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瞪着眼看着这一个两个,此刻对拦着我的这口罩子分外怨怼。可即便没了这道结界,我本也起不了什么效用。
商陆仙君道:“阿朝,千余年前缚你时,我未曾下死手。”
司命显然并未入耳:“如今她的魂捏在吾手中,尊者自然拣着好听话哄吾。尊者弃了佛果,便连‘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一并也弃了。”
我却觉着商陆仙君说得很是。司命一道元神化作的白谣魂魄,柏商说灭便灭,商陆仙君又怎会连一道邪念也奈何不得,须得设阵,以年岁消磨?阵法又怎会叫这丝邪念轻轻巧巧便破了?
我兀自揣摩得专注,商陆仙君骤然念我的虚衔:“借元君三粒精血。”
本是我捅破的天,本以为我是蚍蜉,撼不得参天古木,眼下补天的乍然同我讲这补天的活计我也能做一做,我自然连声应是。别说是三粒,便是要我这一身血,我也应。
司命舍我两眼:“她法力微末,道法不昌,尊者的血且制不住吾,竟寄希望于这样的人?”她诡笑一阵,自怀里取出一道焦黑的物什来,又道,“也不可如此说,她法力虽不十分高强,但身上着的仙器倒是厉害,吾能破了阵法,她到出了不少力。”
她手里捏着的,正是风竺留给我的翎羽,是我怀念山上种种的一道念想。
她的那些话我是不认的。黑无常范无救早便说过,这尾翎羽统共只能用那么三次。那会儿我替归未寻白谣的魂魄已用了一次,命黑白无常不得罚白谣魂魄又是一回,最后一回乃是凭着那尾羽上头浮现的法诀救了一城凡人。左算右算都满了三回,此后翎羽便焦黑,再无用处了,又哪里能助她破阵。可我心底仍有些惶惶。
我心中揣着事,捏诀捏得也没了道行,几次施为,方才成功割腕逼出精血,正待递去,却看着关我的琉璃罩子犯了难。现下长昀不在,也没个能收结界的人,司命的情况又危急,容不得拖延。
商陆仙君分明很晓得我的难处,皱起的眉峰都能夹死只蚊子,嘴上却不催促。仙君这般体贴,司命落得这般田地又是我之过,我愈发过意不去,便愈发惶惶。
此情此景,我从未如此刻般盼着长昀,盼着他出现,盼着他归来。这念头始才攀上心头,我便觉着有两道灼灼目光投在身上,福至心灵地抬头,长昀负手立在云头上,望着这头,正打西南角来。
后来种种自不必细说,只是没想到我那三粒精血竟真就管用,真正的司命途中清醒,念叨了几句,我没听清,便又昏将过去。商陆仙君抱起她匆匆远去。
并非我不愿听,实在是长昀的目光烈烈,盯着我的手腕子不放。
我缩了缩手,连带着脖子也缩了一缩:“不过是流了几两血,没什么了不得。”
长昀一步一步走来,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你果真是……”到了半路又不说了,留个话头吊人胃口,忒不讲道义。我也只敢在心里咕哝两句,眼下他面上没什么情绪,他越是如此,我心头一块石头越是落不到实处。他不欲我过于专注无面的事,我今日所为显然破了他立的这条规矩。我心里没底。
人越是胆怯,便越爱做些掩饰的事,便显得更心虚。我暗暗运法加快伤口愈合的进程,长昀已自我身后捉出我的手来。我挤出个笑脸,该说的不该说的,竹筒倒豆子,一股脑抖搂出来。
长昀道:“你倒是认得快。可你总不长记性,不该做的事回回都做,事后便讨饶,然后再做。口上称错,心里却从来不认。这样的把戏你玩得倒是纯熟。”他像是气不过,倏忽举起我的手腕,对着伤口狠狠一咬。我痛狠了,我不叫屈,我该。
我白了脸色,勉强笑了笑,能让长昀气成这副模样,做出这样掉人下巴的举动来,我很有本事。
长昀抹去唇上的血迹,抿着唇,同我对视,我冲他笑。他拿我毫无办法,良久终究敛下眉眼,聚起灵气拂过我腕上的伤口,口气却仍生硬:“我不让你追究无面的事,自有我的道理。”
我点头如捣蒜:“是这个理。”
长昀无言,须臾唤我的名:“阿芜,我不会害你。”
我很体谅:“我晓得。”
他抓着我的手腕子用了大力,肃了声:“阿芜,勿要搪塞我。”
我仔细寻思,横竖琢磨,我前头那两句,确有敷衍的嫌疑,可长昀也确有瞒着我的事。每每提及无面,他便装作丝毫不知,万事不晓,我问起无尽渊的事,他也瞒着。诚然他自有他的考量,可焉知瞒着我便一定是为着我好这是暂且无甚大事发生,可万一生了什么冲着我来的事,我知道些前因后果,也好有些防备。靠人到底也没靠己来的方便。
这手腕子想必是抽不成了,输人却不能输阵。我偷觑他,像模像样叹道:“并非我有意搪塞,实是你什么都不同我说。你处处为我着想,三百多年来,也只风竺同流离这么全心全意待我,你是第三个,我很受用。可你焉知处处瞒着我,便真是为我着想”
长昀不动声色。我一抽手腕子,也不动声色,踱到石桌旁,暗瞄那处伤口,齐齐整整,只余一道轻轻浅浅的疤痕。方才慌忙之下,我对自个儿下的手有些狠了。
