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凡间,常听说凡人修道数十载,渴盼一朝得道成仙,此后寿与天齐,然而没人同我说,成仙后的日子竟这样了无生趣。
我被锁在长无殿,勤修术法,直到能自创些上不得台面的法术,终究有些腻味了。后来便只能捏朵浮云,盘腿坐在上头,痴呆呆地观远处碧霄仙树、仙娥清君、仙禽瑞兽,再不济也能云头枯坐打发打发时间。除我之外,长昀便是这长无殿唯一的活物,可自那日之后,任我如何唤他、如何同他搭话,他也只眼观鼻、鼻观口,走路都不带半点声响。好在长无殿的殿顶高得甚有品味,我这两只肉眼看得到还算远,看到的风景自然也就多些。
譬如大前天东海老龙王上天述职,带自家儿子开开眼界,不意龙太子闲逛时,同钟山之神烛阴起了罅隙,他说他是真龙,他辱他是真虫,谁也说不过谁,谁也不怕谁,便谁也不让谁。争论到了最后反倒打将起来,自此东海同钟山这梁子便算是结下了。以我之见,这便是一个个神仙的快哉日子过得忒顺溜,闲多了堵心,便浑身不顺遂,生怕找不着乐子。他们一者是日后必将继承老爹仙职的龙太子,一者是眨眼便是一轮昼夜的钟山之神,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又各有各的神采,各个都是三界的独一份,实在犯不着斗殴犯恼。
再譬如前天在无尽渊吃了两千年雷罚的仙界公主期满归位,形容落魄,举手投足间依旧一派难言的贵气。她无一仙接引,甚而天帝都未曾出面。我蹲在云头啃着蟠桃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墙角,觉着这仙界公主的轮廓忒熟,捏着术法拂过双眼,再望去时,不是那日在无尽渊见过的奇怪女子,又能是哪个?我干巴巴地再啃了口蟠桃,想听故事身边却没个能说故事的人,一时甚是怀念凡间的那位说书先生。
再再譬如今日打终南山而来,如今乘的祥云已至天边的南极仙翁,还差两息光景便能到得长无殿。我暗自合计,窃以为这必是个难寻的良机,欢喜得情难自抑,在云上蹦了又蹦,一个没防住,跌落云头。
这一跌摔得实打实,惊动了石亭里头阖眼冥想的长昀,他缓缓启目,觑我一眼。我冲他露出个自认很是诚恳的笑来,一步步往府门处的墙角蹭。哪料长昀也跟着往府门处来,眼神在我身上转了两转,一垂眼再一抬眸,立了两息,抬袖撤了府门处的结界。
那终南山来的仙翁果真慈眉善目地立在外头。我瞅准长昀款待老神仙的当口,乘机往府门外溜。
长昀揪住我的后衣领子,凉凉道:“拒不认错,如今竟还想着逃。阿芜,你好的很。”
连月来,我不舍昼夜地修习术法,可我晓得我这一身本事,到了长昀面前仍不够看。前些日子我观他在石亭里头研习的仙法,同我的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不可同日而语,与他相比,我那些不过是些凡间儿过家家的把戏。我自知再难逃脱,也明明白白地晓得向来情不外露的长昀眼下是真的气狠了,紧紧扒住门框,使劲憋了憋,奈何感情实在不够深切,没能憋出一滴泪来,悄悄沾了两口唾沫,抹在眼眶上,回头做出可怜无辜状,只望长昀能有所心软,再饶我这一回。
托着盘东海珊瑚棋盘的老仙翁和蔼笑道:“老儿今日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如此,老儿择日再来府上叨扰老友。”
这话说的,分明来得很是时候。我连日来过的日子极是乏味,如今见着个除长昀外的神仙便觉着新鲜,便觉着这日子还有奔头。
长昀负手在身前,一面将那老神仙迎进殿中,一面还不忘将我揽回去盯着:“此言差矣。仙翁来得很是时候。”
老仙翁眉开眼笑地捋着花白胡髯。
两个资历颇深的神仙便在殿中的石桌上摆开了棋局。我蹲在府门前两眼无神地盯着早已合上的结界,一派从未有过的凄清之感涌上心头。我认命地转过身来,猝然对上长昀的眼。
他垂下眼去,用骨节分明的两指夹着黑子,落了黑子,吃了满满老仙翁满满一把白子。
所谓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你有登云梯,我便自有张良计。但凡是术法,有破解之法,亦必有秋毫破绽。我只须寻着那处不起眼的破绽,撞一撞,砸一砸,再施法冲上两冲,破了眼前这口琉璃罩子指日可待。
可我究竟瞧了长昀,他是这天上的战神,一身修为深厚不见底,九天之上几乎无人是其敌手。这样的人设出的结界,岂容我这大道方始的妖怪说破便破。我将这偌大的琉璃罩子逐寸逐寸地摸遍,手也抽搐,腿也麻累,目也酸涩,御云的口诀也念得我津液胶着,破绽之处仍不知匿在何处笑话我这个左右倒腾的痴人。
我双目无神地趴在府门处的结界上头,望着外头的良辰仙景,直觉仙生无忘。
说这结界是个琉璃罩子也真不冤枉它,敲起来“咚咚”作响。
司命领着商陆仙君腾着仙云,由远及近,到得跟前,在外头蹲下来蜷着手指,敲了两敲,咧嘴笑道:“商陆同我说你被长昀关在府上,我还不信。”毫不知收敛,又敲了两敲,啧啧几声,“瞧瞧这结界设的,天上地下这般的待遇,你算是头一个。”
我眼神呆滞地游移了两番,心中苦味连连,实在没了说话的兴致。唉,看看,这便是所谓好友,平日里偷人灵兽烤着吃不忘带上我,如今我落了难,便只晓得在外头看戏刺我几句,人心不古,世道不公。
司命的眼往里瞄了瞄:“长昀呐?”
