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向往凡间种种,却并非那手无缚鸡之力之辈,是以从前实在不晓得风竺不许我出谷的缘由。
风竺常言凡人有我不晓得的厉害处。彼时我从未出过谷,仅有的那么点儿有关凡间以及凡人的皮毛见识还是隔壁猫妖同我讲的,是以我并不晓得风竺所言的可信度。又因着三百年来的相伴,也未曾多作怀疑,但潜意识里仍有些许不信。
然,便是这般受我轻视的凡人予了我重重一击: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眼看着三公主就要殒命,忽地一道白光就从三公主的腰间直直打向白。
只听得一声厉叫,白的身形被打得有些微消散,继而狠狠撞进我的身体之中,叫我狠狠地吐出一口血来。便是三百年我流的血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一口,凡人当真是好手段。
为避人耳目,我趁着混乱悄悄钻进人群之中,捏了个诀消失了。
吐血的滋味当真是不好受:心头宛若叫人硬生生血淋淋地挖去一块儿,只想狠狠地掐着心口,好似如此便能止痛。我终究是抵不住剧痛而力竭,倒在一条空巷之中。眼前光亮完全湮灭的一霎那,我想着,此番出谷,乐子尚未寻着,倒先受了一身伤,亏大发了,真真是亏大发了。
恍恍惚惚之间似又见着一个圆圆的脑袋,额上一缕红线颇为显眼。那脑袋的主人低沉着嗓音,似是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头似乎还跟了什么人,眼前已不分明,再管不着这许多。
再次醒来时却是在无面祠中连着的几张蒲团上。
不过是几日不见,这无面祠倒是显得愈发破败,连那尊泥塑的雕像也微微有了倾塌之像。
有日辉自门口,木窗,墙隙处透进,照的人有些眼花。我眯了眯眼,思量着,我这一昏,怕是时日不少。那日白异变,城中有妖的言论大约已是传遍了街头巷尾。
罢罢罢,虽我不曾习得七十二变之法,变个模样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坐起,动了动周身,除胸口有些微疼痛,其它到没什么大碍,就连因受伤而紊乱的法力也不作怪了。然,白却已不见踪影。
思忖之间,不期然摸到个绵软的物什,此般形状,倒像是朵花。细细一瞧,果真不出所料:花分四瓣,色泽略淡于雪青,中间鼓着个同色的米粒大的包,约莫是未开的花蕊。倒也称的上巧了。我摸了摸鼻,起身踱至祠外。
外头一派祥和光景。许是初次来时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此时我才发觉院里竟还立着一株绿意满枝的桃树,簇簇叶间依稀点缀着几抹绯红,还有几根红布条,上头似乎有些墨迹。
那树根株结盘,纵横交错,倒是有些年头了。四周静谧,唯有树下依稀传来木鱼声,偶尔伴着一两声鸟啼,传入耳中。这祠似乎也因此多了些许生气。
树下不意外地坐着归未,垂首敛眉,神色淡然,颇正经的念着什么。
本有好些疑虑要同他讲,然,《人间异志》上讲,旁人做事不可打搅。眼下归未显然忙得很,我便在一旁晒晒太阳,神游一二。
不晓得过了多久,眼前突然暗了下来。我仰着脖子看了眼立于身前欲行佛礼的归未,先他一步道:“你我此前见过几面。我晓得你想问我白一事,不若先同我讲讲你二人过往。”
即便是不照镜子,我也知晓此时自个儿定是两眼放光的。那厢归未默了默,问道:“敢问施主,白是何人”
竟忘了“白”是我给那缕游魂随意取的名姓了,我颔首道:“大约便是那日情急之中你唤的‘阿谣’。”
归未枯寂的眼眸微缩,又默了默,俄而撩袍盘坐在台阶之上,道:“施主想听哪段往事”
听八卦这桩事自然是越多越好,我笑得平和:“不若前因后果皆来一回?”
