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长昀后的几日,我在山上左右晃荡。再回到风竺的山头已是两个月后,令我颇为奇怪的是,风竺同流离像是相约失踪,双双没了踪影,只在山上给我留了一尾孔雀翎。
我捏着那尾孔雀翎端详了半晌,心里想的却是风竺不在,我正好趁此溜去凡间,须臾却又泄了气。彼时风竺为防我偷偷下山,在山口设了结界。三百年来,我虽练习法术,顷刻不停,却从未成功破了结界。转念一想,上次偷跑已是三年之前,大约法力已涨了不少,试上一试总是不错的。
我战战兢兢地朝山下进发,又颤颤巍巍地蓄力捏诀破界,哪料那结界竟叫我轻松破了。
我拍了拍掌,叹道我果真是不世出的奇才,不过三年,那般难破的结界就再不能将我难倒。
到凡间已是三日后,我看着巍峨的城池,熙熙攘攘的人群,兴奋万分。比起山上的冷清,凡间真真是好不热闹。
兴奋之间,竟意外地撞了人,我连忙作揖。
那人打量了我几眼,道:“姑娘家怎生这般风风火火?”
我立于原地,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敢问这位……老人家,风风火火何解?”
老人家瞪圆了眼,气得胡须飞起:“看你长的俊俏,没成想竟是个见识短的。身为姑娘,整天在外游荡,可知女子的三从四德?”
我再憨笑道:“敢问三从四德又何解?”
“你、你一个姑娘家怎生这般没脸没皮?”
“风竺眼里我确实没脸没皮……咦,老人家稍等,风风火火究竟何解?又是哪三从,哪四德?等一等等一等……”
大爷避我如洪水猛兽,着实叫我无奈。若是在山上,风竺见我如此好学,定会万分欣慰,怎的到了这凡间竟叫人如此嫌弃。
我叹息两声,天色忽地黯淡下来,这天怕是要下雨。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天阴有雨天阴有雨。”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街道,转眼间已是人影空空。
本想捏个避水决,然世间人大抵少见如此本事,倘若我雨中滴水不沾,怕是要被当作妖怪。虽说我本便是个妖,叫人识得真身尚是次要,但因此吓着人便是我的罪过了。旋即就近找了屋檐避雨,前脚方才站定,后脚倾盆大雨已是滂沱而至。
我望着檐下水流如注,眼前氤氲起一层薄薄水雾,朦朦胧胧,世间万物都在这水雾中迷茫失措。这大抵就是话本子里江南的梅雨,迷迷幻幻。
朦胧之间,忽见着一袭袈裟的和尚撑伞从面前路过,淡木纸伞,堪堪遮住肩,渐行渐远,隔着水幕,慢慢模糊。
遥见他上了桥,本以为他会就此离去,却在桥上站定,怔怔地望着湖心。怔愣的模样竟叫我看出七分怀念,三分伤情。
在他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位姑娘,一身如血嫁衣,周身清冷,模样可人,奇怪的是她并未撑伞,衣衫却也未见湿透。同那和尚一般怔怔地望着湖心,神情间竟也是七分怀念,三分伤情。
两人比肩立着,竟出奇的般配。然而又像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和尚像是未察觉姑娘,姑娘也似不知和尚。
雨停,和尚离去,姑娘亦不见踪影。贩布摊,行人往来,谁也不知那桥上曾立着一双登对的人儿。
又过去三日,我正吮着用翡翠换来的一大把糖葫芦,忽见百姓皆朝城南奔去,行色匆匆。我颇为好奇,便跟着人流奔向城南。
站定之后方才发现城南已聚集了好些人,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人群之前的高台上坐着个年纪稍大些的和尚,旁边是一众僧,大约是那和尚的徒弟们。
我摸了摸下巴,着实不知如此阵仗所为何事,就听人群中有人低声问:“这是要做甚?”
一人答道:“一看你就是个见识短的,那是白皈寺的真海大师,来此布经讲道,点化众人。”
发问的那人也不恼,只是惊问道:“莫不是那位传闻中七岁出家,双十年华点化了当今圣上的真海大师?”
“正是。”
“……如此,若能得真海大师点化真乃三生有幸。”
“可不是。”
我望着高台上脸色肃穆庄严却又祥和的真海,听他讲着佛经,着实惊了一惊。却实在耐不住不爱读书的性子,百无聊赖地伸了伸懒腰,恍然之间,竟叫我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真海身旁的和尚可不就是三日前雨中桥上的那位,额间一道红线颇为引人注目,眉目清冷,眼中无波,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耳边忽现轰然大笑,人群议论纷纷:“这人是疯了,竟问真海大师情之一字。”
高台下一片空地上不知何时立了一书生,神情憔悴,眼中迷惑困顿。
真海看了书生两眼,朗声道:“归未,你来答。”
真海指的竟是他。我看着那眉目清冷的和尚,原来他叫归未。归未,归未?回来了么?我摸着下巴品评,这名字取得实在没有水准。旁人取名向来为着一个好的寓意,偏归未这名字像是暗示再也回不来似的。
归未默了许久,方缓缓道:“佛曰:‘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此乃人生三大苦。一切众生,皆俱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书生直起身,静思良久,道:“生愚钝,还望大师细言。”
归未闭了闭眼,道:“情,不过执念二字,执念不消,情字不散。世人大多追求遥不可及之物,却不知命里无时莫强求。可叹因此失却身边人。”
书生听罢,悟了一遭,拱手作谢便离去了,周围人也是悟的悟,惑的依旧惑。情之一字于我而言实在是遥远,是以听得倒不见得多明白,无聊之余,兀自找了个没人的地儿打起瞌睡来。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隐约听一人道:“方才听你谈情之一字,归未,可是悟了?”
“徒儿愚钝,并未,该等的还要等,哪怕白骨,亦不悔。”
“罢罢罢,是你尘缘未了。明日为师将归白皈寺,你留下接着悟吧。”
归未敛眉低首:“是。”
我疑惑地睁开眼,恰好见真海离去,留下归未站在桃树下沉思。
归未轻柔地摸着树干,从怀中取出一根桃枝来,枝身光滑,看得出主人平日里频繁摩挲。
而归未看着桃枝,眉目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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