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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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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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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子告诉我,欲知一切,还得往无尽渊深处去。我虽觉着她古怪以致不可信,可我们毕竟初初相见,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的,能害到我什么。也就没深究。

    素日里,我常将堪堪三百岁之龄挂在嘴边,甫一睁眼,便看着风竺,从此有了归处。可过去的三百年,我过得再是糊涂,再是浑噩,也晓得我刚醒来时,是个凡间成人的体态,没有妖身,但有人形,山上的妖却哪个都是从长到大,再从妖身,历经百年千年,方才修得人形。无论从何说起,我都万万谈不上寻常。化作人形前的事,我一概不知。此前活得乱七八糟,不过是没碰着深究的机会。如今这机会巴巴地凑上来,往我脑袋上砸,砸了个坑,我再不抓住,就是真的呆瓜一个,蠢死也算替天行道。

    我往无尽渊深处走,里头没什么变化,仍旧是一尺之外,人畜不分。满目的墨黑之中,只我一个,来处不可见,终处不可知。何时是个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远处飘忽起一片清灵倏烁的荧光。再近些的时候,我遇着一条河,那点点荧光便从那河中来,光影晃漾,映得河水一派明澈渊澄,不知源头,不得往处,远远流淌进暗色中去了。

    河中浮着节节灵玉石板,直通到对岸,两旁各排了列石灯。许是通了灵,晓得有人造访,灯肚里腾地烧起蓝幽幽的火,簇簇跳动。

    也不错,无尽渊里头总算有一处,还有那么些仙气同活气。

    我结结实实地踩上首节石板,微微浮沉,鞋履没入河里,却并不存湿意。我才晓得这条河盛的不是水,乃是由点点荧光汇聚。妙哉妙哉,我这自打睁眼就没什么见识的乡间妖,这一遭,开了这样不凡的眼界,实乃撞了大运。

    待得踏过百来节,便算是真到了另一岸。远处矗着一块高入墨云的巨石,先前见到的那块与之相论,实是蝼蚁见象,云泥之别。后边立着一座山,比巨石稍稍矮些。一道偌大的石板,并一座突兀的高山,这么个仗势,怎么看怎么熟悉。

    这分明是一座孤寂寂的坟冢。

    坟冢的样式,我其实没见过几回。妖怪并不像凡间那般讲究,但凡是寿命将尽的妖怪,必然会自行躲起来,寻个僻静处,独身等着最后一刻,免得咽气时族亲看着神伤。那些躲起来又被寻到的妖怪遗蜕,最后也只是躺个不大不的坑。填平了土,待得来年,长得一地的闲花野草,谁也不晓得那下头还埋着个尸骨未寒的妖怪。

    所以在山上时,我从不晓得还有坟冢这一说。我头一回听说,还是在凡间的那几月,有一回城中一户人家的公子夭折了,震天的哀乐同哭声从城东传到城西,再随着送葬的队伍,响到郊外去。一路上凡人虽怜悯,摇首直叹可惜,可实际上各个避之不及,怕惹来晦气。我是妖么,自然是不怕晦气的,又看什么都觉着新奇,兴致颇高地跟在后头,观了葬礼的全程。

    闭着眼的公子被敛进的漆黑盒子,听说是叫棺材。棺材入了坑,活着的人一锹一锹土往里头扔,堆起一座坟包,最后再立一道碑,刻上名姓身份,生平事迹,便算是成了。从头观到尾,那些哭的凄惨的凡人作何感想,我也体悟不到,只得老神哉哉地叹了一句,凡人沉沦一世,到头来只换了一块巴掌大的地,身前生后事,但由活人说了。

    也不知道得是多大的身子,才换得这样壮观的坟冢,也不晓得里头埋得是个什么身份的。若确是一座坟冢,那块恨天高的石板便担的是墓碑的角,上头理应刻着墓主人的来历。

    坟冢的架势大了,用以照明的灵火难免也就要捻得大些。杂七杂八地准备好,已经过去了不少时辰。

    巨石上头靠左规规矩矩地刻了幅画,画了两拨人,一拨乃是一众神态狰狞的妖魔鬼怪,长角的、人面兽身的、伸着利爪的、瞪着血目的、獠牙外翻的,面上或惊惧、或欣慰、或满足、或哀恸。

    另一拨则只一个戴了面具的女子,上头两道弯线为目,下颔一道细线作口。那女子一身血污跪在地上,双手下垂仰着头,乃是个忍耐着什么巨大苦痛刑罚的形容,头上悬着一截血淋淋的脊梁骨,身后血水逶迤。

