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的儿子回来了!
鉴于转业的通知迟迟不下来,我便趁这个空档,请了半个月的假,回家乡去探亲。
当年离家参军,一步一步地向大西南进军。走了许多天后,有时会回过头来看看:身后是长长的山路,蜿蜒曲折地通向远方,就觉得这样天天向西南方向走下去,离家可是越来越远了!今后若要回一趟家,那可就太不容易了!心中不免有点寒丝丝的……我傻啊,没想到新中国的建设会日新月异,八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可以坐上火车,风驰电掣、一日千里地奔赴久别的家乡,去见久别的亲人了!心中自然是喜不自胜!
l县城现在已升格为f市。大街两旁商店林立,货物充足;街上多了汽车和自行车,少了“叽嘎”作响的独轮车。行人在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漫步,面色红润,神态自若,一副丰衣足食、安享太平的神情。这时正是“大跃进”的前一年,是改革开放前的0年中,我们的新生共和国最兴旺的时期。
忽见一年轻女子快步从我身边走过,从侧面看,很像我的那个多年不见的妹妹。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也该长成这样的大姑娘了。但我不敢贸然相认,便悄悄地在后面跟,想看清楚了再呼唤。谁知她越走越快,长长的辫稍上两只白蝴蝶结上下左右飞舞,再不呼唤就要跟丢了(她后来告诉我,她发现有个军人在后面盯梢,有点害怕,就加快了脚步),我便唤了一声:“童怡!”她回过头来,果然是妹妹:丰满的脸上两只眼睛放射着青春之光,妹妹变得更漂亮了!她看着我,审视了几秒钟,终于笑逐颜开,惊喜地喊道:“是童心哥哥!”那时候不作兴拥抱,我们只是互相盯着看,看对方这些年来有了什么变化,心情兴奋得不得了!
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去老家看母亲还要步行5华里,只好当天在f市借了个旅馆住宿,和妹妹长谈到深夜后才送她回单位宿舍。
妹妹现在是女子电影队的队长,长年走乡串村,已练就了一双铁脚板,多次被评为工作模范。
她告诉我,我参军后,母亲回乡参加土改,土地分给了农民。她在家乡当守法地主,靠缝纫为生,和乡亲们相处和谐,生活还可以,一切平安。
那时候人老实,她就不知道请两天假陪我一道去看看母亲;我也死脑筋,就没想到要她请假和我同行。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独自一人背着10斤饼干、5斤糖果、两条香烟和怀揣几百元钱上路了。(我的家乡属县,但离l县城更近。)钱是给妈妈用的,饼干、糖果、香烟是用来招待乡亲们的。
走进村里,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路依旧,池塘依旧,多了几幢新屋,多了一片树林,多了几头耕牛,多了几个没见过面的儿童……
两个放牛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么一个解放军?不知道这个解放军到村里来干什么?村庄偏僻,他们平时很少看到军人。
我走近家门时,一位老邻居大嫂认出了我,她惊喜地叫了我一声,就飞快地抢在我的前面跑去给我母亲报信:“婶子,童心回来了!”母亲正在缝纫机上踩机子,头也不抬地说:“瞎说,是童怡回来了吧?”我为了给母亲一个惊喜,故意不事先给她写封信。当她抬起头来细看那个走进门来的高大的解放军时,终于认出来了——是她的阔别多年的、日思夜想的儿子童心回来了!她急忙从缝纫机旁站起来,1米5的身高使她要用两只手往上攀才能抚摩着儿子的头和脸,含泪的双眼仔细地端详着忽然从天而降的儿子,嘴里喃喃地说:“高了,大了,壮了,长成大人了……”
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厅堂里立即挤满了人。大家盯着我看,问这问那,从旅途的情况到外面的见闻,无所不包。我一面回答着,一面拿出饼干和糖果来招待他(她)们,并向男人们一一敬烟(我们家乡的妇女是不吸烟的)。我带来的本是普通的食品,不知是出于客套,还是因为乡里人节省惯了,平日里少吃零食,居然得到了连声的夸赞:“这饼干的面粉好,细、嫩、白。”“这糖果好,甜、香。”“这烟好,‘大前门’呢!”……那时候,“大前门”就算是好烟了。
这天晚上,我们母子俩拥坐在被子里彻夜长谈:八年没见面,我的肚子里积累了一大堆部队里的趣闻轶事,妈妈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在这样的军队里服务,我放心。”因为要说的话太多太多,一直谈到公鸡报晓也没谈完。要起床烧早饭了,早饭后还有做衣裳的顾客上门来,只好终止谈话,晚上再谈。
母亲告诉我,土改对她来说是平和的,乡亲们没有打她,土改队的干部也讲政策,只是把土地、房屋和浮财分了。之后她就靠缝纫为生。我看到村干部来做衣服,也是照样付工钱,没有仗势欺人。这里的民风淳啊!
母亲问我:“有对象了吗?”
我说:“这事儿还没加考虑。”
“岁了,该考虑了。”
我由此想到了妹妹:“妹妹找对象了吗?”
“她是身不由己呀,早早地就有人追她了,追的人还不少呢!可是她的‘选择性’太强了,到现在也没选中一个。”
是呀,凭妹妹的人品、外貌、性格、工作,在这么一个地方,自然会是“众矢之的”,丘比特之箭射向她的肯定不少。她可能也是“篮里挑花,越挑越花”啊!
谈话的内容渐渐由家人转到亲朋好友们身上。她问我:“带你去参军的张祥武好吗?”(该人的详情,请参看“(4)、()节”)
我说:“他很好,前些年在贵州省财政厅工作,早早地就入了党……”突然,我想起了他的入党介绍人符素志,便问母亲,“符素志这个人现在怎样了?”
“刚解放时蛮吃香,到处出头露面,自称是‘有功之臣’。后来又说他是投机分子,是假党员,抓到牢里去了。以后就不知音信。有人说他死在牢里了。”
我说:“不好了!”
母亲忙问:“什么事?”
我说:“张祥武的入党介绍人是符素志。”
母亲关切地问道:“他会受牵连吗?”
我说:“不知道。”
母亲说:“你不知道,我反倒知道一些。我碰到过他村里的人,向他问起张祥武的情况。他说:‘张祥武好得很,在贵州当县高官。’过了几年,又碰到一个他村里的人,问起张祥武。他丧气地说:‘作孽啊!离乡背井的,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坐牢!’不知道这两种说法谁真谁假?”
我听了,心里很不好受。我和张祥武的确很有感情,虽然他偶尔也会吹吹牛,但他是个好人,是个要革命的人,是个一片真心待人的人,而且很有工作能力。如果说他走错了路、投错了门,那也是误入歧途,绝对不是故意要站在革命的对立面。
我想了一会儿后,对母亲说:“你说的那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有可能都是真的,只不过是时间段的不同而已。他是‘一步错成千古恨’啊,叫符素志给害苦了!”
此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张祥武的消息。
没想到,0多年后,这个事情还会有续闻!正如我们江西乡下的老百姓所说的:“人在家中坐,喜(祸)从天上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是三节草,谁知哪节好?”……(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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