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地方错的离谱——但我不想知道答案。
然而我的声音不受控制,没有起伏,不带感情地从口中溢出。
“不,他去找青耀,去找你们。而我被人带到很远的地方,在九州以外,嵇玄山的尽头……”
葱白的神色有些呆滞,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或者更久。她挪到我的近旁,将我抱在怀里。
“我不知道。”葱白说,“从京都质子府分别之后,便再也不曾见到过世子,也没有他的一点消息。公主,我想世子一定还平安无事,就像公主一样。”
葱白的话,将深陷泥沼的我拉了出来。我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草。
“你说的没错。阿兄心智不凡,聪明绝世,一定不会有事。他只是……因为什么给耽搁了……”
我拒绝思考不好的猜测,忽视所有不合理和经不起推敲的漏洞。阿兄他一定平安无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这份笃定,给了我力量和勇气。我现在所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寻找。
“既然阿兄不在宫中,你是怎么来的这里?”
“公主可晓得林家宗主的庶女林寄儿?”
我点点头。
“是个聪明绝顶而又善于隐忍的女子。”顿了顿,我又补充道,“且心怀大志。”
“她现在是梁国太后。是她将我安置在这里。”
太后……也就是说,我父王已经驾崩?
我轻叹一声,沉涩而怅然。对梁国的事,突然失去了解的兴趣。
“世子的青宫卫,握在她的手中。”葱白歉然道,“具体我也并不了解,抱歉,公主殿下。”
我眯起眼睛,思索阿兄的失踪与她有无关系。最好没有,否则的话……我不会放过她!
“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找林寄儿问点事情。”我将葱白扶了起来,“林寄儿住在何处?”
“凤仪殿。”葱白脱口道,而后拉着我的手说,“我带你去,宫人不认得你,阻拦是,伤到公主怎生是好?殿下,即便世子尚未归来,您也依然是梁国的长公主。只要我通报一声,谁也不能拦着您。”
我失笑道:“你傻啊,我一个失踪多年的公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地悄无声息进入王宫?你要怎么对人解释?”
“咦?是啊?”葱白这下也困惑了,张口结舌地看着我。
“放心吧,我自有主意。”
我出了殿门,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体已如离弦之箭,眨眼已站在了高高的宫墙之上。
结丹之后,五感也更加敏锐,包括这双眼睛目之所极。我朝目瞪口呆的葱白挥了挥手,跳下宫墙,往凤仪殿而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隐在暗处的大内高手。
当我笑吟吟地站在林寄儿身前,半躺在软榻上的林寄儿惊的坐直了身子,愕然在我身上脸上逡巡良久。而后松了口气似地说: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长公主,别来无恙。”
原本从呆愣中惊醒的宫女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惊疑不定,活见鬼似地“啊!”了一声,随即知晓失态,连忙跪地请罪。
“罢了,都下去吧。”林寄儿挥了挥手,很有威势的命令道。宫寺们鱼贯而出。
我悠然而立,笑道:
“我很好。看来你也很好。我阿兄的失踪与你可有关系?”
林寄儿下意识地摇摇头,随即脸色一变,充满警惕地看着我。
我轻轻一笑,眉眼弯弯。
“看来与你无关。这就好,不然你可是会没命的。”我拍了拍腰间的雾也。
“我相信——”林寄儿垂眸道,“现在的你,有这个本事。”
“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入无人之境,全身而退不成问题。”
“……”
“别误会,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踱到楹柱旁边,懒懒地靠在柱子上,笑道,“你拿走了阿兄的青宫卫也没关系,能者多得,你也有这个本事。”
“花台殿被你那位贴身宫女打理的很好,你随时都能住进去。既然回来了,你还是梁国长公主,不,是大长公主。尊荣和权利,不会少了你的。”林寄儿诚恳地说。
“我不会呆在梁国,如果能找到阿兄,他也不会。”我哼笑道,“所以你不用试探我了。我对梁国已经没兴趣了。对了,葱白我要带走的。你没意见吧?太后。”
林寄儿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几不可见,她点点头,这时才说:
“实际上青宫并不算是我的。是三位殿主商量之后与我做了交易。为我所用,助我上位,然后倾国之力,帮他们寻找世子。”
三位殿主……青耀终究没有回来。
“那么梁国没有我阿兄的踪迹?”
