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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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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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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盆冷水将我一腔喜意兜头扑了个干净。

    虽则这么说,此刻我却隐隐喟叹终究还是来了。

    虽则此般叹,却仍要止不住地装聋作哑,自我蒙骗。

    我是个俗妖,成了仙,领了虚衔,也是个俗仙,皮囊下裹着的是个明晃晃的“俗”字。此时风竺这般待我,我处了三百年真心相待、打一睁眼便见着、说是亲人也不为过的人,这般待我,我却仍要为他寻些荒唐的缘由。譬如风竺魇住了魔怔了,譬如他自有他的苦衷,譬如长久不见难免生疏,风竺这是同我玩闹,好叫彼此活络。

    然归根到底,纠集这些缘由,遮着的掩着的不过是心里那点慌张。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上头定大喇喇写着不宜出行。

    风竺朝那仙冢上抠出的洞口道:“这是你的一位熟人,你见着她,由着她被我绑了,我手里捏着她的命,你若再要当缩头乌龟躲在洞里,我也由你。”

    里头无人吭声。

    风竺变出一把椅子来,撩了一撩衣摆,坐了:“你这缩头乌龟原是当定了。”回首向流离温和一笑,“重黎,叫阿芜尝一尝苦头罢,也不要多大的苦头,只撕一撕她的元神便足了。”

    流离不叫流离,唤重黎了。惯常穿月白衣袍的流离如今着了一身漆黑漆黑的外袍,连带着瞳仁也映照得黑漆漆的。风竺变了,流离也变了个人。

    重黎只朝我抬手,我从脑袋自上而下传来钝痛。其实也不见得多痛,像是指头上的倒刺,一拉一扯扯不干净,反倒牵连了一长条的指皮,带着淋淋的血,疼意如同附骨之疽,抓不得挠不得,忽视不得。

    要说痛,着实是我这腕上的伤更痛些。我抖索着念了几次口诀,那伤口不见,反倒有扩大加深之势。这才想起来,割腕的口诀我学成了,可我尚还不会愈合伤口的法子。

    我这厢尚没痛呼出声,那洞里藏着的人已先行吱了声:“你不念旧情,吾辈便会念着?吾辈同你本是同源而生,性子便也差不离。你如今是无源之水,千年万年之后自会消解,吾辈却是有根之人,吾辈等得起。”

    风竺打了个呼,皮笑肉不笑道:“我是无源之水,这洞里她留的混沌之力便不是?我千年万年才得消解,她这混沌之力却撑不到那时候,那时你失了庇护,岂不仍是任我揉捏?”他再变出一杯茶来,吹吹雾气,饮了,“混沌之根在你体内不假,可你的混沌之力却泰半在我身上,如今阿芜就在我跟前,我若拿了她的混沌之力收归己用,此消彼长,你又哪里逃得了。”

    洞里的人也打了个呼:“论起来,她可算是你的胞妹,即便万年前你同吾辈割裂化生为二,和她一打照面便是死敌,可这丫头你带在身边却有三百年。吾辈先前便说,吾辈同你性子差不离,刀子嘴豆腐心。便是打一开始就存着利用的心,三百年处下来,假意七成,真心却也有了三成。真叫你打杀她,你亦狠不下心,只能叫她吃吃苦头。”

    我捏诀的手一颤,念诀的嘴一抖。

    风竺冷笑道:“你也不过是激我。”

    洞里的那位道:“瞧瞧,这便被吾辈说中了。成成成,确实是吾辈激你。”

    重黎却叹道:“阿竺啊,你被他牵着走了。你若下不去手,便由我来罢。”说着自怀里掏出一盏灯来,手轻轻一送,那灯便悬在了我的脑袋上。我晃一晃,那灯也跟着晃一晃;我甩一甩,那灯也跟着甩一甩,简直是在我头上安了家落了户门上还落了锁。灯火烧的越旺,火苗窜的越高,我越觉着周身阴冷,意识越模糊。果真不是流离了,流离再不待见我,却也不会想着要我的命。

    洞里的气急道:“明说了吾辈激你,你怎么还上了当?”

    我抬着沉重的眼皮去瞧风竺,风竺背过身去,并不看我:“你若早早出来,也便省了她这一番苦痛。”

    我实在不懂,风竺同流离不见的这段时日,他们究竟历了什么事,成了现下这种模样。

    罢了罢了,我这一生于世上没多大功劳,临死了却也不能成了旁人的包袱。那样的人,不止遭世人唾弃,我也不待见。

    我素来五体不勤,活得马虎,便是疗伤的法术也不会,临死了,自我了断、自散魂魄的道法倒是无师自通,使得顺遂。我这一生平庸碌碌无为,没想到临死了却有一件叫我宽慰的事。

    只是心中留了不少遗憾,再解不成了。遗憾遗憾,遗留下来的,才叫憾事。

    想必是上天垂怜,临死了,还叫我听着真切的一声:“阿芜。”清清冷冷,影影绰绰夹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悲切。不是阿芜,不是丫头,是阿芜。

    我没死成。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一身染血的甲胄,血水绵延一地,背后是紧追而来的天兵及众仙。

