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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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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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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来,我都在城里晃荡。

    因着我初次游历凡间,看着什么都觉得好奇。最爱去的地儿是城东的一家酒楼,只因那儿有个颇有趣儿的说书先生,侃天侃地,老神哉哉,天上地下,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儿似乎都能说上一说。

    最得我心的乃是说书先生顺手售的话本子,倒不见得多有趣儿,然比起流离赠我的那本名为《人间异志》的蓝皮书来,实在要好上太多。最要紧的是,我总算晓得三百年来风竺这厮如何糊弄我这不世出的白,也总算明了风竺这厮如何不着调儿。

    彼时我道他教了我许多不得了的道理,如今看来不过都是鸡毛蒜皮不足为提上不得台面的事几桩。这也罢了,最可恨的是他欺我涉世不深不懂男女大防没脸没皮,骗我说姑娘家观男子沐浴没甚要紧,害我自然以为男子观姑娘家沐浴也无不可。

    如今看来,当日观了长昀沐浴真真是我不要脸,至于后来……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只叹日后若是回谷,碰上风竺定当好好饯行他的那套无赖理论:人若犯我,必当斩草除根。

    秋后算账毕竟是日后的事,当是时我正处在热闹的集市中。今日是凡间所谓乞巧节,夜晚的街市比起以往更加热闹,到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我摸了摸下巴,看着面前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内里莫名酸涩。

    许是见我一人太过寂寥,一旁贩向我递来一只花灯,道:“姑娘,见你孤身一人,不如买只花灯,将那如意郎君的名姓写在灯身上,定能如愿。”

    我继续摸着下巴,一脸沉思。那厢贩还在滔滔不绝:“这面具,同那姻缘之神无面的面具可是一个模样。若是有了这两种利器,得个好姻缘不在话下……”

    一旁的摊贩推搡道:“这姻缘神的面具好几年前便卖不出去了,二哥怎么还放在摊上?”

    贩急忙捂住他的嘴。

    贩说得如此卖力,我却颇为不好意思,倒不是因为囊中羞涩,实在是心中有些疑问难以解决。我讷讷了半晌道:“敢问这位哥……如意郎君,何解?”

    此话一出,一旁偶然经过的姑娘觑着我捂嘴轻笑:“姑娘看着俊俏,然奈何竟是个不知羞的。”

    贩细细打量了我许久,估摸着是未从我脸上看出半点捉弄的意味,颇有些头疼道:“如意郎君么,就是姑娘心中颇为挂念之人,见不着时甚是想念,见着面时又满面彤红,欲说还休……”如此这般。

    我仔细琢磨着,同我相识的人中这般人物虽说没有百数,却也不少。

    譬如风竺,虽我信誓旦旦要叫他好看,可毕竟同他一道活了三百年,更何况我甫一睁眼就是他那张妖娆至极的面皮,如今几月未见,倒真有些想念。但若是回了谷,真见着他那张脸,想起他三百年来如何糊弄我,只怕到时我会气得面色彤红,说不出话来。

    再譬如流离,他是我除风竺之外最为熟悉之人。三百年来,流离时不时找风竺打上一架,解了我不少闷。虽因着风竺的关系对我不假辞色,却也曾教过我不少法术。至于面色彤红……想起彼时我使出吃奶的劲儿都学不会一个简单法术时流离那蔑视的眼神,那时自个儿大抵是面色彤红,想要反驳却满心无力之感。

    再再譬如隔壁山的猫妖,隔隔壁山的千年玄花蛇妖,隔隔隔壁山的……

    我点了点头,看着贩手中的花灯并面具,深以为这两物于我而言必不可少,索性将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物什予了那贩,换了三只灯笼同一张面具,以及贩惊疑,约莫是看痴儿的眼神。

    犹记得东城酒楼里说书先生提过痴儿,大约是说人脑袋不太灵光。我挠了挠头,看着那躺在贩手心中的璞玉,再看看我这手中换来的东西,两道细线为眼、一条细线为口的面具并一盏光彩夺目的花灯,着实不懂在旁人眼中我如何就成了痴儿。

    戴上面具,来到河边时,岸边已是聚集了不少同我一般放花灯的人,河面上也已是遍布灯光莹莹各式各样的花灯。放眼望去,宛若一整块儿温润的墨玉上镶嵌着的琉璃珠,竟也流光溢彩,瑰丽非常。

    尚在山上时,我同隔壁山的万年猫妖勉强合得来。因着她素来独来独往,不同我一般有风竺同流离拘束,是以去凡间的机会也比我多些。她的性子颇有些张扬,是以每逢回来后都要拉上我,同我讲讲她在凡间如此这般的惬意潇洒。她愿意说,我便也听着。

    犹记得那时猫妖说过,凡人是三界之中最脆弱的生物,随意哪里来的一只百年道行的妖都能捏蚂蚁似的,害了凡人性命。但凡人这般手无缚鸡之力,一旦成千上万地聚集,却是大妖都难以招架。