我道:“不知去何处当值了,他从不与我说。”
司命立时从怀里掏出个体态丰腴的仙果,在身上蹭了两蹭,一面啃一面含糊道:“且说你犯了什么事。”
我舔了舔唇道:“也没什么大事,去了无尽渊一趟。”
司命煞有介事地咂咂嘴:“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长昀此番题大做了。”
我甚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还往无尽渊深处去了,看了一座碑,进了一口洞。”
司命将方才吞下的喷了出来,没吐的也卡住了喉。商陆仙君连忙在她背上拍了一拍,道:“仔细些。”
司命回他:“安心安心,做神仙的被一口吃的噎死了岂非是开天辟地顶了天的笑话。”她看了看手里还剩的半个仙果,随手抛了,道:“如此,你此番被关着倒是不冤,无尽渊深处是九重天上的禁地,除却长昀,便是天帝也不可涉足。你去了那处,如今只是被关着已是长昀偏心眼偏的没边了。”
司命这一段话听得我到该感激长昀了。在此之前,这规矩我并不晓得,可规矩便是规矩,天生便是用来守的,不知者无罪这样的话本身便是破戒者的耍无赖。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再委屈便是我给了台阶不下。
无尽渊是再去不得了,有些事便只能靠着问旁人。我使着法力在虚空中写了两个字,写到半途,司命道:“错了错了,该这么写。”正是那日我在碑上见到的那两个。
这么两相对比,我那两个横不是横、捺不是捺。脸一热,我掩饰道:“你如何晓得的?”
司命嘚瑟道:“自然晓得,不仅晓得,还见过。这两个念作‘无面’,可是你在那座碑上看着的?”
我眉头一挑,方才还诓我说无尽渊深处只长昀去得,这便说漏了嘴,露了馅了。若是司命未曾到过无尽渊深处,又如何晓得那碑上刻了什么?
司命观我一脸意味深长,道:“本元君可没到过那处。本元君占着个司命的仙位,真身乃是字灵,但凡是写了字的地方,本元君便都可窥得。便是不主动去窥视,那些场景来历也会自个儿跳进本君的脑子里。哪里由得本元君,本元君冤,忒冤了。本元君因着这个莫名的本事可没少受罪。”
这一大段话,我听了个大概,捉住了个“来历”的字眼,晓得此番有关无尽渊深处那座碑的事,我算是问对了人。我再道:“那碑什么来历?碑上的字又是什么来历”
司命颇是悠悠哉哉:“什么来历?碑么,自然是有人立的,字么,自然也是有人刻的。这人你也认得,便是长昀。那字你不认得也是理所当然,现下有些资历的仙早不用那样的字了,新晋的仙连曾有过这样的字都不晓得。”
司命也不讲究,盘了腿坐在我前头,咬着牙道:“那碑还是两千余年前长昀立的,上头的画,上头的画讲得乃是一桩两千余年前众仙所犯的陈年冤孽。本元君万年来最要好的好友便折在了里头。我的好友原是这九重天上唯二的战神,乃是自混沌初生之时便存在的神,那样傲气不服输的脾性,杀了数以万计的魔族,护佑三界,魔族拿她毫无办法可想,临了头却折在了这群道貌岸然的神仙手里。”
我眉心一跳,那碑上的画中能称作折了命的,便是那位着了面具的女子,司命的好友吃不准就是无面。我此刻咂出了味儿,长昀说的那桩冤孽原是这样捅破天的事,无面也怕是早已不在人世。
如此说来也不然。柏商说他的无皮师父常年戴了张面具,仙界公主又指引我到无尽渊深处寻无皮师父的真正身份同来历,而我恰好在碑上看到了那样的一幅画,画中那样戴着相同样式面具的女子,那样的两个字,再迟钝也晓得,无皮师父便是无面,无面便是柏商的师父。
柏商凡间时见着我的第一回便将我错认作他的师父,那时我戴着和他师父一样的面具。仙界公主曾说,窃脂的火一旦灼烧魂魄元神,便能晓得那缕魂魄的前尘往事,前世今生。在凡间柏商魔怔时,我确实中了他的神火。怕是便因此,后来柏商被关在无尽渊,他坚定不移地以为我便是他师父。可要我便这么认同自己便是无面,仍然只能是一派荒唐。
我心中陡生荒谬,呐呐道:“长昀呢?长昀确实也在众仙里头?”
司命撇嘴冷哼道:“无面若是能再活过来,最不肯原宥的便是他了。”
果真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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