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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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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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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施施然从暗处走出,一身白衣,清风朗月,笑得宛若春风拂面。我睁着眼使劲地去瞧他那一张煞是好看的面皮,实在没能寻出一处同风竺长的不相像的。

    若说他便是风竺,我又不免怀疑我白同风竺一道活了三百载。自打我睁眼起,就晓得风竺喜着红衣,配上那一张绝世的脸,令得九尾猫妖也私下里常同我咬着耳朵,说风竺比她这个惯会惑人的妖怪还要妖上几分。

    可眼前这个同风竺长得一张脸的人,声音像,脸像,独独这一身谪仙的气质露了破绽。我未能止住自个儿这一张惯会惹祸的快嘴,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你并非风竺。”

    那人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轻笑道:“这才过去几日,满打满算不过……”他掐了掐指头,“不过几百年,丫头就认不出吾辈的声音来了,着实叫人伤心泄气。”

    我脑门滴汗,若说先前只是怀疑他,如今却是坐实了他并非风竺。也怪我这一张嘴,自行先揭了老底,可输了人就不能再输了阵势:“我虽然向来愚钝,可也晓得你不是风竺,你扮得很不错,可风竺从来都唤我作阿芜。何况我再怎么不会掐算,也能掰着手指头数出我同风竺才堪堪分别半载。”

    即便是诓人,他诓得也忒不讲究。

    那人被戳穿,却是一点也不见惊慌,仍旧一派坦然,笑眯眯道:“吾辈诓你的。哎呀呀,失策失策。千千万万年没扮过谁,一时有些手生了。你怎么也不问问吾辈究竟是哪个”一脸的快问快问。

    本元君偏不如你的意。本元君憋死你。

    那人却兀自说得欢快:“千千万万年的事,说来有些话长。吾辈确是那个风竺,这话不假。风竺也是吾辈,吾辈同他说不得本就是一体。吾辈在此地沉睡了不少时候,也不晓得如今外头是个什么光景。”

    这就是诓人诓上瘾了。我做出洗耳恭听状。倒要好好瞧瞧他打算如何瞎掰扯。

    我不如那人的意,他像是会读心似的,也不如我的意,再不往下讲了,却道:“罢了罢了,你不信,吾辈说得再多,说得口干舌燥,你也只当吾辈是胡乱扯出来的故事。”朝我招了一招手,眯眼笑道,“丫头,过来,让吾辈好好瞧瞧。”

    我无端浑身生出不适。他的现身本就突兀,诓人也诓得信手拈来,我若真信了他,曝尸荒野怕是也没人怜悯替我收尸。我确实不大聪明,却也不想真做了一朵凄惨的白花。当下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一旁的穷奇低吼出声,一个蹦跃拦住那人。好子,对初初相见的人也十分义气,当真是头好兽,那什么九霄八隅闻名的凶兽这个名头,分明是世人泼的浑水一盆盆。

    那人嘀咕道:“跑什么是吾辈长得不好看还是太凶。作什么这么不待见吾辈,平白伤吾辈的心。你这没良心的也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得倒是乐呵。”

    匆忙奔逃的本元君听到这番不要面皮的话,脚下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这一稍稍一顿,距洞口不过堪堪一步之遥,我却再踏不出。

    那人笑得败絮尽显,一只爪子搁上我的脑袋,道:“吾辈没什么吃人的陋习,莫怕莫怕。”手上却术法外泄。

    我两眼中晃出了重影,脑子里混成了糨糊,脖颈上顶着的仿佛不是脑袋,而是十几个秤砣。两耳却分外清明,听那人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着话头:“哎呀,果真他这回戴了个风竺的名。他几时变得这般风骚了,居然欢喜艳色,还故作风雅。我这一张脸没处搁了。”

    “丫头原是他故意捡的,这是拨的什么算盘”

    “这火狐妖化作的人形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哎呀,千千万万年了,见过的人少说也有几亿,轮回转世再见的也有,要是记得,才奇怪了。”

    “顶着我的脸,尽做些不地道的事。居然拿丫头的事诓人,什么每三百年一见,换一条那丫头的消息的,这不是明摆着耍人么?”

    这一句句的说得我云里雾里,也可能是如今我这脑子里装了个泥潭的缘故,实在不大能思考,只觉他话多。

    我曾听长昀说,仙魔有大战,由此可知,仙魔当是死对头。魔与仙不对付,是以又可推出,魔实在不是什么好角色。再瞧瞧眼前这人做的事,同魔其实十分有共通之处,不是什么好人。

    唉,彼时我脑中不很清醒,又受制于人,三百年来没受过这等待遇,便止不住将人往坏处想。

    浑噩中,那人将我轻轻柔柔斜歪在早被定了身的穷奇身上,又道:“啊呀,那被戏耍的来了。我这一张脸恐怕实在不受他待见,暂且避一避吧。唉,这叫什么事,真是翻了天了。丫头,你我来日再见。”再无声息。他来时突兀,去时也突兀。