归未言,那时他还叫沈清,尚非不沾荤腥,只食五谷杂粮的僧侣。同芸芸众生一般,在红尘里纠缠挣扎,不过是个商贾之家生来便受蔑视的庶子,过着不顺心却清清淡淡的日子。
那时大约是三月,街上熙来攘往,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虽是春日,夜色却恁的冰凉。
幼学之年的沈清照例被看他不顺眼的沈家嫡子兼他同父异母的大哥沈荣,率一众侍从弟狠揍了一顿。旧痕未去复添新伤,便是脸上,也青肿了好几处,嘴角更是破了皮流了血。
这便也罢了,沈荣不知从哪里摸来了一身襦裙,使唤众人按着沈清逼着他穿上了,又买了脂粉胡乱给他抹上,哄笑着要拉沈清游街示众。
沈清的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来来去去十数回,怕沈荣又回去向沈老爷告瞎状,任污言秽语往耳里灌,愣是立着沉默不语不作反抗。终是因着沈荣一句“你娘那狐媚子就是个腌臜胚子”破了功,凶狠地一拳头砸在沈荣左眼上。
于是乎,沈清挨的拳头更甚。起初他也反抗,可毕竟一人难敌众手,最终被沈荣的侍从扒拉在地。拳脚如雨,狠狠地砸在沈清身上。
沈清抱着头,蜷缩着身子,生生受着,神情掩在暗处,晦暗不明。
也不知是什么时分,忽听一人喝到:“你们这群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姑娘也不嫌害臊!”接着一阵骚乱,惨叫声不断。
沈清恍惚听到沈荣气急败坏地骂着什么,然后便再也听不到那些人的声音了。
又闻来人拍了拍手,嗤笑道:“尔等力气多得很,拳脚虽全无章法,倒也有些厉害。有这本事,却光顾着欺负一个姑娘。欺软怕硬,若是到了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只怕个个皆是懦夫逃兵。恁地丢人!”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清觉着那人蹲了下来,有根手指在他身上戳了戳:“你可有大碍?”
沈清不着痕迹地颤了颤,突然像受惊了似的,一把打开来人的手,连连向后退去,暗沉着脸盯着面前唇红齿白的公子。
彼时沈清活在被欺辱的日子里,尚不知善意同感激为何物。
长得甚好看的公子甩了甩被打得生疼的手,两眉一皱,一把揪起沈清的衣襟,举起拳头作势要揍他:“你这人,恁地没良心!”
沈清闭了眼,一副任君如何的模样。等了半天也未等到拳头,反倒是胸口不知滚进了什么物件,硌人得很。
疑惑地睁开眼,见那身着华衣锦服的公子绷着脸看着他,拳头尚还悬在半空。半晌,那公子吐了口气,松手道:“恁地没用!”
不知从哪冒出个声音道:“……公子,女娃娃谈何有用无用?将来不过是只在阁楼里绣绣花罢了。公子如此,却是有些粗鲁了。出来这许久,公子该随属下回去了。”
那公子朝声音源头望了望,撇了撇嘴:“顾叔,女娃娃怎么了,便是男娃娃又怎么?为何女子便不如男了?我朝多的是巾帼英雄。若是自个儿逆来顺受自怨自艾,也怪不得旁人。”说完觑了沈清一眼。
彼时沈清尚不知自个儿那时虽一派不甚在意的形容,袖内的手却是握紧了的。
来人摇了摇头:“得得得,属下素来论不过公子。只是公子再不快些,回去怕是要挨军棍了。”
公子又瞥了沈清一眼,啧啧几声,颇像个大人似地长叹,背着个手跟在来人身后,朝远处行去。
不知那被称作“顾叔”的人说了什么,远远又听那公子道:“顾叔的话我是不大赞同的。所谓事在人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无用便是无用,哪来的那么多藉口。这样子的怕是连自个儿在意的人都护不住。”
沈清默默地看着公子渐行渐远的身影,拳头握了又握,动了动唇,哑声道:“将来我才不是……无用之人。”
那公子的身影忽就顿了顿,回头朝沈清笑了笑,嘴唇微动,不知说了什么,又回过头,慢慢掩在夜色之中。
沈清却看懂了。
彼时他还不晓得这话他要听两回。一回在初春,一回在深冬;一回是因,一回是果。
后来的事,大抵便是因果轮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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