    将将说完这无尽渊有些仙气同活气,便看着这么一副透着血腥气的画,我这是长了一张什么嘴。我捂实了眼,实在没那个胆子再打量第二回。

    右边就好上许多,只刻得满满当当的字。细细辨认之下,满半边的字,其实都是相同的两个刻了千百回。一个长得个简化的人形,一个外头房屋样,里头是三个并作一排的圈。我这没见识的神仙,认不出来,晓得是两个字,已是超了水准了,唯一的法子便是暗自记下,待出去后少不得要查一查,问一问。

    石板后头正对着那座山。方才隔得远,周遭又暗无天日,如今离得近了,我才看到那山前还有个洞口,黑洞洞的,宛若一张幽幽大张的口,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可眼下却不得不进,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阵熟悉的吞噬感过后,我头皮发紧地往里头蹭。

    洞内宽敞得很。走了不多久,自墨色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喘息声,伴着缕缕腥臭味。我一抬头,就见着头顶搁了两只黄澄澄的大灯笼,忽明忽暗的。拿手上捻的火一照,娘嗳,这哪是什么大灯笼,分明是镶在凶兽脑袋上的两只兽眼。我此刻正站在它头底下,堂而皇之不怕死地同它大眼瞪着眼。它只需花个伸头的气力,便能将我一口囫囵吞了。这什么破世道,合着是在耍人,这是要叫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呐。

    我一会儿希冀着若我一动不动,那凶兽便望不见我这米粒大的人儿,一会儿又绝望地想到方才我进来时,那凶兽指不定便在黑暗中眨巴着眼,将我的一举一动望着,心想今日一顿大餐,算是有了着落。

    我这双腿忒不争气,闲逛倒是逛得清闲自在,合该逃命的时候,就装得一手好死。本元君,本妖,本人,这条烂命今日说不得就要这么交代了。

    那凶兽果真嗷呜一声,我一抖;那凶兽再趴在地上打了个滚儿,震得洞内扑灰簌簌落石滚滚,我一颤;那凶兽毛茸茸的大脑袋再再往我腿肚子上蹭上一蹭,我一激灵,没防住一脚踹在了它脑门上。这一脚踹得我真真是心如死灰。

    可硕大的凶兽既没磨牙吮血,也未曾叫嚣着扑过来,蒲扇般的兽爪捂住脑壳子,呜咽出声,灯笼样的大眼瞅着我,水汪汪的好似噙了一包泪,再双爪挠地,撒泼打滚。

    若非它一身血红的皮毛,满口尖利的獠牙,一副老虎的派头,外加一对嵌着尖角的龙翼,我倒要真以为它不是凶兽,乃是头很会卖乖的大猫了。

    我眉头扬了一扬,心里头很微妙,很微妙。它这一番动作叫我想起九尾猫妖来,她每每在凡间受了气,回来便跌跌滚滚,胁迫我给她的原形挠下巴,然后舒坦得直朝我翻肚皮。我在心里横竖琢磨,这凶兽令人避之不及,实是因着长了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内里实则同九尾猫妖没什么分别,很会卖乖撒娇那一手,就是架势长得大了些。

    我蹲下来,一面琢磨,一面没注意挠了它的下巴。它果真舒坦得喉咙咕噜直叫唤,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地,扬起的灰尘呛人得很。若是挠得慢了轻了,它便拿爪子抱住我的手,直往下颚处凑。

    它得寸进尺,我少不得也要得寸进尺些。我望了望它屁股后头的那条道,拍了一拍它的脑袋:“来,挪一挪窝。”

    那凶兽再蹭一蹭我,不情不愿往旁边一歪,露出了身后的那条幽深的径。我笑得一脸慈祥,在它脑门上摸了一摸:“好孩子。”

    本以为是个喜吃人的恶兽,原来竟是头颇温驯的大猫。九重天上素来最不缺瑞兽仙禽,各个都是带着福气的,这头大猫怎么也不可能就成了个例外。

    我此行其实也十分顺利。

    可这顺利二字刚起个头,就自头顶上冒出个意外来:“这八荒六合闻名的凶兽穷奇竟听你这丫头的话。丫头,你是什么来头?”

    听着这声音,一旁兀自理那一身油光水滑皮毛的穷奇立时跳起,朝一道暗处张牙露齿,扬起一嘴的兽须,嘶嘶低吼,凶得简直与先前判若两兽。

    我还没见人,先见着暗处飞出来一块石头,长了眼似的往穷奇身上粘:“好歹本尊陪了你千八百年,好容易见一回竟还这般凶,没良心的。”

    直到这一声,我才蓦然发觉,这道声音,我已不偏不倚听了三百个年头,不是风竺还能是哪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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