说客讲究一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微微侧身,再道:“况且向来是堵不如疏,一颗真心换真心。”
许是我这话里有什么戳到他心坎里,他神色几不可见地一动,缄口不言,行若无事至我跟前:“你什么都想知道,可我却觉着什么都不说,于你,于我,都是最好。”他环顾结界,再看向我,“便是你因此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我咂嘴,并不觉着意外。我本也并非真望着能从长昀口中得知来龙去脉。
长昀一副言未尽的形容:“至于真心,我从来都不吝惜,只是你向来并不放在心上。”
我一咯噔,我活了三百年,怎么不晓得我曾做过如此作践旁人真心的混账事。再一思量,作践真心的未必是我,约莫是无面。
长昀低眼再捉出我的手腕子来,眼神掠过浅浅疤痕,道:“对自己倒是从不手软。”
我自然要再抽一抽手,自然也是照常抽不回来。长昀这爱捉人手的毛病得改。我虚咳道:“不打紧。若非我太执着,关在司命元神里的那位未必能破了封印。我并不无辜,这道疤算是偿罪。”
长昀的眼倏而幽邃,望不透。他喉头一动,我等着他说出什么话来,他只重重抹去那一道扎眼的疤。我尚在收手,他已然松了。我自然始料不及,不能收住,朝后微微仰去。
长昀立时站起身来。我以为他是要来扶我,话本子里时常这么写,我便免不了当真。哪料他径直从我身旁过。
我险险撑住桌面,回想方才那几句话,也不晓得是哪句话扎了长昀的心窝子,他须得如此反应。是我评说自己太执着,坏了司命的封印,抑或是最末一句我这说割腕放血是我为偿还罪过的论调
长昀只这一点顶不好,总爱打些旁人参不透的哑迷。抑或是旁人皆能参透,只我一个缺些悟性。
过了不多时,我痛拍前额,了悟是我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司命一事已算告一段落,我同长昀间各自也退一步,稍稍缓和,我却旧事重提,再惹他想起不快的事。他心中有气,方才按下不发,后头聊别的一时又忘了,我这一提,顺带拉开了闸门,他的气便生了个干净。论起来,该怪我忘了形。
司命一事却也不是真就了了。翌日一大早,九霄之上,血红着眼的司命冲天而起,身上尚缚着条条经文锁链,青丝无风自动,胡乱飞舞,叫嚣:“千余年前吾初初化生,西方那老秃驴便着尊者要将吾扼杀,尊者自乖乖领命。那时尊者如何生不出要吾同她合二为一的念头?现今吾捏着她的命,尊者到要吾同她合为一体?吾便这般好相与好戏耍?”
锁链另一头围在商陆仙君周遭,抖抖索索,却已很有些后继无力。
我不很明白这里头还有什么隐情,可不能放任这时的司命挣脱的道理却很懂。此事由我起,眼下事态严重,我不可能不急。商陆仙君是制住司命的主力,自是来不得长无殿取血,也顾不得吩咐仙使,便只能由我送到跟前去。昨日精血起了作用,隔日司命挣脱,是量少了,我若前去自是要多少有多少。
打定主意,我又牵扯着司命安危,顾不得长昀不在、我会不会破那关着我的结界,只将学成的没学成的术法一股脑往上头打。
我学会的法术统共也没几个,打长昀身上学会的使尽了,又捏起风竺流离教授的。七七八八手忙脚乱一通胡来,那见天恼人的琉璃罩子便这么消失了,不像是蛮力打破,倒像是法术使对了,自消解了。
我一面御云赶路,一面回想,我使的最后一道术法,似乎是从风竺身上讨来的,那会儿我出谷下山,破风竺的结界时,用的也是这道术法。巧也巧也。
我却险些从云头上栽下去,不敢再多想,一心前行。
商陆仙君一见我,果真松了口气。我点头示意,不消他多说,自割了腕多逼几粒精血来,辅以商陆仙君诵经,瞅准时机悉数弹进司命额间。司命眼珠黑红交替,神情一时痛苦一时狰狞,一时清明一时邪气,几番轮换,打空中跌落至商陆仙君怀中,双眼紧闭,气息萎靡。此后自是一阵忙乱,无人顾得我。
我吁了口气,自觉清净,捂着血津津的伤口,白着脸趁机一路晃到无尽渊。
依旧是乱石东倒西歪,依旧是死寂黑咕隆咚,依旧是清明澄澈一条大好的莹莹仙河,依旧是石碑仙冢,只叫我意外的是天兵被撂倒鼻息不存,不见玄铁锁链加身的柏商,将我抛下多时的风竺和流离却双双立在石碑前。
我且惊且喜唤了两人的名,脚步虽有些迟疑,还是喜滋滋地迎上前去。
风竺回过身来,见着是我,笑道:“正瞌睡着,便送来枕头。阿芜,你来的可正好。”
便着流离使一条捆仙绳将我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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