    我站在南天门前,傲气荡身,像矗立在天地之间的一把剑,昭告漫天神众:千万年来我诛魔惩恶,殚精竭虑,自认从未对三界不起。三界这般待我,不思查证,徒信仙界公主一面之词,先安了我通敌的罪名。一帮子蠢蛋怂货,竟真信我会同手下败将勾结。我无罪,自不认罪,不是你们舍了我,是这三界不值得我无面。

    是我无面再不要这三界。

    最末一句隐没在云海之中。我跳下了南天门,化作一道流火,不知落向了何处。

    我虽然在梦中,胸中的憋屈却怄得我心中泛酸,结实地堵着一道气无处发泄,那声“无面”也如同耳边响雷,将我生生炸醒。

    待自梦中遗留的不忿涩意渐渐消散,我方才睁开眼来。一道薄的近乎透明的身影悬在眼前,见我醒转,笑道:“元君可算是醒了,仙尚有公务在身,便告辞了。”

    我哑着嗓子软软地伸出一只手:“仙友且慢。”我如今浑身不着寸缕坐在一汪漫着仙雾的深潭中,只留一颗脑袋,并一双肩在水面上,又将将醒来,灵台蒙尘,六根不爽利,自然得紧扒住眼下这除我之外唯一的活人,求个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我昏的并不彻底。那会儿我做着便是死也不扯人后腿的打算,自行散了魂。匆匆赶来的长昀头一眼看见的,便是我那一副神魂不稳、要死不活的糊涂像,自迅速拦了我,我这一条烂命才得以保留。

    我并不晓得长昀是使了什么手段,从风竺同重黎手中救下我,也不晓得后续又生了什么样的事。只晓得濒死之际唤我的是长昀,我被长昀抱着,一路颠簸。可见即便是御云赶路,长昀亦赶得极不安稳,我在他怀中窝得便亦很不安稳。

    那时我昏着,却还有心思在心里合计何时过了无尽渊里头的仙河,何时到雷牢,又何时出无尽渊。

    长昀抱着我在无尽渊前滞留了好些时候,我依稀听着人谈话,耳外像罩了层膜,隔了层水,水外如何,水内听不分明。

    我即便昏着,也不安分。那时我是极不老实的,总探头要听人讲话,长昀口气大是冰凉地说了话,旁人的话一分也入不了我的耳,我偏偏将长昀这句听得分明:“将自己伤成这般,还不老实。阿芜,你何时能叫我安心。”

    对于长昀,我终究是怕的,此后便听话得真真切切再没了意识。

    那仙向我拜了一拜,解释道:“仙是西官苍龙七宿中的参宿,主战事,终年身在此处,所以并不晓得在元君身上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是长昀上仙怀抱元君前来。元君来时三魂不在、七魄不稳,在这泽更潭结魂固魄已百年有余,今日才将将见好。”

    我只觉着是睡了一觉,做了一场梦,没成想这一场梦却足足做了百年。一场百年大梦。

    我蹬了蹬腿,抻一抻胳膊,除却后颈尚有些酸,腰臀坐得些许麻外,自觉已无大碍。伸手在岸上胡乱摸了一通,半天也没摸着衣衫。

    那仙忽然捂起脸来,赧然道:“元君来时的衣衫浸了血,长昀上仙帮着元君褪了衣衫,顺手就拿去了。仙观元君身形同仙相似,元君若不嫌弃,便先着仙的。”

    上下一打量,确是个女神仙,我得改唤她作仙子。再一步端详,我这身形确与她神似。

    也不知她何故突然要如此羞涩地同我讲话。

    仙子抱来衣衫,我道了谢,一面穿一面同她闲聊:“仙子身形为何半透不透,像是一道离体的魂魄。”

    仙子满脸笑意僵了一僵,身形一荡,越发通明,少刻替我掩了掩衣襟,叹道:“仙确实只是一道元神。仙本也有躯体,只是信错了人,躯体于千余年前的仙魔之战中叫人毁了,一身修为散尽,只能在这仙界最极之处,做个预报战事的仙。”

    我脚下打滑,险险连人带衣裳再扎进潭水。我在心里头呼了声老天,我这一张嘴又做了揭人伤疤的事。我摩挲鼻尖道:“这泽更潭既能固我元神,仙子为何不试上一试?”

    仙子道:“元君有所不知,这泽更潭同那泽更水一般,乃是由祖地流出,自万年来,连上元君,统共只三人入其中,才有结魂固魄的功效。”

    我眉角突突,眼皮跳得厉害,直觉这并非是什么好兆头,因着我跳的那个眼皮乃是右边那个司祸事的主。

    仙子不知我这一腔心事,嘴中兀自不休:“这三人,一者是元君,一者是无面上仙,这最后一者则是凡间九尾狐族的狐后,可真要论起来,元君同其他二者实则俱是一人。其实千余年前仙同元君便有缘分,千余年之前,元君还是无面上仙时,曾欲为仙重铸己身。只是仙并未答应。”

    我的身子晃了又晃,腿肚子软了又软,将将补好的魂魄似乎又失了三魂。

    天帝在上,无面这一重身份我尚才在接受途中,前尘往事尚未想个通透,这如何又来了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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