“如果梁国有世子的踪迹,三位殿主还需与我交易?是他们找过之后毫无所得,这才找到我的。当初世子离开梁国之前,将红祟派来助我。别人……他们并不敢相信。而我儿继位之后,也向卫、薛、纪三国递过国书,请他们在国中寻找一番,皆无所获。”她叹道,“至于京都那边,当初四国质子三死一失。尽管那边想要隐瞒,但消息还是传至淰水之北,四国惊惧,既怕且怒,与朝廷闹的很僵。那八州之地,我插不上手。虽有青宫据点,终究不能深入,且地方之广,这点力量不过是杯水车薪。”
听完之后,我沉默良久,扯了扯嘴角,没有笑出来。
“多谢。”
我终于知道当年阿兄到底是做了什么。他为我挣来了一线生机,打断了皇帝逐个击破,挑拨四国内乱的步伐。
然而,他并不想叫我知道,这代价,便是将双手染上鲜血。他想要尽力保存我的世界不染污秽。
而我的阿兄,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未及束发。他也是稚嫩和单薄的,却为我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天空。
悲伤难抑,却不晓得如何去恨。也不忍心。我是他心中的雪蔷薇,虽然普通,却不染阴霾。
“多谢你。”我又说了一遍,“我有个请求,请你答应。”
“但说无妨,只要我力所能及。”
“我要去京都想想办法,那里的据点,可以暂时交到我手上么?”
“这何须问我。”林寄儿笑道,“你是青宫少主,这青宫,我本就准备交还给你。”
呵……这话说的,倒是大方洒脱。我也不去究其真心假意。
“你才是青宫的主人。”我掏出那块刻着蔷薇花纹的玉佩,摩挲着道,“这是青宫令,请你将三位殿主召集过来,我会当着他们的面移交给你。”
“这怎……”
我摆了摆手,截断她的话。
“找到阿兄之后,我会和阿兄离开九州,青宫就拜托你了。请你善待他们。”
“离开九州?”
我点点头,并不想细说。她是聪明人,见此便也没有追问。
回到花台殿,葱白瞧着我的眼神带着笑意,带着欣慰。我晓得,她为我这健康的身体感到高兴。
我趁三位殿主还没来到,将我五年的经历大约给她说了。只除了梅子否的身份。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葱白由震惊到唏嘘,接着欣喜道,“说不准世子也去那什么五岳神州,去那里寻找公主了!”
我不愿相信这种可能,如果阿兄在五岳神州,早就寻到我了。而嵇玄山……不是那样容易就能通过。阿兄一定还在九州。九州之大,总有他的所在。
“九州还是要仔细找找。”我道,“你跟我一同去京都天辅,待……以后我返回五岳神州时,你也与我一道。”
“好,我愿长随公主。”
又是夜晚,与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般,三位殿主来到花台殿正殿。但又已物是人非,少了青耀,少了阿兄,我已经长大了。多了一位手握权重的女子,她将是他们的主人。
“少主!”三位殿主都很激动,齐齐向我行礼。
哎……故人相见。我竟然有些触景伤情,真是有些难受。我可不想一直沮丧下去。
我看向对面站着的三个人:
“三位殿主请出示金令。”
三位殿主愣了一下,还是依言行事。
我按照当年阿兄的做法,将令牌拼在一起验证无误,然后将玉牌交给林寄儿,对三位殿主说:
“阿兄踪迹未明,我找到阿兄之后,会和阿兄离开九州。从今以往,太后便是青宫宫主,持有青宫令。”
“少主!”红祟惊道,“您是何意?”
“字面上的意思。”我笑道,“青宫还要继续往前走,这不仅是阿兄,不仅是我,不仅是你们的青宫。”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们若还是那样固执,也当不得殿主之重。
“那寻找宫主——”
“此事你们本就鞭长莫及,我自有打算。”
更重要的是,以后你们要死心塌地跟在林寄儿的身后,这样才能被她所容。否则早晚会有灭顶之灾。以一国之力,清缴一方势力,轻而易举。
“你们坚持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阿兄,我和阿兄心存感激。更不愿拖累你们。三位殿主,请受宝玥一拜。”我躬身行礼,白冥和夜王赶紧侧身,红祟连忙托住我的手臂,“殿下不要折煞我们!寻找世子,本就应当。而今能见殿下平安归来,我等甚感欣慰,世子也必然平安。”
“这也是我的愿景。”
“红祟——”林寄儿这时道,“大长公主要去京都着手寻找世子一事,你便随公主一趟,替公主分忧。”
“红祟谨遵宫主命!”
