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我颇有些自得地望着眼前随波稳稳而去的花灯。
忽觉身上袭来一阵阴冷,我打了个冷颤,挑挑眉。风竺曾曰这凡间的精怪向来胆大凶恶,而我向来好欺负。虽我觉着后一句乃是风竺胡说,但前一句却颇有几番道理。
我寻思了一瞬,这只附于我身上的鬼魂约莫还是个新来的,不晓得鬼魂附于妖怪身上是无用的。左右无事,况且这鬼也伤不得我,索性便照它的意愿行事,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我由着那新来的鬼魂掌控了身体。它还有些迷茫,意识不清,却凭着本能往一个方向赶去,像是某种执念。
沿途周遭愈发黑暗偏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它终是在一座颇为破旧的祠堂前驻足。到处是断壁残垣,布满沧桑,连同堂上的匾额一起斑驳。已是经历了不少岁月。
虽是破旧,堂内却点着四五支烛火。
内里叫我遇着个颇意外的人:那个清冷的和尚归未,于神像前跪直身体,双手合十,一脸虔诚与希冀。
我瞄了一眼匾额,上面隐约写着“无面祠”三字,好似在哪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城东的说书先生倒是说过上古有个战神名无面,不过凡人更爱称她作姻缘神。
思索间,那鬼魂竟离了我的身子,冲着祠内神像跪拜,窈窕的身形,熟悉的面容。我有些惊奇,竟是那日雨中桥上的姑娘。如此说来,归未那日仿若看不着她倒也不奇怪。
何止是看不着,触碰也是极大的奢望。
可是那日这已成了鬼魂的姑娘却也仿若看不着归未。一人一鬼像隔了一道天堑,看不见,摸不着,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永不交涉。
脸上却是一般的虔诚,一般的希冀,许着不同的愿:
“愿你还在。”
“愿你赴约。”
归未许完愿,启目,在蒲团上默然良久,神情被昏暗的烛火遮掩,明明灭灭,看不清晰。起身时看见我,顿了顿,朝我竖掌行礼。
我赶忙回了礼,归未便转身缓缓踱出门外,然后消失在曙色与烟花的喧嚣声中。
那厢姑娘也起了身,盯着我看了半晌,两眼依旧掺杂着几许混沌与无辜,道:“你早已察觉我附了你的身?”
“于我并无大碍。”左右也斗不过我,不动声色倒也好圆了我那不要命的好奇心。这些话自是不能说与她的,“不过,我倒是有些话要问你。方才的和尚同你是什么关系?”
她却颇为惊奇,低了头心翼翼地问道:“方才这里不是只有我同你么?”脸上的表情倒不似作假。
怪哉怪哉,这情状与风竺同我说的鬼能见人害人不一般。
我抚了抚下巴,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笑道:“如此,倒是我眼花了。”
她却骤然凑近我嗅了嗅,疑惑道:“为何你身上有股淡淡的鬼气……你也是鬼魂?”
自然是有鬼气的,毕竟是被附了身的,这倒是只道行不深的鬼。我笑道:“不若我送你回去。”
姑娘又是一惊:“我竟是给忘了。”吐了吐舌对我粲然一笑,“你不怕我,我可不是人。”
我被那笑晃花了眼,若不是那张鬼脸太过苍白,她本也该是个明媚活泼的姑娘。
耸了耸肩,我道:“真巧,我也不是。”
那姑娘惊奇地瞪圆了眼。
约莫因为我也不是人,自那日后,那姑娘竟同我亲近了起来。我也将她视作我在凡间的第一个朋友,乐得同她玩在一处。
然而令我着实奇怪的是,她并不记得自己生前为人的任何事,包括家住何方,又姓甚名谁。
我虽愚钝,此刻却也察觉出良多的不对劲。况且……我瞧了瞧身前一身火红嫁衣,站在石桥上的透明灵体,她定是穿着这身衣服离开人世,死后除非附身过往路人,否则魂魄不得离开这石桥半步。
她说在这桥上等人,却忘了那人是谁,空有一腔执念。说这话时,一向活泼的她两眼直愣,竟有些魔怔了。
至于究竟等了几年,大抵也忘了罢。
盛节之后的街市显得有些冷清,却还算得上热闹。
说书先生所在的酒楼里依旧是人满为患,我本欲带着那姑娘听一场奇事巧缘的打算不得不落了空。好在自有意识起,那姑娘便被困在桥上浑浑噩噩,这世间百态对她来说还算新鲜。
此时她正操纵我的身体兴致颇高的挑选着那一堆红红绿绿,大约是叫做……胭脂的物什,到底生前是个姑娘。
然而我想着,虽说她记不得自个儿的名姓,总姑娘姑娘的叫她却也别扭而不便。又因着她对这世间比我还要新奇意外,我便由此唤她一声白。
白并不似《人间异志》里说的鬼怪那般凶恶,若非旁人看不着她,她与一般凡人别无二致。
说实在的,白这一路瞎逛,倒使我多了平常不曾有的乐趣。
