电话那头一个姑娘的声音道:“您好!工号9527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
轮胎哥道:“我这里是红旗村,我们这里全村都停电了!”
那姑娘声音道:“好的,是红旗村是吧?请耐心等待,我们的抢修人员将马上到达现场!”
搁下电话,村长舒了一口气,便带着轮胎哥出去。我也赶忙绕到村长家的院子里。
轮胎哥走出来后,对大家说:“电话打通了,电力公司会派人来修的。”
可是过了近一个小时,还是不见电力公司的抢修人员。电也没来。大家越发烦躁。
村长又进去打电话,不一会儿便走了出来,说道:“电力公司说,咱们这属于农村地区,什么抢修时限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
轮胎哥轻哼了一声,说:“村长,我来打电话。”
村长忙说:“好好好!轮胎娃儿快去!”
轮胎哥进了村长屋里,不一会儿走了出来,道:“放心,应该很快会来。”
果然没多久,村口就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一辆黄色的小皮卡,闪着黄色的顶灯,开进村来。
我悄悄问轮胎哥,你电话里咋说的?
轮胎哥神秘地一笑,道:“像电力公司这种单位,外强中干,最怕投诉。我一说要投诉,他们立刻就怕了。说不定一会儿还会送咱们礼物呢。”
小皮卡开进村后,在我们村的公用变压器边上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四个穿米黄色制服的抢修工。其中三个戴着蓝色的安全帽,一个戴着红色的安全帽。不用说,那戴红帽子的一定是个领导。
领导一下车,便向乡亲们打招呼:“各位乡亲们,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哈哈!来来来,大家热坏了吧?我们带来了矿泉水!”
那三个蓝帽子从车上搬下两箱矿泉水来。
我悄悄对轮胎哥说:“轮胎哥,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轮胎哥“嘿嘿”一笑。
大家各自拿了一瓶矿泉水,抢修工便开始干活了。一个蓝帽子爬上电线杆,到变压器上操作去了。不一会儿,他下来了,说:“变压器没问题,上桩头没电,故障应该出在线路上。”
村长着急地说:“那怎么办办啊?”
红帽子说道:“您先别急,咱们一路倒查上去,很快就能查到问题了。那个谁,小陈,打个电话给调度,问问正线有没有停电的。”
一个蓝帽子应道:“好!”只见他从电工包里掏出个大哥大,拨了个号,叽里呱啦说了几句,什么幺洞拐洞线什么拐拐洞分线什么的,我是听不懂,估计是他们的专业术语。不一会儿,他挂了电话,说:“正线上没有停电的,问题应该出在这条分线上。”
红帽子翻开一叠图纸,拿手电筒照着看了一下,说:“分线就在村口进来的。走,咱们上村口看看去。”
小皮卡前面开路,后面相亲们都跟着,一路小跑来到村口。那个叫小陈的蓝帽子举起电筒向电线杆上照去,大声道:“哎呀,令克开关跌落了!”
他们七手八脚地拿这一根黄色的棒子,像电视机天线般地伸出十多米,去够电线杆上的某个东西,不一会儿,只见电线杆顶上“嚓”地一声,一道电弧划过,我们身后的村庄里电灯顿时都亮了起来。大家一阵欢呼。
只有轮胎哥仍是皱着眉头。他问那红帽子:“领导,我咨询一下啊,这个什么克开关为什么会掉下来?”
那红帽子说道:“一般情况下,这个令克不会自动跌落的。今天晚上天也黑了,咱们也不好判断。明天一早,我们再来检查一下是不是令克有问题。”
小皮卡开走了。轮胎哥站在那根电线杆下,望向村里,若有所思。
我走到轮胎哥旁边,问:“轮胎哥,你在想什么呢?”
轮胎哥扶了扶眼镜,说道:“我觉得这次停电是有人捣乱。这开关从装上到现在,少说也有五六年了,还从来没坏过。”
我说道:“刚才电力公司的人不是说了吗,明天来检查,等他们查完再说吧!”
轮胎哥点点头,然后指了指一间小平房,说:“走,我们去那里看看。”
那正是村里最穷的阿兵哥的家。
阿兵哥家里十分简陋,像样的家具也没几件。舍不得开空调,阿兵哥全家每天晚上都睡在屋顶上,比较凉快。
“阿兵,从你家屋顶,正好可以看见村口。你今天有没看到那根电线杆下走过什么人?”轮胎哥问。
阿兵哥摇摇头,说道:“没注意。那时候我们都已经躺下睡了。后来还是被你们的喧闹声给吵醒的。”
“不过,如果有生人靠近村口,俺家的大黄狗会叫。”阿兵哥的爸爸补充道。
“那它刚才叫过吗?”我问。
“叫过,叫了没多久,电力抢修车就开进来了。那之前好像没叫过。”阿兵哥的爸爸说。
“哦,好,那不打扰您休息了。”轮胎哥拉着我走了出去。
“怎么办呢?”我问道。
轮胎哥扶了扶眼镜,说:“等明天电力公司检查过后再看看吧。”
这一天晚上睡得晚,暑假不用上课,爸妈也没叫醒我,所以第二天当我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
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轮胎哥打听情况。走到村广场上,只见轮胎哥、火柴哥、车牌哥、阿兵哥以及团团姐和耗子姐都在。见我来了,轮胎哥招呼我过去,说:“来来,我们来讨论一下!”
“咋说啊轮胎哥?”我问道。
“电力公司的一早来过了,他们给我们换了一副新的开关上去。那副旧的拆下来,从外观看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这种东西出问题的概率比较小。我觉得这是有人搞鬼,不是设备问题。”轮胎哥说。
火柴哥这个火爆脾气一听就大声道:“还用说,一定是姓甘的干的!我在城里就听说过,他们这种开发商为了赶走迁移户,什么手段都做得出来。”
轮胎哥扶扶眼镜,说:“没有确切的证据,也说明不了问题。好在电力公司这头态度还是不错的。”
耗子姐问:“电力公司会不会被姓甘的收买?”
轮胎哥笑着说:“电力公司可是国营企业,姓甘的再神通广大再有钱也不可能收买的。”
火柴哥骂道:“嘿嘿,姓甘的有钱就了不起啊?咱们有智囊轮胎在,怕他个球!”
轮胎哥说道:“大家不要掉以轻心。我估计姓甘的不会善罢甘休。虽然这次电力公司给我们通了电,但在这大热天的,难保姓甘的不会再来捣乱一次。所以,我有个计划……”说着朝我们一笑,他眼镜上闪过一片智慧的圣光。我们都凑了上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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