    彼时我也就是听听,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立身于这忙于在灯身上提笔写字,放走花灯的人群之中,我竟轻易被这热闹繁华吸去了心神,在灯身上笔走如飞。

    然而最终我却有些苦恼。三百年来我有个治不好的毛病,就是见不得万事虎头蛇尾,总离圆满差那么一截拇指的距离。

    是以在看到灯身上密密麻麻的名姓,唯独灯脚处空出两寸长的空白地儿时,心里如同狗尾巴草拂过一般,心痒难耐,又挠不着,着实是不爽得紧。有心填满,却总想不出还有什么名姓是我未曾记上的。

    我兀自纠结着,“砰”的声音蓦地密密麻麻自耳边响起,浓墨漆黑的夜空瞬间亮了大半,周围尽是欣喜满意的赞叹叫好声。我抬头,满空五色的星星点点,这大约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烟花了。

    此情此景,初次得以亲见,我着实稀罕,然观了大半晌,却愈发觉着乏味。打量了四周,所见之处凡人却皆迷醉于这满空虚而又虚的烟火之中。

    灯火迷离之中,我恍恍惚惚似乎见着了长昀,同凡人一般盯着虚幻的烟火,温润如玉却又周身清冷,似透着股若有若无的悲戚,衣袂冯虚御风,宛若谪仙。

    有人自我眼前经过。我眨了眨眼,待那人走过复又望去时,人群中早已没了长昀的影子,无影无踪得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我看着手中的花灯,微微失神,提笔在那唯一的空白处写了长昀二字,虽有些扭曲,却也勉强看得过去。

    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夹杂着万种纷杂情绪的“无皮师父”,声线不住颤抖,像是激动,又像是不确信。四周看看,不知何时身边竟没了人。是以这声“无皮师父”约莫说的便是我?

    我回过头,一眼便是一张无限放大的陌生面皮,好在我事先戴了张面具,否则这样近的距离不知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那人眼底深压着控诉同委屈,见我回头,伸出手来要揭我面具。我平生首次蹙了眉,过去的三百年我虽不谙世事地居在山上,却也知晓不经主人首肯不可贸然行动的道理,如今这人竟不经我同意如此冒犯,真真是……让人恼怒。

    我正欲捏诀同那人斗上一斗,半空恰好出现一只修长而煞是好看的手,不由分说截住了那人。我沿着手臂朝上望去,视线触及长昀那双冷淡无一丝波澜的眼眸时,愣了又愣。

    那人见来人是长昀,不屑地哼哼唧唧,悻悻地收回了手:“管的着实是宽,我知道她不是无皮师父,用不着你提醒我。”话毕左右打量我良久,一脸的嫌弃,“啧”了一声:“我叫柏商,你呢?”

    我下意识地想要回话,那厢长昀轻皱了眉,忽地从我手中取走了那只写满名姓的花灯,摩挲着“长昀”两字道:“这是何物?为何有如此多的名姓?”

    看着长昀那张毫无表情的面皮,我莫名觉着他是成心不叫我回柏商的话,然念着长昀同风竺熟识,便将贩同我讲的复述一遍。

    柏商插不上话,便在一旁看看我,又瞧瞧长昀,“嗤”了一声道:“左右不过是个戴了面具有点像无皮师父的人,你的执念也不过如此。”这话却是同长昀讲的。

    长昀不语,柏商见状,愤愤地甩了衣袖,转身没入了人群之中。

    我摸着下巴,着实不知所谓“无皮师傅”的来历,依旧摩挲着灯上墨迹的长昀忽然道:“字倒是一般无二的丑。”浅薄的唇线似是柔和了几分。

    看着长昀,颇有些莫名其妙,这话像是在说我,又像是在说一个同我不相干的人。可又碍着我什么事,终究不过是只见过四面的陌路人罢了。

    在我愣神间,那厢长昀抬起头来,我的眸子同他的猝然相对。

    不同于前几日的古井无波甚至于寂然,今夜他的眸子被粼粼波光照得熠熠生辉,虽身上依旧是透着股浓郁的冷意,眸子也无一丝波动,却深邃得叫我看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蓦地想起先前的误会,我面上有些悻悻然,好在天黑,不甚明显。

    左右也不熟,倒不如好聚好散。我道:“能于凡间遇上当真缘分。这凡间的乞巧节颇为有趣儿,四处走走倒也不失良策,我先走一步。”

    长昀并不作答,盯着我看了须臾,终于同初见时那般墨眸无尘地点了点头:“去罢。”

    得令的我提起双脚假似淡定地离开,走了老远总觉着背后有人默默看着,回头时长昀却早已没了影子。

    我挠了挠头,想起个疑问来,方才我作甚要得长昀首肯才离开,在凡间游历几月,我竟真成了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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