“不必劳烦红祟殿主,想必据点那里也有管事,我找管事便可。”我道。
“那还得与对方磨合,琐事不少,人也未必用的顺手。有红祟震慑,更都尽心尽力,事半功倍。”
我想了片刻,不再继续推拒。
“那便多谢。”我抬手道,“现下更深露重,我送各位出门,请早些休息。”
“这就开始下逐客令?”林寄儿挑眉道,“我还想与长公主长夜一饮。”
“饮酒伤身,若你不嫌淡水粗茶,倒是可以煮上一壶。”我看向三位殿主,正想问他们要不要共饮一番,继而觉着我出此言并不合适,而林寄儿已开口让他们先行离开。
葱白给我们送来茶水和点心。我想起了梅子否的手艺来,对葱白感到抱歉。明明是她用心准备的,我却如此挑剔。
“阿宝,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我猛然抬起眼帘,又飞快地垂下来。
“你顺口就好。”我面无表情地说,双臂交叠,懒散随意地趴在案几上,“我也叫你林寄儿没问题吧?叫太后实在老气,叫母后……还是算了。”
“你也顺口便可。”林寄儿把玩着玉盏,微微侧首,姿态雍容而精美。
“你变了很多。”
但我说不清楚,五年前的林寄儿与五年后林寄儿到底哪个更好一些。
“你却一点未变。”林寄儿深沉的眸光里带着怅然与认真,在摇动的灯火下,她细细打量着我,“从始至终,都是我羡慕的样子。我真是好奇,这些年你身在何方,经历了什么……即便没有世子相护,你这双眼睛,还能保持的这样干净,像个孩子一般,只是比以前还要从容,更加自信。”她歪着头,精致华美的步摇也跟着歪了歪,珠玉相碰,发出悦耳的轻响,如她的声音一般,“你变得更好,更漂亮了。”
“我本来就是个孩子,而你已经是孩子的母亲。是梁国的王太后。”
“与身份无关。我没有因为得到尊荣而自由,你也未因失去身份而卑微。我没有身份时卑微如尘土,你拥有尊荣时却能活的自由而肆意。”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带着点儿困惑和茫然。似乎迷失在十字路口,退不得,进不去。
我稍稍坐直了身子,撑起一只胳膊,托着下巴道:
“攀附而得的尊荣不过是海市蜃楼,大树倒了,藤蔓也会枯萎,可怜可悲又狼狈。这是靠不住的。你手中的权利,包括青宫卫这股力量,都是属于你自己的;而我的武艺,也是真正属于我的力量。大抵这才是尊荣和自由的根本。所谓尊荣和自由,只是一件华丽的衣服——要穿在自己身上,首先得有自己,并且有足够的力量去得到。是不是?”
林寄儿愣愣地看着我,忽地掩面大笑,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肃杀而癫狂。莫不是疯了吧?我满心莫名地望着她花枝乱颤。
“怪不得……呵!阿宝,说得好。太好了!”她将玉盏重重地搁在案几上,优雅决然地站起身,“兜兜转转,原来我竟已失去‘本心’。我要多谢你提醒了我,所以我也给你一个提醒,希望你遵守诺言,不要走回头路。”她嫣然道,“你跟世子不愧是孪生双子,就这份通透和聪明,便叫人为之心折。”
“看来我惊醒了一头卧龙。”我似笑非笑,却也暗含警告,“放心吧,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拦着你走阳关大道,你也不要阻拦我过独木桥。你觉得呢?”
“一言为定!”她伸出一只手掌。
“一言为定。”我亦抬手与她相击。
她往殿外走了几步,又半侧过身子,笑问:
“你的年纪也不了,可有意中人?”
“意中人?”
“要不我给你挑个才貌双全的驸马爷,保准叫你满意。”林寄儿揶揄道。
一道翩若惊鸿的身影像羽毛般轻轻拂过我的心尖,它为之震颤,似有所悟。我咬了咬唇,有些慌乱。
“哟!看来你已有心仪之人!是——”
“胡说!胡说!”我色厉内荏断然否决,“我现在要寻找阿兄,可没时间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人真是讨厌!我瞪她一眼,窜了起来,逃也似地离开花台殿,没有方向的四处游荡。
在房屋和树林间穿行实在让人压抑,还有身后藏头露尾的几条尾巴,更让人厌烦。我加快了速度,片刻便将尾随者甩的无影无踪。
玄月弯弯如钩挂,我站在郊野最高的大树顶端,绯衣墨发,与风缠绵。
“哎……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原来是这种喜欢,这般滋味。”那门扉突然被人推开,猝不及防,让我看了个究竟。
除去起先有些无措,凉风让我混乱的脑袋清醒了很多。
我本该欢喜,原来不是心境出了问题,而是心悦于他。真好!我也不乏袒露心意的勇气和决心。只是……无论被他拒绝还是接受,现在的我,都没有精力去想那样长远的事。阿兄的踪迹让我玄心,我得先找到他,才能以最好的状态,告诉那个很好很好的男子——我喜欢你。
在梢头站了一夜,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悄无声息地返回花台殿。红祟已经收拾好东西等在这里。
“你来的倒很早啊。”我笑道。
“太后……宫主说梁国已非殿下牵挂所在,待殿下回到这里,便是离开之时。”
我点点头,问葱白。
“你的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也没有多少可收拾的。带着金银细软,天子脚下,有什么不能置办。”
“原来我们家葱白是个大财主!”
“殿下忘了?花台殿有多少地方收着价值连城的宝贝,这都是……这都是殿下的东西。”
“都还在么?没被收走?”我有些诧异。
“面上的已被收入玉府,暗格里的没被动过。那些地方一般人怕是想不到的。”
……
我“嗯”了一声,最后看了花台殿一眼。
“走吧。”
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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