譬如东边豆腐摊的美艳老板娘虽总不待见那些于街角,桥洞下三三两两乞饭的可怜人,却会每日悄悄吩咐儿子送一担豆腐汤过去。
再譬如西边的腰上别着个酒壶,臭气熏天的穷乞丐,每日吃了上顿没下顿,一月都吃不上几顿饭,竟会将自己乞来的铜钱银两用来救济一所破宅子里相依为命的兄妹俩。
这些人、事、物皆是我过去三百年里所不曾经历的,新鲜之余,却也有诸多不解。这大抵便是所谓凡人了罢。
那厢白还在逛着街市,却忽地站定,看向对街,两眼晶亮,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物件儿,撒腿儿便往对街奔去。
我却骤然听得街市上比方才静了几分,嘈杂的买卖声中传来连续不断的“哒哒哒哒”声,迅疾而势猛,连着土地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行人不论是正在买卖的,还是形色匆匆,皆早已涌向道路两边,空出一条甚是空阔的通道来。不过是一口茶的功夫,方才还熙攘万分的街道,竟徒留附身于我的白,直愣愣地盯着远处急驰而来的一马一人。
待我重新掌控我那躯壳,只听的得“希律律——”的一声长鸣,黑亮的马蹄已是擦着我的鼻尖儿在我头顶高高扬起,周遭是一阵接一阵的吸气声,依稀有人道:“这一下可不得了,那姑娘怕是要没命了。”
好在我不是凡人,左右不过是捏个诀的问题,只是以后怕是要被人视作妖怪,避而远之了。虽说我本便是个妖怪。
心中百转千结,却也不过是眨眼功夫,那马蹄已是堪堪要落下。
我正欲使出法术,不知从何处传来刺耳的破空声,伴随一句娇喝:“畜牲,休得伤人!”等我再回神时,那马竟已被掀翻,连同骑着它的人狼狈地倒在地上,好半天都站不起来。
而那马原先所在的那地儿不知何时站了个姑娘,衣着火红而颇为贵气,一张鹅蛋脸儿,两眼眉间是不可忽视的英气,却不显得突兀,恰到好处,反倒使得她愈发鲜活起来。周身隐隐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令人生畏。两手间抓着一条火红的绳状物,大概是条……鞭子,艳丽的颜色配着衣着,使她显得愈发张扬。
这姑娘甫一出现,人群霎时重新骚动起来,一者道:“三公主?竟是三公主!”
一者道:“三公主不得了哇,年纪轻轻,又是女儿身,却能够上得战场杀敌,战功赫赫。
另一者接道:“不仅如此,三公主还是个心善的,若不是三公主,城里的穷苦人怕是要多上几倍。”
另一者叹道:“可惜了,却是个女儿身……”
“……”
如此这般,这倒是个如说书先生故事里少年英雄一般的人物,“三公主”约莫是这姑娘的名姓。我兀自思索着,眼前多出一只娇,指根布满厚皮的右手来:“你可有事?难不成是吓得痴了?”
虽说我能自救,却终究让人救了去,一声“谢谢”自是必不可少。一抬头,那被换作三公主的姑娘正眨巴着眼打量我。
如此亲近的距离叫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眼底不同于面上的浓重墨色,阴郁而凌乱,隐隐透着几许我在山上见着的大妖才有的红光。奇哉怪哉。
但终究是她的事。我笑了笑,“谢”字不过刚开了个头,身体里边的白莫名地极其动荡不安,在我脑中厉声嘶吼,左右碰撞,几欲冲出我的桎梏。我的脸色大抵不用想也知晓是苍白异常。
那姑娘见我如此,哈哈笑道:“脸色苍白至此,果真是吓痴了。”复又对周遭人群道:“此间无事,众位散了吧。至于在城里随意纵马疾奔的那位,自行……你推我做什么?!这是?!”
远处的天边忽然泛起大片浓重的黑雾,氤氲缭绕,方才还亮堂的街市刹那间昏暗无比,人群中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本是炎炎七月,周遭却泛着浓郁的冷气,入骨刺髓。
我捂着像是被撕裂的脑袋,实在无法开口解释这一切的源由。
凡人只能看到表象,而我看到的却是平日里明媚的白暴虐的冲破我的压制,全身萦绕着浓得化不开,深得能沁出墨来的黑气。苍白的脸如今更是白的没有一丝人气,黑纹密布。素日巧的虎牙仿若没有止境地从嘴角生长而出。眼里盈满红光,满满的都是邪气同层层叠叠的莫名恨意,刺耳地尖啸着扑向呆愣的三公主。
紧急之间,我竟从余光瞥到人群之中的归未,不似旁人那般惊慌,只愣愣地盯着白,无意识地呢喃:“阿……谣”额间红线有些异光,眼中隐约可见三分痛苦,两分欣喜,一分迷惘,让我为之一怔。
一怔之间,那般可怖的白已然将尖锐的利爪伸到了那姑娘的头顶,再救却已是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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