    穷奇绒绒的颈毛探入我鼻中,我忍不住一个错喉,清明了不少。我捂着尚还有些沉重的脑袋,心中喟叹,我素日里不善修行,慵懒散漫,很有些不上进,是以遇着事,便只有灰溜溜逃命一途,一招之力也招架不得。上回在凡间时,眼睁睁瞧着司命一缕元神化作的白谣魂魄被柏商收入囊中,我便想着彼间事了,必定要勤修苦行,再不要那样憋屈,靠人不如靠己。可究竟是心里嘴里说得好听。

    我揉了揉眉心,寻思着先替穷奇将术法解了,再趁着长昀尚未发觉我处处溜达,加紧回到殿中,老老实实练个仙术,背个法诀,装个无事状。

    可我甫一睁眼,那本该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好端端立在我身前,紧绷着下颚,唇抿得泛白,一双眼沉沉地看着我,眼中蓄了一汪深潭,滚涌的潭水从眼角翻腾到眼尾。

    我攥了攥手感甚好的皮毛,打了个哈哈:“你今日回来得比以往早些。”

    长昀的目光刺得我无端生出几分惴惴不安来。直待我受不住埋下头,他方才慢吞吞低声道:“我若非回来得早些,哪晓得哪处我越不愿你去,你便越要往哪处去。”

    我一颗脑袋耷拉着,心中波澜迭起。我没指望也没料到长昀会这般大大方方地认了。我嘴上说着、心上想着长昀是为我着想,实则自那天兵告知我,长昀从不令他到得我面前,我便很明白地晓得长昀心里藏着事不欲我知道,哪怕尽使些笨法子,哪怕再拙劣,哪怕再不善于藏心事,也要试一试、使一使劲瞒着我。我执着于无尽渊,一则为了风竺,二则为了我的来处,这最后一则便是为了长昀瞒我的事。

    我此行没什么收获,倒是被个奇怪的人探了个底儿掉。我打了个哈哈:“哪里哪里,只是无事可做随意走走罢了。”

    这副模样落在长昀眼里却是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拒不认错的模样。他的下颚再绷了一绷,一腿折着,左边的那只手搭在上头,一腿半跪,以这么个姿势蹲在我跟前,要拿另一只手握向我的手腕子。

    我身体快过意识的一避,再反应过来时,长昀的那一双眼已有了风雨欲来的前兆。明明是双不生波澜的眼,却叫人一望便生出一身的寒气,从眼里直冻到脚趾头。

    天帝在上,这一避一躲实非我本意。左算右算,此行最亏的那个,怎么算都是我这个被探了老底的。我此行一未犯事二未惹祸,也算是公务在身,长昀怎么就生出这样大的反应来了

    在哪都是活,人活在世,要想活得长久,就得深谙识时务这三字真经。我讨好地冲长昀一笑,再讨好地将手腕子往他手里一塞。他一眯眼,一把紧紧握住就势拉起我马不停蹄就往外走。我忍着腕部的痛意,在后头叫道:“稍等,待我替穷奇解一解定身术。”

    长昀头也不回,一挥手,穷奇便嗷呜一声,叫得像只撒娇的猫。尔后他连拖带拽将我拉进了门,我连走带跑被扔进了殿。

    长昀“啪”的一声重重合上了府门,站在院中,手上迅速结了个极复杂的手印,朝头上半空一扬,一道倒扣的锅样的水幕就将长无殿连带周遭一里罩住了。

    我好半天没合上嘴,这是作什么这是做个结界,要将我关在殿中,不得迈出府门半步这……这还真是叫人没法想……

    此后长昀便空了下来。他前些日子夜以继日连轴儿转地忙,近日便能优哉游哉地闲,成日里不是一个人练练术法,便是拭一拭灵剑,再往里头注几道灵气开一开剑的灵智,抑或浇一浇墙角常开不败的花草。实在没事做,宁愿在石亭里头冥想,也不愿同我搭上一句话。

    待他使了千百种术法,上到催生灵智、下至修痕补缝,灵剑拭得锃光瓦亮生了剑魂,浇花的水壶再流不出水来,待我神闲气定将那两指节厚的术法全册熟稔于胸,他仍当我是浮云。

    我舔了舔唇,心想我这城墙厚的脸有朝一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所谓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我竖起书,将下巴搁在上头,晏晏笑着唤那头负手浇花的长昀。

    本以为此番我主动挑起话头必要先遭好一阵冷落,心下已是打了不少气,哪料这气乃是白打。

    长昀不急不缓地将化的水壶收进袖中,回身淡淡道:“晓得错了”

    我没料到他会应得这样快,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当下噎了一噎,扬了扬手里的术法册子,更和颜悦色了些:“这上头的术法我已学了十成十,便想问问可还有旁的术法?”

    长昀不应了,立得像尊泥塑的像,拿一双眼盯我,如同沉沉遥夜。我同他对视了半晌,默默拿手头的书掩了半张面皮,只留两只眼在外头,咽了口唾沫。

    他冷哂一声,一甩袖,进了殿。路过我身旁时,眼神也未曾留与我一个,只当没我这个人。

    我咬着书侧左右琢磨,得出个结果来,长昀此次情绪如此深不可测,难不成是中了邪了?

    耳边忽然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我一瞧,娘嗳,长昀设的那个水幕样的结界,如何就化作了一个偌大的、倒扣的琉璃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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